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2月12日 星期五

小漆匠  鄭敏

〈小漆匠〉  鄭敏

他從周圍的灰暗裏浮現,
好像灰色天空的一片亮光。
頭微微向手傾斜,手
那寧靜而勤謹地塗下輝煌
的色彩,為了幸福的人們。

他的注意深深流向内心,
像靜寂的海,當沒有潮汐。
他不抛給自己的以外一瞥,
陽光也不曾温暖過他的世界。

這使我記起一雙永恆的手,
它沒有遺落,沒有間歇,
繪着人物、原野、森林、陽光和風雪。

我懷疑它有沒有讓歡喜
也在這個畫幅上微微染下一筆?
一天他回答我的問題,
將那天真的眼睛抬起。

那裏沒有歡喜,也沒有憂慮,
只像一片無知的淡漠的綠野,
點綴了稀疏的幾顆希望的露珠,
它的純潔的光更增加了我的痛楚。

2025年12月8日 星期一

答友人問有關「刨古文」的問題

友人:最近在刨古文觀止,讀古文的話有什麽推薦的方法嗎? 

我:我想首先是善用工具書吧。數千年的古文,context各異,語言習慣各異,何況還有種種傳抄缺漏(我們不應忘記,能流傳下來的古文,在某意義上,其實都是殘缺的文本),看不明白其實很正常。重要是懂得查注解。如遇字不識,比起只google白話字典,中文系至少應要懂得直接查康熙字典、廣韻、說文等(ctext的字典有合併版,極方便)。仍看不懂的話,便去查十三經注疏(或其他經典批注)。如讀《左傳》時不會不看杜預注(孔疏較長,有需要才睇埋),讀《莊子》時不會不用郭慶藩的集釋(集合了郭象注、成玄英疏,還有其他補充)。這些都不是甚麼僻書,在國學導航網站(或ctext網)都有。中國古文學冇嘢多,多的就是注解。而看注解的意義,也不在於100%解通文本。而是讓你體會到:

這些「古文」,原來不單是你,而是連古人在閱讀時也面對着同樣的困難。(但政府又要靠它來出題考試,不然哪用得着這麼多「注本」?這麼多缺文、錯字,這麼多地方的含義、語義不確定,而又要抽取它「可解」的地方來考、來做文章,很苦的。) 

而當你漸漸讀多了,遇有疑難時比照不同注釋,發現即使是那些學富五車的學者,如鄭玄、朱熹等,面對古文,也時有不確定或解錯的時候,其實不知不覺間對你自己讀古文的信心亦會增強不少(你冇番咁上下料子,又怎發現人家的錯?)。 

最重要的,是保持一種「openmindedness」。古文也只是人寫的文字而已。看不懂人家寫甚麼,有甚麼出奇?換轉你現在貿然打開人家的whatsapp紀錄,也不一定立即看得懂吧(一笑)。王安石在〈答曾子固書〉裏寫得很好: 

「然世之不見全經久矣。讀經而已,則不足以知經。故某自百家諸子之書,至於《難經》、《素問》、《本草》諸小說,無所不讀。農夫女工,無所不問。然後於經為能知其大體而無疑。蓋後世學者,與先王之時異矣,不如是,不足以盡聖人故也。揚雄雖為不好非聖人之書,然於墨、晏、鄒、莊、申、韓亦何所不讀。彼致其知而後讀,以有所去取,故異學不能亂也。」

另外的則是周作人的意見:古文而論,以先秦為最佳(春秋末年百家爭鳴,思想之自由、廣闊、靈活與深邃,以至在語言上的原創性和創造力,在中國史上可一不可再);魏晉南北朝時的文章受佛學浸染,質樸自然,與其時政治現實之黑暗相比照,也是值得品讀的(《文選》已收有不少,而清代的《六朝文絜箋注》也是有口碑的選本)。而唐宋以後,理學抬頭,格局漸細,士人們多惟科舉是尚,所以到底還是六朝以前的文章思想會開闊些。唐宋以後好文章也不是沒有,但可能便要「捐窿捐罅」一點,如李贄、洪邁、龔自珍、張岱或屈大鈞的《廣東新語》等;太出名、大路的選文最好避一避,即韓愈或蘇洵、蘇徹、顧炎武那些(其實周作人認為中國文章之衰落,正由韓愈始)。在八大家裏,我個人以為較值得讀的應是歐陽修、柳宗元、蘇軾和王安石這幾位。宋明理學也有其細緻的地方,然受時代所限,很多時亦不免陷於虛玄或重複,胡同總比見解多。這大概也是人世不可免的寫照吧。

友人:但點解避韓愈?

我:韓愈的問題較複雜,也非三言兩語說得清。他作品中固然也是有好的,如〈柳子厚墓誌銘〉。惟其最大的毛病在於:每每但求文章有「氣勢」,而不顧人情事理之信實與否。說話前先擺款(也許也是當時現實中的不得已,你不擺款根本沒人留意你),只是為了議論得有「氣勢」,而不是真正探求誠實的寫作。「名篇」劣作如〈祭鱷魚文〉者,文筆或內容便俱一無可取了。(28/11/2025)

2025年12月2日 星期二

轉載:城裏的糉子,鄉下的糉子 陳雲

城裏的糉子,鄉下的糉子 陳雲

生平有兩次食糉的經歷,即使投諸江中,也是載浮載沉,不會到底。

上世紀八十年代,當作是一九八二年吧,深夜與情人在旺角溜達,路過戲院門前,有老伯推木頭車賣糉。寒風之中,賣糉老伯偶爾叫喚一聲「裹蒸糉!」,口裏冒出蒸汽。有大有小,蒸汽自糉子之間冒出,人群走近了,老伯便給煤氣爐使勁打氣幾下,煤爐爆火,蒸汽湧出,揭開蒸籠的竹篾蓋子,糉子的香氣騰雲駕霧,飄散一街。在黑夜湧動的一撮撮人群,偶然有三兩個人停下,在老伯的檔口投下幾塊錢。該是夜歸的工人,或是捱肚餓在放工之後走入戲院滿足心智需要的人,出來之後才知道肚子餓了,肉體不支了,慌忙買個裹蒸糉,回家打開,冒出蒸汽而食。我與她走近了糉子檔,也湊熱鬧買了一隻大的,為了那裊裊的蒸汽和鬱香的糉葉味。我們不是夜歸的餓肚人,只是路過的閒散客。(1)

另一宗,西元兩千年了,當作二零零五年,三十年之後了,也是與情人,在上環的素菜館子食午飯,到了快食飽的時候,老闆娘在廚房用兩手端了個大鐵煲急忙放在一張沒有客人的桌子上,之後到放齋菜點心的門口櫥窗取了剪刀,一手將鹹水草紮住的糉子拿出,放在竹筲箕裏,另一手將連着鹹水草的糉子剪斷。在鐵煲拿出一串五六個的水淋淋的糉子,就好像在水裏採菱角或在海裏撿紫菜的樣子,是豐收啦。館子裏的食客都眼巴巴地盯着,還未聞到香味,已經爭相走近,說「我要兩個」、「我要三個」。眾人攔途截劫,令第一批蒸好的糉子無法在櫥窗裏陳列。

