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裏的糉子,鄉下的糉子〉 陳雲
生平有兩次食糉的經歷,即使投諸江中,也是載浮載沉,不會到底。
上世紀八十年代,當作是一九八二年吧,深夜與情人在旺角溜達,路過戲院門前,有老伯推木頭車賣糉。寒風之中,賣糉老伯偶爾叫喚一聲「裹蒸糉!」,口裏冒出蒸汽。有大有小,蒸汽自糉子之間冒出,人群走近了,老伯便給煤氣爐使勁打氣幾下,煤爐爆火,蒸汽湧出,揭開蒸籠的竹篾蓋子,糉子的香氣騰雲駕霧,飄散一街。在黑夜湧動的一撮撮人群,偶然有三兩個人停下,在老伯的檔口投下幾塊錢。該是夜歸的工人,或是捱肚餓在放工之後走入戲院滿足心智需要的人,出來之後才知道肚子餓了,肉體不支了,慌忙買個裹蒸糉,回家打開,冒出蒸汽而食。我與她走近了糉子檔,也湊熱鬧買了一隻大的,為了那裊裊的蒸汽和鬱香的糉葉味。我們不是夜歸的餓肚人,只是路過的閒散客。(1)
另一宗,西元兩千年了,當作二零零五年,三十年之後了,也是與情人,在上環的素菜館子食午飯,到了快食飽的時候,老闆娘在廚房用兩手端了個大鐵煲急忙放在一張沒有客人的桌子上,之後到放齋菜點心的門口櫥窗取了剪刀,一手將鹹水草紮住的糉子拿出,放在竹筲箕裏,另一手將連着鹹水草的糉子剪斷。在鐵煲拿出一串五六個的水淋淋的糉子,就好像在水裏採菱角或在海裏撿紫菜的樣子,是豐收啦。館子裏的食客都眼巴巴地盯着,還未聞到香味,已經爭相走近,說「我要兩個」、「我要三個」。眾人攔途截劫,令第一批蒸好的糉子無法在櫥窗裏陳列。
這是城裏人的糉。鄉下人的糉,要另外說的。
上世紀六十年代,那是距離二次大戰、國共內戰、日本侵華與日佔香港只有十五年的時候。十五年,在於五、六歲的小孩是很長的時間,對於五、六十歲的老人是很短的時間。「十五年前啊,日本仔打過來啊,捉豬也捉女人啊……」當時我們小孩感受不到老人所說的悲哀,但大家都知道戰爭摧殘了香港的農村,人死了很多,山林被日軍或外來人砍伐,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和平之後,人少了,山上的松樹長起來了,一叢叢的山稔、蕨、苔蘚、馬甲葉,水邊的石昌蒲、水榕樹、樟樹、竹樹也長滿了,山上有鷓鴣、鵰、豺狗、黃麖、箭豬(刺蝟)和山豬,山溪有魚蝦蟹、山螺、蠑螈和水獺,英國殖民政府在村前的馬路種植的鳳凰木、木棉樹、苦楝樹也開花結果了。理民府在山溪築了儲水塘、引水溝和各式堤壩,只有兩三畝的梯田,也有特定堤壩攔截山水供水,四處的儲水和溝渠,令涼粉草、大笨象花(2)(竹葉蘭)、水草、魚和蜻蜓、蝴蝶與各式的甲殼蟲依照季節而枯榮與飛舞。兒時覺得村裏有高山有山溪有池塘有谷地有水田,我們的田,稻米蓮藕菱角蕹菜白菜番茄豆角蔥蒜,番薯芋仔老薑什麼都種得到,但是村裏沒有糉葉,要在墟市買,這是大惑不解的。鹹水草要買,這可以理解,因為我們住得不近海,但清明節的雞屎藤在門前的鐵絲網就有很多,犯不着上山去採,墊着茶果或粄(3)的蕉葉四處都是,花生可以在放祖宗金塔(4)(骨灰罈)的梯田種植,煉蔗糖的甘蔗也在山谷地上蔓蔓生長,為何沒有山上的糉葉呢?
