今天我走在大街上 王良和

今天我走在大街上　　王良和

我落入了你的鏡子之中
就聽到內心的雷聲
你是天空嗎，你是河流？
今天我走在大街上又自言自語
我並不知道誰在聆聽，誰給我信心
總有一些時辰
我忘了世界，世界，也棄了我
於是我又回到了語言的家屋，不斷
開門和關門。直到我突然聽到
人聲嘈雜，陽光花花的曬在頭上
我們正被旺角的人群包圍
小販在吆喝 ，T恤明碼實價
一個個糖果的小山
我才認出你，穿著的紅衣
拖著兩個孩子慢慢消失
於是我又看見我的母親
又坐在沙發上發愁
像一個昂貴的壞了的壁鐘
完全不知道我正注視著她
她的左腳剛剛被桌子上跳下的
剪刀插傷 ，冒著一個一個血泡
彷彿杯子裡滿溢的可口可樂
一滴一滴一滴一直滴向電話
我就聽到自己的大腿
傳來筷子折斷的聲音
我說母親，快年三十晚了
我們要回來吃團年飯了
她皺一皺眉頭，全身
突然抽搐，空空的房子一聲巨響
我看見她從自己的胸口中
掏出猛烈跳動的血淋淋的心
嬝著一陣陣荷葉飯的香氣
砰砰砰砰砰，她歇斯底里地催促
快數！而我就像平常一樣
一二三四五六七，唸繞口令
她不耐煩地把心塞回去
慌張伏下，不斷扒手在地上挖洞
要把頭藏進去，忽然又轉身
撲向雙層床，用毛氈蓋住自己
老舊的雙層床被她嚇得不住顫抖
傳來金屬尖銳的碰擊
忽然她又摔開毛氈
跳進自己的房間
拉開這一個那一個抽屜
把裡面的衣服拋到半空
爬進去，關上抽屜
房子終於安靜下來
我說母親你在哪裡？
我說母親你不要這樣
不要躲起來啊，快點出來
我走進她的房間
我說母親我們不回來吃團年飯了
我說母親你在哪裡？
我看見一個抽屜露出了一撮白髮
我輕輕拉開，看見她在裡面，縮作一團
睜著眼抬著頭，像一面親切的鏡子
我就順手揪著她的頭髮，把她
拖出大廳，砰砰砰把她的頭撞到牆上
我努力鼓勵她，我說母親振作振作
砰砰砰又把她的頭撞到牆上
直到看見她的眼睛和鼻孔
像生鏽的壞了的水龍頭
無緣無故的一滴一滴的
在陽光下滴著閃閃發亮的清水
然後我看見我摟抱著她
我說母親我們不回來吃團年飯了
我要陪妻兒到花墟買一盆年花
於是我終於回到人群裡
看見迎面的人拿著一紮劍蘭
一叢百合，一株果實纍纍的
五代同堂。我走在陽光下
我覺得這一刻我是快樂的
生活，可以這樣明亮而簡單
我嗅到甜橙、大樹菠蘿的氣息
我看見熟食檔的爐子升起暖暖的煙
走著走著我又追上了你們
可我又忘記我為甚麼落後了
只腳踝偶然傳來，一絲涼意

2001年3月10日

原刊《作家》第十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