這是城裏人的糉。鄉下人的糉,要另外說的。

上世紀六十年代,那是距離二次大戰、國共內戰、日本侵華與日佔香港只有十五年的時候。十五年,在於五、六歲的小孩是很長的時間,對於五、六十歲的老人是很短的時間。「十五年前啊,日本仔打過來啊,捉豬也捉女人啊……」當時我們小孩感受不到老人所說的悲哀,但大家都知道戰爭摧殘了香港的農村,人死了很多,山林被日軍或外來人砍伐,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和平之後,人少了,山上的松樹長起來了,一叢叢的山稔、蕨、苔蘚、馬甲葉,水邊的石昌蒲、水榕樹、樟樹、竹樹也長滿了,山上有鷓鴣、鵰、豺狗、黃麖、箭豬(刺蝟)和山豬,山溪有魚蝦蟹、山螺、蠑螈和水獺,英國殖民政府在村前的馬路種植的鳳凰木、木棉樹、苦楝樹也開花結果了。理民府在山溪築了儲水塘、引水溝和各式堤壩,只有兩三畝的梯田,也有特定堤壩攔截山水供水四處的儲水和溝渠,令涼粉草、大笨象花(2)(竹葉蘭)、水草、魚和蜻蜓、蝴蝶與各式的甲殼蟲依照季節而枯榮與飛舞。兒時覺得村裏有高山有山溪有池塘有谷地有水田,我們的田,稻米蓮藕菱角蕹菜白菜番茄豆角蔥蒜,番薯芋仔老薑什麼都種得到,但是村裏沒有糉葉,要在墟市買,這是大惑不解的。鹹水草要買,這可以理解,因為我們住得不近海,但清明節的雞屎藤在門前的鐵絲網就有很多,犯不着上山去採,墊着茶果或粄(3)的蕉葉四處都是,花生可以在放祖宗金塔(4)(骨灰罈)的梯田種植,煉蔗糖的甘蔗也在山谷地上蔓蔓生長,為何沒有山上的糉葉呢?

媽媽說,糉葉不是蘆葉,也不是竹葉,在寶安觀瀾的鄉下有,名叫箬竹(5),元朗八鄉這邊就沒有,大埔山坳的地方有一些很像箬竹,但葉子不夠大塊,不能裹糉子,而且經常給牛群食了,根本長不起來。一九九五年,我逛山路時,在九龍配水庫的行山徑的兩邊,發現很多箬竹,有如日本寺院門前的竹徑,才知道當年殖民政府刻意在泥路兩側栽種了,而且水塘的水源充足,生長茂盛,風吹的時候葉子刷出沙沙響。

山民粗而野,煮飯做菜是依循祖宗,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但正是因陋就簡,不造作,也是符合物性的。糉子是用來食糯米的,糯米有益,飽肚,用竹筒或箬葉包裹糯米飯,方便在遠處耕作或打獵攜帶,這是古代荊楚吳越一帶有竹筒飯、葉包飯的起源。若是在家裡食的葉包飯,就不是外出的便當,要講究一點烹調的和味了。往昔米很珍貴,所謂「粒粒皆辛苦」,不在鍋裏煮而要放入糉葉蒸,故此糉葉是做糉子的主角,而糉必須要令糯米吸收糉葉的味,方是正理。是故,鋪墊糯米的糉葉必須四五塊重疊,形成錐體,上面塗上油,然後放泡浸之後的糯米,糯米裏面裹住豬腩肉,加一些花生、蝦米或眉豆之類就可以。糯米裹住肉豆的餡,糉葉裹住糯米,再用鹹水草裹住糉,這整套功夫,謂之「裹糉」。

鹹糉是這樣做,本地人叫鹹肉糉,我們隱了肉字。另外是甜糉,是灰水糉,帶澀味,但黃色紅色的糯米好看,而且沒有肉和豆的參雜,糉葉味更純。這麼強調糉葉味,是因為糉葉來自山上,山上是我們村民砍柴和採野果的地方,例如口渴的時候,我們會摘一把馬甲藤的嫩葉來食,嚼爛吞下。要鹹味,可以舔鹽霜柏的果子表面的一層白鹽,再飲水就很解渴。故此,糉的糯米食到箬葉的清鹹和草腥味,就好像夏日回到山裏,自己滴汗,樹林下卻是清涼,而且彌漫眼前的青草香和腳下的枯葉香。這是本地人或城市人永遠不懂得的,他們就怕糯米味道寡淡,拼命參雜肉餡,山珍海錯亂擠進去,瑤柱鮑魚火腿都來了,糯米往哪裏躲?豆沙餡、蓮蓉餡的糉,舊日也少見,糯米難消化,而且蓮蓉和紅豆沙也是黏糊糊的,與糯米無法中和,無法達到和味的境界。

之後是分量,由於商業糉子以餡為主,糉子縮小了,變得扁塌,糯米接觸箬葉的面積不夠。另外用棉繩來捆紮,放棄了鹹水草,糉子少了草香,白色的棉繩出自工廠製造,也丟了山野趣味。

灰水本地人叫鹼水,鹼性的,然而山裏人叫灰水,即從漉灰而來的水。灰水是用水榕樹的枝葉燒灰之後,反覆過濾而成,之後再加入新鮮的水榕樹葉來煮,偶然加花生的青苗,有青草香氣,可以消滯,令糯米染上淡黃色。裹糉的方法一樣,只是內放蘇木一枚。蘇木在藥材鋪買的,有疏肝活血之效。在柴竈開水煮糉,鹹糉甜糉一齊煮。甜糉裏面的蘇木散出紅色,染紅糯米,那種紅,是鮮雞血的紅,或是紫蘇葉底的紅。如此鹼水糉,便是淡黃、鮮紅與草綠三色。灰水糉帶點雞蛋香,但不甜,甜是用砂糖蘸了食,故此稱為甜糉。

這樣的鹼水糉,食來純是草木香氣,可惜價格低廉,現在已經無人做出來賣。自己製作,也要燒水榕樹枝條。水榕樹又名水翁樹,往日沿河都是水榕樹,今日的水榕樹卻因為處處填土建屋出賣,濕地消失,天然溪澗被政府或地產商將河堤用三合土改造,河床也因溝渠化而大量老死,只在大埔、粉嶺和沙頭角的溪澗和郊野公園的水塘邊保存一些,而且都是老樹,沒有新樹,因為河邊的濕地都被去水,新樹長不了。

童年的端午節只是食糉,當然也殺雞拜神,清明節也殺雞拜神的。賽龍舟是看電視才知道,是近海漁民風俗,與我們山居的人無關。其餘的端午風俗,如插菖蒲或艾草,手臂纏五色繩,額前點雄黃酒之類,源自楚地及吳越風俗,靠《荊楚歲時記》之類的風俗志而遍及華夏。

夏曆五月五日,謂之端五,俗稱端午。端午氣候,霪雨與烈日交替,西野潮濕,蟲鼠橫行,五月是陽光與陰雨同生之日,天地陽氣發動,陰氣冒地而出,與陽氣衝突,人居其中,容易得病。江南風俗,五月五日乃五毒肆虐之時。五毒者蛇、蜈蚣、蠍、蜥蜴與蟾蜍。民間用五瑞去五毒,五瑞者,菖蒲、艾葉、石榴花、蒜頭與龍船花是也。順天應人,故是日要勤練功、划龍船、打韆鞦、游河水,鼓動體內陽氣,以抗陰邪。端午節,民間以雄黃酒塗額,以避毒物。清人富察敦崇《燕京歲時記·雄黃酒》言:「每至端陽,自初一起,取雄黃合酒晒之,用塗小兒額及鼻耳間,以避毒物。」

童年讀小學,有端午節庶民投糉於江以弔祭大夫屈原之說,宣揚屈原是愛國詩人。屈原忠於楚懷王,不是效忠於楚國。楚懷王是楚威王(西元前三三九年──西元前三二九年)熊商之子。屈原是楚武王(西元前七四零年──西元前六九零年熊徹之子屈瑕(受楚武王封於屈地,因而以屈為姓)的後人。彼此都是王親國戚,懷王起初勵精圖治,後來聽信小人,屈原一氣之下,投江而死,是宮廷親戚之間鬥氣而已,只是到了推翻滿清,中華民國建立,要建構一套愛國神話和國族詩歌,故此借助《楚辭》作者屈原一用,稱之為愛國大詩人,憂懷故國而死,楚人以糉子投江祭之。