媽媽說,糉葉不是蘆葉,也不是竹葉,在寶安觀瀾的鄉下有,名叫箬竹(5),元朗八鄉這邊就沒有,大埔山坳的地方有一些很像箬竹,但葉子不夠大塊,不能裹糉子,而且經常給牛群食了,根本長不起來。一九九五年,我逛山路時,在九龍配水庫的行山徑的兩邊,發現很多箬竹,有如日本寺院門前的竹徑,才知道當年殖民政府刻意在泥路兩側栽種了,而且水塘的水源充足,生長茂盛,風吹的時候葉子刷出沙沙響。
山民粗而野,煮飯做菜是依循祖宗,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但正是因陋就簡,不造作,也是符合物性的。糉子是用來食糯米的,糯米有益,飽肚,用竹筒或箬葉包裹糯米飯,方便在遠處耕作或打獵攜帶,這是古代荊楚吳越一帶有竹筒飯、葉包飯的起源。若是在家裡食的葉包飯,就不是外出的便當,要講究一點烹調的和味了。往昔米很珍貴,所謂「粒粒皆辛苦」,不在鍋裏煮而要放入糉葉蒸,故此糉葉是做糉子的主角,而糉必須要令糯米吸收糉葉的味,方是正理。是故,鋪墊糯米的糉葉必須四五塊重疊,形成錐體,上面塗上油,然後放泡浸之後的糯米,糯米裏面裹住豬腩肉,加一些花生、蝦米或眉豆之類就可以。糯米裹住肉豆的餡,糉葉裹住糯米,再用鹹水草裹住糉,這整套功夫,謂之「裹糉」。
鹹糉是這樣做,本地人叫鹹肉糉,我們隱了肉字。另外是甜糉,是灰水糉,帶澀味,但黃色紅色的糯米好看,而且沒有肉和豆的參雜,糉葉味更純。這麼強調糉葉味,是因為糉葉來自山上,山上是我們村民砍柴和採野果的地方,例如口渴的時候,我們會摘一把馬甲藤的嫩葉來食,嚼爛吞下。要鹹味,可以舔鹽霜柏的果子表面的一層白鹽,再飲水就很解渴。故此,糉的糯米食到箬葉的清鹹和草腥味,就好像夏日回到山裏,自己滴汗,樹林下卻是清涼,而且彌漫眼前的青草香和腳下的枯葉香。這是本地人或城市人永遠不懂得的,他們就怕糯米味道寡淡,拼命參雜肉餡,山珍海錯亂擠進去,瑤柱鮑魚火腿都來了,糯米往哪裏躲?豆沙餡、蓮蓉餡的糉,舊日也少見,糯米難消化,而且蓮蓉和紅豆沙也是黏糊糊的,與糯米無法中和,無法達到和味的境界。
之後是分量,由於商業糉子以餡為主,糉子縮小了,變得扁塌,糯米接觸箬葉的面積不夠。另外用棉繩來捆紮,放棄了鹹水草,糉子少了草香,白色的棉繩出自工廠製造,也丟了山野趣味。
灰水本地人叫鹼水,鹼性的,然而山裏人叫灰水,即從漉灰而來的水。灰水是用水榕樹的枝葉燒灰之後,反覆過濾而成,之後再加入新鮮的水榕樹葉來煮,偶然加花生的青苗,有青草香氣,可以消滯,令糯米染上淡黃色。裹糉的方法一樣,只是內放蘇木一枚。蘇木在藥材鋪買的,有疏肝活血之效。在柴竈開水煮糉,鹹糉甜糉一齊煮。甜糉裏面的蘇木散出紅色,染紅糯米,那種紅,是鮮雞血的紅,或是紫蘇葉底的紅。如此鹼水糉,便是淡黃、鮮紅與草綠三色。灰水糉帶點雞蛋香,但不甜,甜是用砂糖蘸了食,故此稱為甜糉。
這樣的鹼水糉,食來純是草木香氣,可惜價格低廉,現在已經無人做出來賣。自己製作,也要燒水榕樹枝條。水榕樹又名水翁樹,往日沿河都是水榕樹,今日的水榕樹卻因為處處填土建屋出賣,濕地消失,天然溪澗被政府或地產商將河堤用三合土改造,河床也因溝渠化而大量老死,只在大埔、粉嶺和沙頭角的溪澗和郊野公園的水塘邊保存一些,而且都是老樹,沒有新樹,因為河邊的濕地都被去水,新樹長不了。