讀大學時開始研究風俗志。周朝記君子(貴族)之禮,不記庶民之俗。《漢書·地理志》記五方之民,只概述嗜欲不同,但不記其實。實記庶民風俗,始於晉末南北朝間。《禮記·月令》記仲夏君子之禮,仲夏日照最長之日(夏至)邁向日照縮短之時,乃陰陽交界,君子要節欲養生。後來端午之掛菖蒲艾草、飲雄黃酒、結五色繩等風俗,由此而來:「仲夏,陰陽爭,死生分,君子齋戒,止聲色,節嗜欲。」

端午節紀念屈原之說,可追溯至南朝的風俗記載。當時稱為角黍(6)。梁代吳均《續齊諧記》和宗懍《荊楚歲時記》均有提及糉。梁代吳均《續齊諧記》載:「屈原五月五日投汨羅而死,楚人哀之。每至此日,以竹筒貯米,投水以祭之。漢建武中,長沙區回,白日忽見一士人,自云三閭大夫。謂回曰:『君聞常見祭,甚喜。但當年所遺,俱為蛟龍所竊。今若有惠,當以楝葉塞其上,以五彩絲纏之。此二物蛟龍所憚。』回依其言。今世人五月五日作糉,並帶楝葉五彩絲,皆汨羅之遺風。」

晉朝在永嘉之亂之後,衣冠南渡,認識吳越風俗,士大夫由北方搬了來南方,哀傷而懷古,見南方水澤之民斷髮紋身,於端午節划龍船、食糉子,又投糉於江中祭祀蛟龍(鱷魚、大蛇之類),而屈原也是被懷王離棄而驅逐出楚國都郢都,遭受流放於偏遠的江南沼澤,命運與南渡之晉朝士人相同,於是顧影自憐,將屈原投江、楚人哀之之事,混雜而為糉子祭屈原之說。《續齊諧記》滑稽之處,乃屈原成了水鬼,見鱷魚大蛇之類盜取祭品,於是請求區回用辟邪趕鬼的楝葉封住竹筒飯,用五色繩綁緊,嚇怕蛟龍。這是報復了,一鬼所食有限,只有某些糉使用道術就可,其餘可以不必,這故事倒是寫出周朝人物的真性情。《禮記·曲禮》記載,親族之義,復仇為先(錄者按:父之讎,弗與共戴天。兄弟之讎不反兵),屈原要蛟龍見糉而不得食,復仇意氣甚濃。此外,五色繩乃避兵禍及辟邪趕鬼之用,魏晉南北朝戰火連綿,百姓流竄鄉野避難,故有此風俗。據宋代《太平御覽》卷三一引東漢應劭《風俗通》:「五月五日,以五彩絲繫臂者,辟(避)兵及鬼,令人不病瘟。

西漢司馬遷,去古不遠,然而並無記載戰國時期有糉子弔祭屈原之事。《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寫到屈原死後,「自屈原沈汨羅後百有餘年,漢有賈生,為長沙王太傅,過湘水,投書以弔屈原」。賈生就是賈誼,他寫文章投入江水弔祭屈原,也許後來變成楚國庶民投糉子弔祭吧。

《荊楚歲時記》云:「夏至節日食糉。周處謂為『角黍』,人並以新竹為筒糉。」角黍是以蘆葉或竹葉裹成尖角之糉子,又稱角糉。角指牛角,是古時祭器,表示端正。角黍記載在西晉周處(西元二三六年──西元二九七年)《風土記》:「仲夏端五……俗重五日,與夏至同。先節一日,又以菰葉裹粘米,以粟棗灰汁煮令熟,節日啖……粘米一名粳,一曰角黍,蓋取陰陽尚包裹未分散之象也。」角黍「以粟棗灰汁煮令熟」,幾乎是鹼水糉的原型了。是以草本植物的莖葉燒成灰後,煮水成灰汁,用以煮食。草葉燒灰之後,含大量的鉀,而鉀與水作用成氫氧化鉀,具強鹼性,可令穀糧柔軟,這正是鹼水糉軟糯的原因啊。「菰葉」是茭白筍的葉,闊大而帶甜味。至於包裹而令陰陽合一,看來是周處本人的解釋,認為夏至陽光最充沛,之後逐漸消減,故此要食葉包飯來和合陰陽云云。

《荊楚歲時記》則是南朝梁代宗懍(約西元五零一──西元五六五)撰寫,記載荊楚歲時習俗,也是流傳至今最早的歲時節令專著。《荊楚歲時記》端午節條載,端午乃惡月:「五月俗稱惡月,多禁。忌曝床薦席,及忌蓋屋。五月五日,謂之浴蘭節。四民並蹋百草之戲,採艾以為人,懸門戶上,以禳毒氣。以菖蒲或鏤或屑以泛酒。是日競渡,採雜藥。五綵絲繫臂,名曰『辟兵』,令人不病瘟。又有條達(錄者按:即臂飾)等組織雜物以相贈遺,取鴝鵒(7),教之語。夏至節日,食糉。」寫了端午節插菖蒲、手臂綁上五色繩,並未提到要食糉,食糉是寫在夏至。隋朝杜公瞻注:「按:周處《風土記》謂為角黍,人並以新竹為筒稯,楝葉插五綵繫臂,謂為『長命縷』。

糉是南方吳越之食,晉朝衣冠南渡,將糉帶到南方,東晉亡,南北分裂,於是有糉子哀悼楚國大夫屈原之說,一糉悼孤忠。到了民國,要營造民族愛國情緒,於是屈原投江,楚人糉子餵鱷魚以保存三閭大夫屍骸完整之說,便寫入小學教科書。我讀到的時候只是茫茫然,只覺得糉葉為何不生在我村的山溪邊,或在山谷找到。一座大山,兩條溪澗便是我童年的天下所在,端午只有食糉一事,分其鹹甜而已

摘自陳雲《舊時風光──香港往事回味》(增訂版),頁255-266。

作者自注:
(1)事情的另一面,記於〈開房〉,《難忘香港食與色》,香港:花千樹出版社。
(2)我們兒童發現的蘭花。當時問大人,他們也不知道是什麼,因為花形如象鼻,於是我們將之命名為大笨象花。到了香港土風興起,港人關心香港植物,我才知道是竹葉蘭(Arundina graminifolia)。
(3)粵音板,客家用字,糍粑一類的糯米製餅。
(4)客家人有二次葬,而且尊稱祖宗骸骨為「金」,在山邊堆放的祖宗骸骨的陶罈,尊稱為金塔,如喃嘸先生(火居道士)三年之後挖出骸骨,成為「檢金」,一般廣東人只是說「執骨」。
(5)粵音若,闊葉的矮竹。
(6)粵音暑,一年生草本植物,葉線形,子實淡黃色,去皮後稱黃米,比小米稍大,煮熟後有黏性,乃古代五穀之一。
(7)粵音渠育。鳥名,俗稱八哥。

2025年11月29日 星期六

阡陌 林泠

阡陌〉 林泠

你是橫的,我是縱的。
你我平分了天體的四個方位
我們從來的地方來,打這兒經過
相遇。我們畢竟相遇
在這兒,四周是注滿了水的田隴

有一隻鷺鷥停落,悄悄小立
而我們寧靜地寒喧,道著再見。
以沉默相約,攀過那遠遠的兩個山頭遙望
(──一片純白的羽毛輕輕落下來。)

當一片羽毛落下,啊,那時
我們都希望──假如幸福也像一隻白鳥──
它曾悄悄下落。是的,我們希望
縱然它們是長著翅膀……

2025年11月25日 星期二

寂寞  鄭敏

〈寂寞〉  鄭敏

這一棵矮小的棕櫚樹,
它是成年的都站在
這兒,我的門前嗎?
我彷彿自一場鬧宴上回來
當黃昏的天光
照著它獨個站在
泥地和青苔的綠光裡。
我突然跌回世界,
它的心的頂深處,
在這兒,我覺得
它靜靜的圍在我的四周
像一個下沉著的泥塘,
我的眼睛,
好像在深夜裡睜開,
看見一切在他們
最秘密的情形裡;
我的耳朵,
好像突然醒來,
聽見黃昏時一切
東西在申說著,
我是單獨的對著世界。
我是寂寞的。
當白日將沒於黑暗,
我坐在屋門口,
在屋外的半天上
這時飛翔著那
在消滅著的笑聲。
在遠處有
河邊的散步,
我看見了:
那啄著水的胸膛的燕子,
剛剛覆著河水的
早春的大樹。
 
我想起海裡有兩塊岩石,
有人說它們是不寂寞的;
同曬著太陽,
同激起白沫,
同守著海上的寂靜,
但是對於我,它們
只不過是種在庭院裡
不能行走的兩棵大樹,
縱使手臂搭著手臂,
頭髮纏著頭髮;
只不過是一扇玻璃窗
上的兩個格子,
永遠地站在自己的位子上。
呵,人們是何等地
渴望著一個混合的生命,
假設這個肉體裡有那個肉體,
這個靈魂內有那個靈魂。
 
世界上有哪一個夢
是有人伴著我們做的呢?
我們同爬上帶雪的高山,
我們同行在緩緩的河上,
但是誰能把別人,
他的朋友,甚至愛人,
那用誓約和他鎖在一起的人
裝在他的身軀裡,
伴著他同
聽那生命吩咐給他一人的話,
看那生命顯示給他一人的顏容,
感著他的心所感覺的
恐怖、痛苦、憧憬和快樂呢?
在我的心裡有許多
星光和影子,
這是任何人都看不見的,
當我和我的愛人散步的時候,
我看見許多魔鬼和神使,
我嗅見了最早的春天的氣息,
我看見一塊飛來的雨雲;
這一刻我聽見黃鶯的喜悅,
這一刻我聽見報雨的斑鳩;
但是因為人們各自
生活著自己的生命,
他們永遠使我想起
一塊塊的岩石,
一棵棵的大樹,
一個不能參與的夢。
 
為什麼我常常希望
貼在一棵大樹上如一枝軟藤?
為什麼我常常覺得
被推入一群陌生的人裡?
我常常祈求道:
來吧,我們聯合在一起,
不是去遊玩,
不是去工作,
我是說你也看見嗎
在我心裡那要來到的一場大雨!
當寂寞挨近我,
世界無情而魯莽地
直走入我的胸膛裡,
我只有默默望著那豐滿的柏樹,
想道:他會開開他那渾圓的身體,
完滿的世界,
讓我走進去躲躲嗎?
但是,有一天當我正感覺
「寂寞」它咬我的心像一條蛇,
忽然,我悟道:
我是和一個
最忠實的伴侶在一起,
整個世界都轉過他們的臉去,
整個人類都聽不見我的招呼,
它卻永遠緊貼在我的心邊,
它讓我自一個安靜的光線裡
看見世界的每一部分,
它讓我有一雙在空中的眼睛,
看見這個坐在屋裡的我:
他的情感,和他的思想。
當我是一個玩玩具的孩童,
當我是一個戀愛著的青年,
我永遠是寂寞的;
我們同走了許多路
直到最後看見
「死」在黃昏的微光裡
穿著他的長衣裳。
將你那可笑的盼望的眼光
自樹木和岩石上取回來罷,
它們都是聾啞而不通信息的,
我想起有人自火的痛苦裡
求得「虔誠」的最後的安息,
我也將在「寂寞」的咬嚙裡
尋得「生命」最嚴肅的意義,
因為它,人們才無論
在冬季風雪的狂暴裡,
在發怒的波浪上,
都不息地掙扎著。
來吧,我的眼淚
和我的苦痛的心,
我歡喜知道他在那兒
撕裂,壓擠我的心,
我把人類一切渺小,可笑,猥瑣
的情緒都拋入他的無邊裡
然後看見:
生命原來是一條滾滾的河流。

一九四三年於昆明

2025年11月22日 星期六

青果 梁秉鈞

〈青果〉 梁秉鈞

嘴内的顫慄
傾向喉間
無言地伸展着
觸及浮離字語的痛楚
擺動在冬之樹林
與歌之間
巨大的空間還不曾予你
成形的壓力

一九六七年

摘自梁秉鈞詩集《雷聲與蟬鳴》,第一輯「未昇」。

2025年11月19日 星期三

年輕的臉 鄭敏

〈年輕的臉〉  鄭敏

這張年輕的臉:
是棕紅色的泥土,
長滿了太陽洒下的種子,
有時它大聲呼喚,
有時微笑,
有時痛苦。
樹幹上北風刻的裂紋
也告訴人們
樹的感情的成長。

那雙機智而光亮的眼睛
是在雷雨中
反射出電光的湖面,
然而也會對松林溫柔流盼
湖岸有天真的牙齒似的岩石
它堅硬、冷峻、潔白
然而在月光下也能像
朦朧的雪峰樣柔和。

湖浪來了,輕輕地撫摸著岩石
松林的長臂在水裡
和水草一樣抖動,
年輕的臉在水中變得蒼白了,
沉思地聽著
對山布谷鳥的呼喚。

原刊《詩風》第116期,一九八四年六月。

2025年11月17日 星期一

蓮葉組詩(節選) 梁秉鈞

蓮葉組詩(節選) 梁秉鈞

〈連葉〉

偶然來到這蓮田
沿一塊舊木板走入葉叢
靜默摩擦靜默發出聲音
這是奇妙的,綠色
回答綠色,相遇在這世界的早晨
風吹開那邊閉合的臉
牽動我這兒捲曲的葉緣
我們將會接觸
開始笨拙地解釋
葉上言語所能照明的脈絡
是我們僅有的世界
早晨逐漸渾圓的新露
令我靜止,我的沉默
又感染另一塊葉,同樣承擔
一隻昆蟲棲停的重量
偶然相遇在這世界並排可卻
沒有刻意安排拘謹的韻腳
我們發出同樣的聲音又失去彼此
在風中互相試探還不如
自然探首,意義會逐漸浮現的
叢叢葉上的霜雪仍然令我沉重
長自同樣淺窄的水中
努力直立以一枝中空的綠梗
伸向一個更真實的空間
我知我們不能離開這世界的
言語,但也不是要附和它
當我們沉默,那裏仍充滿聲音
各自忍耐季節的灰塵
一面傾聽,舒開的時候
可以感知遠方水的顏色

1983年夏

〈冕葉〉

蓮已是陳言,若果
我們不能找到自己的
種子,開出新的花。
指着這顫動的微紅的尖端,你說
這是芙蕖,你說這是菡萏
叫它許多好聽的名字
美麗而輝煌的名字
跟我沒有關係,美麗而輝煌
又有甚麼意義呢?

相信長遠的等待可以聽見
花葉的呼息,我沉重而笨拙
受挫於泥濘。你輕忽飄過水面
搖落昨日的花瓣,便又是一張新潔的臉
在一個公開的世界,眾人的傳播之間。
我的枝葉也有人間的喧嘩,卻是
重濁、遲緩、糾纏於私人的惡夢和
黎明險狠的水流,根鬚夾雜
淤積,總是說不分明的……

不等我說完,你不耐煩地轉向
他人注視的目光,那些習慣認可的修辭
我想我的話到頭來終會落空,不能令你
放棄劃定的方圓,實在感覺冷暖
你若是站在堂皇的那一邊
自會以我的沒有裝飾為襤褸了。
我終於也沉默下來,只是仰望遠山
看一脈一脈的淡藍和灰綠
洶湧而來,撞破對稱的秩序

1983年夏

〈邊葉〉

你惋惜養分來不到最偏遠的葉緣
觀賞的目光當然應該集中在主花
你是圓心,冠瓣的城垛輻射着權力
反覆修訂的正史,我是圓周上面
曖昧的一點,是風沙擾亂了的狼煙
邊塞的傳說,野史裏模糊的情節

請不要帶着君臨的神色俯身向着我們
高唱激昂的雨曲,或是附和風傳的靡音
邊緣的花葉有自己的姿態,你可留意?
你會不會細讀?獨特的葉脈和街道縱橫

反駁你心中既定的藍圖,你有沒有細認?
逸出眾人注視的目光,主葉岸然的面貌
之外:水底相連的根,心卷未舒的新裝
隨風合唱中隱晦了的抒情需要另外的聆聽

1986年

〈辨葉〉

田田的蓮葉裏有不同的品種
我們站在池邊談天,你伸出手
劃過層層俯伏的綠葉,指向
擎起渾圓珍珠的天鵝絨寶托*
彷彿皇者睥睨底下深淺的青青
你說想不到路過還有可看的風景

最懷念倫敦灰濛濛的黃昏,你回想
喝着濃烈的紅茶,對着冷清的壁爐
閒話老書店那兒有韻味的陰沉,珍貴
而又微微發霉的書香……我點頭聆聽

去日和今朝的事一時不知如何細說
這時風吹葉叢,沙沙的聲音仿如學童
強誦異國的生字,駁雜的言語說不清楚
高枝晃盪,下面的蒼生勉力把它拱起

1986年

*Ornithogalum saundersiae, or giant chincherinchee.

〈漣葉〉

我們過去一直讚美穩定的事物
你出現在水池內,卻不斷向外翻出
波瀾,隨霞光和暮色幻化片片新像
從邊緣盪起一組粼光,改變了
滿池閃爍的編織,拆散了再重組
另外一種秩序,我的根葉感覺迴旋
細密的流走,遍體隱約的魚吻
動盪中想攀援總抓不住固定的中心
可以停泊,無法不離開泥土的安全
翻動內心的淤積感應微風帶起浪濤

溢出水池的圓周?不,不盡是如此
在日夜的變換中我可以逐漸感覺
你也有固體的恐懼,那內在黑暗的
差池,你來復的游移嗤笑我的固執
當我迎風張望,你又擔心我的葉脈
翻出你不熟悉的新紋,幽幽地說
也許波光裏並沒有恆久的事物
我俯下身去覆蓋你,我嶙峋的影子
溶入你的漣漪,在變幻的晨昏裏
在微涼中以彼此的哆嗦取暖

1986年

〈染葉〉

茶太苦了,我撈起茶包隨手放在旁邊的
餐巾上。再低頭時,只見白色的雪地
緩緩滲染了一片棕色葉子,逐漸擴大
像一個無可阻擋的黃昏,像流瀉的音樂
和燈色,逐漸淹沒窗外眼睛可見的冬天

再沒法還原為一張白紙了,自從寫下字
寄出去,壓斂成為岩層,撕裂成為
山丘,更破碎也更豐富,寄出的信
走過迂迴的小巷尋找地址,信上的字
畫畫的人把它顛倒在鏡上,跳舞的人

把它反映在牆上,染滿了剝落和花影
收到時不再是原來的字了,自由飄浮
在一片水上,沾滿了波光的動盪和瀲灩
是瓶中的稿給你拾起,當你徐徐展讀
我不免帶着在場的尷尬,不知如何期待
你凝視前面,不知在想甚麼,垂下頭
又抬起來,好像笑過也好像哭過
好像不明紙紋縱橫又像懂得茶的苦澀
手擱在駕駛盤上,眼看前邊又似回顧
彷彿帶着我的心情,你默默地離去

1986年

〈煉葉〉

停車場旁邊銀樹上,我這街頭路燈
照見你蒼白的光影,濕冷而曖昧
是隨傍晚逐漸明亮起來的鋁質抒情
附和大廈的疲倦有時又游離它
永遠空虛的一截距離不知如何填補

不知如何跨越,有時想把你燃亮
好讓你能感覺,不,我不是要
傷害你,只是想把那團漆黑的委屈
化作光明,不知如何可以令金屬熔化
死去重生,不再習慣地隨車流晃動

你冷柔的反映,常常笑徒勞的街燈
有局限亦不能璀璨,你已倦於顏色
曾經熾紅的在剎那冷凝中嘶叫無淚
只盡冒白煙,與其悽悽戚戚不如賞玩
糜爛的光影,空幻裏不會有痛楚糾纏

不知如何安慰,這不完全明亮的路燈
不過想烘乾你身上的雨,陪你度過
濕冷的黃昏,不是要把彼此灼成傷疤
只是想陪你說話,肯定你當初喜愛光
並沒有錯,黑暗暴戾的街頭我照見你

1987年

2025年11月13日 星期四

滅火機 商禽

〈滅火機〉 商禽

憤怒昇起來的日午,我凝視著牆上的滅火機。一個小孩走來對我說:「看哪!你的眼睛裏有兩個滅火機。」為了這無邪告白;捧著他的雙頰,我不禁哭了。

我看見有兩個我分別在他眼中流淚;他沒有再告訴我,在我那些淚珠的鑑照中,有多少個他自己。

摘自商禽詩集《夢或者黎明》,頁34。

冷藏的火把 商禽

〈冷藏的火把〉 商禽

深夜停電飢餓隨黑暗來襲,點一支蠟燭去冰箱尋找果腹的東西。正當我打開冰箱覓得自己所要的事物之同時突然發現:燭光、火燄珊瑚般紅的,烟長髪般黑的,祇是,唉,它們已經凍結了。正如你揭開你的心胸,發現一支冷藏的火把。

摘自商禽詩集《夢或者黎明》,頁138。

無質的黑水晶 商禽

〈無質的黑水晶〉 商禽

「我們應該熄了燈再脫;要不,『光』會留存在我們的肌膚之上。」
「因了它的執著麼?」
「由于它是一種絕緣體。」
「那麼,月亮呢?」
「連星輝也一樣。」帷幔在熄燈之後下垂,窗外僅餘一個生硬的夜。屋裡的人失去頭髮後,相繼不見了唇和舌,接著,手臂在彼此的背部與肩與胸與腰陸續亡失,腿和足踝沒去得比較晚一點,之後,便輪到所謂「存在」。
N'ETRE PAS。* 他們並非被黑暗所溶解;乃是他們參與並純化了黑暗,使之:「唉,要製造一顆無質的黑水晶是多麼的困難啊!」

摘自商禽詩集《夢或者黎明》,頁134-135。

*"N'être pas", a French phrase that means "to not be."

2025年11月3日 星期一

試譯:〈棕櫚下,皇家廣場〉 保羅·布萊克本【Plaza Real With Palmtrees-Paul Blackburn】

〈棕櫚下,皇家廣場〉  保羅·布萊克本(試譯:淺白)
 
七點鐘,夏日的傍晚
他們擠聚到那些小石凳處
背對背坐着
五至六個一張;
年輕的母親
老年男人
返家途中的工人,停
下來。他們面孔
停懸在疲憊和空白之中
恢復着
攝入那黃昏底涼意
五到六個一張長凳;
孩子太小未會走路
騎在他們的母親膝上
        構成
七到八個一張長凳。
 
         年紀大些的玩着彈珠
           追逐着別人
            或鴿子。
陽光攫住了樓頂,一邊
          的拱廊;
而全個廣場都被影子覆蓋着,在傍晚
七到八點之間。
 
         那握着氣球的男人
         幾乎,是揚升在它上方了
         他的臉凹癟而安靜
                  空白
         廓空了城市的內容
         一如城中蕩淨了空氣
         綁紥在他手裏的氣球線
         向上指而紋絲不動;
         他佇站在廣場的邊緣
         沒有在叫賣,或是觀視着甚麼
                  那賣糖果的
         手推車,有餵給白鴿的食物……
 
                   一種止息,
           一種群動中的止息;
           一處內灣,在這城市的汒洋
           朝內裏漂湊
五到六個一張長凳
七至八個一張長凳
            現在
            空氣觸動着棕櫚
            、人面。
            一切皆輕柔
 
巴塞隆拿,五五年六月廿七
 
4/11/2025初稿
 
Plaza Real With Palmtrees
By Paul Blackburn
 
At seven in the summer evenings 
they crowd the small stone benches 
back to back 
five and six to a bench; 
young mothers 
old men
workers on their way home stopping 
off. their faces
poised in the tiredness and blankness 
recouping 
taking the evening coolness 
five and six to a bench. 
Children too young to walk, 
on the knees of their mothers 
                                               make
seven and eight to a bench. 
 
                                               The older ones play immies 
                                                      or chase each other 
                                                           or pigeons.
Sun catches the roofs, one side 
                                               of the arcade; 
the whole of the plaza in shadow between 
seven and eight of an evening. 
 
                                               The man with balloons 
                                               rises above it almost 
                                               his face deflated & quiet 
                                                                                       blank 
                                               emptied of the city 
                                               as the city is emptied of air. 
                                               The strings wrapped to his hand 
                                               go up and do not move. 
                                               He stands at the edge of the square 
                                               not calling or watching at all. 
                                                                                     The cart 
                                               with candy has food for the pigeons... 
 
                                                                                       A lull, 
                                               a lull in the moving, 
                                               a bay in the sea of this city 
                                               into which drift
five and six to a bench 
seven and eight to a bench 
                                               Now 
                                               the air moves the palmtrees, 
                                               faces. 
                                               All of it gentle
 
Barcelona. 27. VI. 55

2025年11月1日 星期六

哭泣或者遺忘 商禽

〈哭泣或者遺忘〉 商禽

為了有所記不清而哭泣。高積層雲在眉眼與巧指的撥弄中。布縫的玩偶,滿被時間的屍體,在第二義的樓梯上。

這或許是一種遺忘。你是丘陵上的霧,你在矮矮的灌木叢中。誰是漠漠的陽台?誰是露?我是那年戰後的跫音,在凌晨四時,回響在一列長廊中驚嚇著自己。

我們是霧。不管是在歡樂或是哀傷中,在沼澤似的三角洲,在蘆荻間,我們是看不見的小船,是僅僅被聽到了的槳櫓的傾訴,那就是兩聲部的我們的歌。

若然真的哭了,櫓與槳,哀哀的荻草,我們沒有──聲音已在肺葉中死去。而落淚的石欄杆、銅香爐,雖然他們沒有哭。

在低溫的晚上,在蛄螻啃嚙著根鬚,而小螬蠐吃著子葉。海上的霧銹蝕著兵士們的槍刺,而淚是更其快的。不管星星或月亮,照著有戰爭或沒有戰爭的地方

摘自商禽詩集《夢或者黎明》,頁127-128。

2025年10月31日 星期五

巴士 商禽

〈巴士〉 商禽

風把它拉長,路把它扭曲:速度模糊了的容顏且及於坐在車中的我,並我的煩惱;我不曉得我的腳在何處,甚至常年的風濕也遠了。而尤令我所不解的是駕駛──自他戚戚的額角看來竟有機械以外的困惑──他怎麼可能從裝滿風景的擋風玻璃中看見自己的腳;直至汽車到站一根橡皮筋縮彈回來般停下來;我在下車後才發覺,這駕駛,原來把雙腳放在引擎蓋上;即此時尤不住的嘆息它們:「唉,第二義的,第二義的……」*

摘自商禽詩集《夢或者黎明》,頁116-117。

*《佛光大辭典》:即由向上之平等處,回入向下差別門之教理法門。於宗門中,第一義門(向上門)多指真實絕對悟境的佛道究極之旨,或不執於世緣的上求菩提之修行道法;相對於此,方便權巧,假借名言而設立之教義法門,或隨順世情以教化眾生之菩薩行,則屬第二義門(向下門)。

2025年10月30日 星期四

樹 商禽

〈樹〉 商禽

記憶中你淡淡的花是淺淺的笑 
失去的日子在你葉葉的飄墮中昇高

外太空中尋不著你頎長的枝柯
同溫層間你疏落的果實一定白而且冷

摘自商禽詩集《夢或者黎明》,頁112。

涉禽 商禽

〈涉禽〉 商禽

從一條長凳上 
午寐
醒來

忘卻了什麼是 
昨日 
今天

把自己豎起來
伸腰
呵欠

竟不知時間是如此的淺 
一舉步便踏到明天

摘自商禽詩集《夢或者黎明》,頁110-111。

風 商禽

〈風〉 商禽

—這裡曾是一條汹湧的河流。 
—你是說這莽莽的荒原?
—一夜間滲失了所有的水。 
—祗一夜麼? 
—嗯,頃刻。 
突來的沉默湧起蘆花的浪……

摘自商禽詩集《夢或者黎明》,頁109。

試譯:〈父親們〉 弗朗茨·賴特【Fathers-Franz Wright】

〈父親們〉 弗朗茨·賴特(試譯:淺白)
 
啊,且建一個城市
──為每個希望
 
死去的人,在那兒
他們也許能助彼此一把
 
而從不至於感到自慚
或者還能交個朋友
之類。

 
星辰和大海的創造者
下來,下來吧
 
以祢的靈,作成
一種新的心地
 
在我身內,讓我
再次發生──
 
曼哈頓的無家者
寒冬下你死去中的子民
 
我並沒有太多時間
去想及它,光是嘗試存活下去,
 
對我而言,這
 
大概也是下個瞬間你會做的事──是凍到這個地步
 
而我是多麼常會走到那條真實的河的河邊,去加入你
 
30/10/2025初稿
 
Fathers
By Franz Wright (from his 2003 collection Walking to Martha's Vineyard)
 
Oh build a special city 
for everyone who wishes 
 
to die, where 
they might help one another out 
 
and never feel ashamed 
maybe make a friend,
etc. 
You 
 
who created the stars and the sea
come down, come down 
 
in spirit, fashion 
a new heart 
 
in me, create 
me again— 
 
Homeless in Manhattan 
the winter of your dying 
 
I didn't have a lot of time 
to think about it, trying to stay alive 
 
To me 
 
it was just the next interesting thing you would do—that is how cold it was 
 
and how often I walked to the edge of the actual river to join you 

2025年10月24日 星期五

試譯:〈跳着,陪傑克森〉 羅伯特·克里利【Jumping with Jackson-Robert Creeley】

〈跳着,陪傑克森〉  羅伯特·克里利(試譯:淺白)
 
怨不了太多
年紀之類的話。
 
單單是呼吸、
自在──已夠意思了
 
何況還有你這種朋友
能一路坦誠面對
 
生命,以及那些
我們所為了、和得到的。
 
24/10/2025初稿
 
Jumping with Jackson
By Robert Creeley (From his Unpublished Poems)
 
Cant say much 
Of age and such, 
 
Just its fun to breathe 
And take ones ease 
 
With a friend like you 
Who keeps it true 
 
To life and what 
We came here for and got. 

2025年10月20日 星期一

試譯:〈湍流〉 約翰·蒙塔格【White Water-John Montague】

〈湍流〉  約翰·蒙塔格(試譯:淺白)
給萊恩·麥凱
 
那泛着光、塗上焦油的
可弋船的皮膚,凌駕
且承受着水流,
──拋蕩並回應着
海濤苛酷的漲落。
 
在木造的肋骨裏面
一陣滑曳的顫亂:光澤
那團銀綠色、黑橫紋、撲騰着的鯖魚;
那虹彩般的弧圈
一尾喘着氣的海鱒。
 
正如一條魚
死前照爍,那最強熾的光,
那盲鰻的鱗片
也閃耀着一種急繁、
窳爛底殘輝:
 
微亮、漂白的──
湍流──
那光,際乎海峽之間
在風暴驟發前。
 
21/10/2025初稿

譯者按:可弋船(currach),愛爾蘭一種傳統、簡便的木舟,多以獸皮包覆,內為格狀的木製骨架。
 
White Water
By John Montague (from his 2004 collection Drunken Sailor)
for Line McKie
 
The light, tarred skin 
of the currach rides 
and receives the current, 
rolls and responds to 
the harsh sea swell. 
 
Inside the wooden ribs 
a slithering frenzy; a sheen 
of black-barred silvergreen and flailing mackerel: 
the iridescent hoop 
of a gasping sea trout. 
 
As a fish gleams most 
fiercely before it dies, 
so the scales of the sea-hag 
shine with a hectic 
putrescent glitter: 
 
luminous, bleached— 
white water 
that light in the narrows 
before a storm breaks. 

"Something I’ve always admired in Montague’s work is the way he insists on a slow, close, patient looking at things most of us might flinch from. He looks, and keeps looking, until he finds an adequately specific language for the object under his attention. ‘Peer closely,’ he instructs himself (and us) in one poem, ‘All those small / scarlet petals are shivering.’ He will not turn away from hard matters, but insists — with a mixture of fascination, sympathy, and what might be called rapt detachment — on seeing exactly what’s there and then saying it in a manner that’s both plain and at the same time ritualistic — formalized by line and stanza into a fixed ritual instant."

"In the first stanza... it’s the word ‘skin’ that holds my attention... What the speaker sees is a feeling body. Then the difficult circumstance of the boat’s existence is acknowledged, the way it manages what both supports and opposes it — the sea swell it ‘rolls and responds to’. That the swell is ‘harsh’ accentuates feeling as part of the picture."

"...this habit of Montague’s reveals the overarching aesthetic of his verse to be a mix of the visual and the metaphysical. Video ergo sum — I see therefore I am — whatever the cost. For this brave, self-sustaining poet, a diamond clarity of seeing is, I’d hazard, as close as he can come to faith: if all things glow when they’re seen as closely as he insists on seeing them, then that is ‘vision’ in both senses. And I wonder if this obsessive seeing might be connected with the poet’s childhood sense of being seen by Christ, as this appears in ‘Scraping the Pot’, a poem about early Confession experiences... Being visible and vulnerable, he pushes back by means of his own calamitous (and ‘confessional’) clarity of seeing. At the very centre of Montague’s tirelessly vigilant imagination, then, shines this clarity of sight-becoming-insight, vision becoming visionary — a marvellous, marvel-making force that for all these years has won the admiration, affection and gratitude of so many of us."

-From Chosen Lights: Poets on Poems(ed. by Peter Fallon), Eamon Grennan on the poem

2025年10月14日 星期二

試譯:〈杜爾街〉 保羅·布萊克本【Rue Du Taur-Paul Blackburn】

〈杜爾街〉  保羅·布萊克本(試譯:淺白)
給讓·塞吉
 
  奇跡是已發生了。
在此處,長冬過後,看到
      這個男人
   凝視着他的城鎮
穿過了它的空氣
雖則日光在牆上仍然淺淡
但透過早春的空氣
看着太陽在那些牆上
 
  嗅着它
   頭仰起
一眼也沒有瞥向那賣書舖的櫥窗
──那是他每次經過時
都不免要注目 5 分鐘的
        在整個冬季。
             圖盧茲,三月,一九五五年
 
14/10/2025初稿
 
Rue Du Taur
By Paul Blackburn
for Jean Séguy
 
   THE MIRACLE HAS happened. 
Here, after long winter, to see 
              this man 
      looking at his town, 
walking thru the air of it, 
tho the sun is still pale on the walls 
but thru the air of spring 
looking at the sun on the walls 
 
    smelling it 
      head high. 
Not a glance at the window of the bookstore 
which has taken  5  minutes of his attention 
each time he has passed it 
                             all winter. 
                                         Toulouse, March 1955

試譯:〈一捆鮮木〉 愛德·多恩【The Rick of Green Wood-Edward Dorn】

〈一捆鮮木〉  愛德·多恩(試譯:淺白)
 
鮮木和乾木,在木場裏
如扇狀排開──後面
           一個山谷在底下
放眼的好所在
 
木柴堆在電圓鋸旁。我聽到
那砍樹人在林翳裏面。我不要那些
一大捆的鮮木,我告訴他
我要的是櫻桃木或榿木,或某些
強挺而幼的,或粗厚但乾身的;但我不要
那些鮮木,我老婆可能死的
 
她的背很幼弱
我必不能讓拿回去的木
整日價的笮壓得她太厲害
 
啊對的,木確是有鮮
有乾──那些櫻桃的樹皮很薄
七月砍的。
 
我名字叫伯林蓋姆
那砍樹工說。
我叫多恩,我說。
我逢星期五鋸木,若天氣涼的話
伯林蓋姆說,名姓報夠了。
 
  林翳之外,我的女兒正在踱着步
哼着歌──
    回溯着馬匹的蹄印
  是今晨早些時,那砍樹工的馬
  拉曳着榿木、冷杉、鐵杉
  而遺留在那空谷之上
             十一月的
 
空氣裏,那愈發寒冷的,世界之中的
──當我們佇立在木場內,愉快地
談着,有關鮮木和乾木之種種。
 
13/10/2025初稿
 
譯者按:鮮木(green wood,日本又稱「生木」),指新鋸下來、未經風乾程序的木材,內裏仍含水份,故較重贅,與輕身的乾木相對。
  
The Rick of Green Wood
By Edward Dorn
 
In the woodyard were green and dry
woods fanning out, behind
                                     a valley below
a pleasure for the eye to go.
 
Woodpile by the buzzsaw. I heard 
the woodsman down in the thicket. I don't 
want a rick of green wood, I told him
I want cherry or alder or something strong 
and thin, or thick if dry, but I don't
want the green wood, my wife could die
 
Her back is slender 
and the wood I get must not 
bend her too much through the day. 
 
Aye, the wood is some green
and some dry, the cherry thin of bark 
cut in July. 
 
My name is Burlingame
said the woodcutter.
My name is Dorn, I said.
I buzz on Friday if the weather cools
said Burlingame, enough of names.
 
    Out of the thicket my daughter was walking 
singing— 
        backtracking the horse hoof 
    gone in earlier this morning, the woodcutter's horse 
    pulling the alder, the fir, the hemlock 
    above the valley 
                   in the november 
 
air, in the world, that was getting colder 
as we stood there in the woodyard talking 
pleasantly, of the green wood and the dry. 
 
1956

2025年10月9日 星期四

試譯:〈不在〉 羅伯特·克里利【Absence-Robert Creeley】

不在  羅伯特·克里利(試譯:淺白)
 
太陽在葉子邊緣,
紋路,缺席的愉悅;
它所曾意味的一切
而今已聚在一起。
 
日子悉盡過去
雲朵都退得遠遠,
而天空亦即天堂本身;
一個人也只是想
 
也許是永遠自己一個留在
這無一人的地方──
身下,卻又恰仍是
它本來的所在。
 
9/10/2025初稿
 
Absence 
By Robert Creeley (from his 2006 collection On Earth)
 
Sun on the edges of leaves, 
patterns of absent pleasure, 
all that it meant 
now gathered together. 
 
Days all was away 
and the clouds were far off 
and the sky was heaven itself,
one wanted to stay 
 
alone forever perhaps 
where no one was, 
and here again it is 
still where it was. 

"No matter what becomes of it, art is local, local to a place and to a person, or group of persons, or just what's in the air despite how vague that sounds. It happens somewhere, not everywhere. When it does so happen everywhere, it has become... purely, a vogue or fashion..."

"...'originality' should imply, in any sense, that he should, is hard to follow. The light moves, so to speak, and those who see it have secured an 'originality' quite beyond that qualified by terms of personality or intent... Taste operates here as well, of course, but again Pound is relevant in that he said, damn your taste, I would like first to sharpen your perceptions, after which your taste can take care of itself."

-Robert Creeley, "Why Bother?", 1962. From (https://publishing.cdlib.org/ucpressebooks/view?docId=ft4t1nb2hc&chunk.id=d0e16379&toc.depth=1&toc.id=d0e15852&brand=ucpress;query=Upanishads#1)

2025年10月8日 星期三

試譯:〈在田野的角落處〉泰德·庫瑟【In the Corners of Fields-Ted Kooser】 淺白

 〈在田野的角落處〉  泰德·庫瑟(試譯:淺白)
 
有點甚麼正在呼喚我
出自四下田野的角落
──殘存的鐵絲網
曬着弛懈、曲捲的線圈,而被拋出
犁溝的石頭,安詳的
睡在暖和的垃圾堆裏;
舊牌子,寫着「不准打獵」的
那些──它們灰色的臉孔
呢喃進風中,
而乾涸的馬槽
升湧起太陽花的噴泉;
一隻飛蛾,抖着翅
從牧場那邊飛了入來,
被麻雀趕逐、追擾,
乃至棲停在一根樁柱上
如此肯定於其生命
遂爾平和地,展開雙翅。
 
9/10/2025稿
 
In the Corners of Fields
By Ted Kooser (from his 1980 collection Sure Signs)
 
Something is calling to me 
from the corners of fields, 
where the leftover fence wire
suns its loose coils, and stones 
thrown out of the furrow 
sleep in warm litters; 
where the gray faces 
of old No Hunting signs 
mutter into the wind, 
and dry horse tanks
spout fountains of sunflowers;
where a moth
flutters in from the pasture,
harried by sparrows, 
and alights on a post, 
so sure of its life 
that it peacefully opens its wings. 
 
另附非馬譯本,〈原野的角落〉:
 
有東西在向我召喚
自原野的角落,
那裡殘存的鐵絲網
在曬它鬆捲的太陽,從犁溝拋出的
石頭,在暖和的垃圾堆裡睡覺;
那塊不准打獵的舊牌子
灰頭鼠臉
在風中嘀咕,
乾涸的馬槽
湧起向日葵的噴泉;
一隻飛蛾
被麻雀追逐
自牧場飛了過來,
停落在一根柱子上,
那麼篤定地
舒展它的翅膀。
 
Fromhttp://poetrysky.com/quarterly/40/kooser.html

試譯:〈世上〉 弗朗茨·賴特【On Earth-Franz Wright】

〈世上〉 弗朗茨·賴特(試譯:淺白)
 
窗外,那棵小蘋果樹
 
的甦發,葉子
新近的光
在四月
引過她注目,忘掉吧
忘卻吧──
但怎樣呢
對於死,一個人怎樣
開始着手呢?
地表之上
有誰會來教我──
這世界
充滿着的
都是未曾死過的人們
 
8/10/2025初稿
 
On Earth
By Franz Wright (from his 2003 collection Walking to Martha's Vineyard)
 
Resurrection of the little apple tree outside
 
my window, leaf- 
light of late
in the April
called her eyes, forget
forget 
but how 
How does one go
about dying? 
Who on earth
is going to teach me— 
The world
is filled with people
who have never died 

試譯:〈初曙〉 弗朗茨·賴特【First Light-Franz Wright】

〈初曙〉  弗朗茨·賴特(試譯:淺白)
 
雨下着
在死去的語言裏。
 
空屋內充滿聲音
 
是你名字
被突然輕聲說出
 
一次,
 
在你最終安睡前。
 
7/10/2025初稿
 
First Light
By Franz Wright (from his 1998 collection Ill Lit: Selected & New Poems)
 
It's raining
in a dead language. 
 
The empty house filled with the sound
 
of your name
abruptly whispered,
 
once,
 
before you finally slept. 

2025年10月7日 星期二

試譯:〈葬禮〉 保羅·布萊克本【The Funeral-Paul Blackburn】

 〈葬禮〉  保羅·布萊克本(試譯:淺白)
 
從葬禮回來時,
   看見她而生了好感。
空氣很安靜
     在近春之際。
 
整整一周,我都有機會撩她;
而在第二周的後三天,甚至
和她有幸共享過
       某些空間。
 
18/9/2025初稿
 
The Funeral
By Paul Blackburn
 
Returning from the funeral
             I saw her and liked her. The air
was very quiet
                    near spring.
 
For a week I had opportunity to flirt; 
and the last three days of the second week, 
fortunate enough to share certain 
                       spaces with her.
 
1953

2025年10月5日 星期日

記雨中的畢業典禮 鯨向海

〈記雨中的畢業典禮〉 鯨向海

我只是想要跟你說
一切還是有希望的,儘管
為著我們是如此的朋友
我只能告訴你
連我自己也不確定的這些
但大雨終於降下來了,雨便是這樣
夾在許多詩歌和髒話的中間
似乎有些永恆
可以就這麼滴中衰朽的手掌
失去光和熱的,曾經那麼溫和的臉孔
因此彷彿願意再次相信
依舊有人在遠方,永不放棄地
尋找著我們的下落。

摘自鯨向海詩集《精神病院》。

過節 鯨向海

〈過節〉 鯨向海

我打開鏽蝕的記憶
是朋友來信問候:你過得好嗎?
我也不知道。
我每天固定工作,太陽固定起床
薪水固定我的衣著飲食,就像
以前,教科書的規格固定
考試的答案。
我過得好嗎?
看電視特別容易傻笑
躺在單人床上特別容易迷路
紅磚路上容易踩傷白日夢,
就像以前闖進愛情幽暗的鼠蹊
被慾望擦痛的窘境。
我過得好嗎?
我的手還是會想觸摸那些事
我的腳還是跨向那些地方
我的喉結還是只周旋某些辭令
我的臉還是越來越像某些討厭的傢伙
像山群在冬天其實也畏冷
卻以霜雪苦候溫暖的腳印。
我過得好嗎?過就這樣過了
在預支了太多燃燒不得不
熄滅的時刻,在所有童年的魔法
都猝然失效的時刻
過就這樣過了
時間殲滅這個世紀
我被迫往下一個遷徙,但就
這樣過了,維持一顆蘋果
在靜物畫裡的位置
像一片哽住的烏雲雖想離去
從這首詩只能飄進下一首詩的雨季。
「你過得好嗎?」
朋友我終究不敢反問你
你是我過得最好的時光裡
最最溫暖的一個場景。

摘自鯨向海詩集《精神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