童年的端午節只是食糉,當然也殺雞拜神,清明節也殺雞拜神的。賽龍舟是看電視才知道,是近海漁民風俗,與我們山居的人無關。其餘的端午風俗,如插菖蒲或艾草,手臂纏五色繩,額前點雄黃酒之類,源自楚地及吳越風俗,靠《荊楚歲時記》之類的風俗志而遍及華夏。
夏曆五月五日,謂之端五,俗稱端午。端午氣候,霪雨與烈日交替,西野潮濕,蟲鼠橫行,五月是陽光與陰雨同生之日,天地陽氣發動,陰氣冒地而出,與陽氣衝突,人居其中,容易得病。江南風俗,五月五日乃五毒肆虐之時。五毒者蛇、蜈蚣、蠍、蜥蜴與蟾蜍。民間用五瑞去五毒,五瑞者,菖蒲、艾葉、石榴花、蒜頭與龍船花是也。順天應人,故是日要勤練功、划龍船、打韆鞦、游河水,鼓動體內陽氣,以抗陰邪。端午節,民間以雄黃酒塗額,以避毒物。清人富察敦崇《燕京歲時記·雄黃酒》言:「每至端陽,自初一起,取雄黃合酒晒之,用塗小兒額及鼻耳間,以避毒物。」
童年讀小學,有端午節庶民投糉於江以弔祭大夫屈原之說,宣揚屈原是愛國詩人。屈原忠於楚懷王,不是效忠於楚國。楚懷王是楚威王(西元前三三九年──西元前三二九年)熊商之子。屈原是楚武王(西元前七四零年──西元前六九零年)熊徹之子屈瑕(受楚武王封於屈地,因而以屈為姓)的後人。彼此都是王親國戚,懷王起初勵精圖治,後來聽信小人,屈原一氣之下,投江而死,是宮廷親戚之間鬥氣而已,只是到了推翻滿清,中華民國建立,要建構一套愛國神話和國族詩歌,故此借助《楚辭》作者屈原一用,稱之為愛國大詩人,憂懷故國而死,楚人以糉子投江祭之。
讀大學時開始研究風俗志。周朝記君子(貴族)之禮,不記庶民之俗。《漢書·地理志》記五方之民,只概述嗜欲不同,但不記其實。實記庶民風俗,始於晉末南北朝間。《禮記·月令》記仲夏君子之禮,仲夏日照最長之日(夏至)邁向日照縮短之時,乃陰陽交界,君子要節欲養生。後來端午之掛菖蒲艾草、飲雄黃酒、結五色繩等風俗,由此而來:「仲夏,陰陽爭,死生分,君子齋戒,止聲色,節嗜欲。」
端午節紀念屈原之說,可追溯至南朝的風俗記載。當時稱為角黍(6)。梁代吳均《續齊諧記》和宗懍《荊楚歲時記》均有提及糉。梁代吳均《續齊諧記》載:「屈原五月五日投汨羅而死,楚人哀之。每至此日,以竹筒貯米,投水以祭之。漢建武中,長沙區回,白日忽見一士人,自云三閭大夫。謂回曰:『君聞常見祭,甚喜。但當年所遺,俱為蛟龍所竊。今若有惠,當以楝葉塞其上,以五彩絲纏之。此二物蛟龍所憚。』回依其言。今世人五月五日作糉,並帶楝葉五彩絲,皆汨羅之遺風。」
晉朝在永嘉之亂之後,衣冠南渡,認識吳越風俗,士大夫由北方搬了來南方,哀傷而懷古,見南方水澤之民斷髮紋身,於端午節划龍船、食糉子,又投糉於江中祭祀蛟龍(鱷魚、大蛇之類),而屈原也是被懷王離棄而驅逐出楚國都郢都,遭受流放於偏遠的江南沼澤,命運與南渡之晉朝士人相同,於是顧影自憐,將屈原投江、楚人哀之之事,混雜而為糉子祭屈原之說。《續齊諧記》滑稽之處,乃屈原成了水鬼,見鱷魚大蛇之類盜取祭品,於是請求區回用辟邪趕鬼的楝葉封住竹筒飯,用五色繩綁緊,嚇怕蛟龍。這是報復了,一鬼所食有限,只有某些糉使用道術就可,其餘可以不必,這故事倒是寫出周朝人物的真性情。《禮記·曲禮》記載,親族之義,復仇為先(錄者按:父之讎,弗與共戴天。兄弟之讎不反兵),屈原要蛟龍見糉而不得食,復仇意氣甚濃。此外,五色繩乃避兵禍及辟邪趕鬼之用,魏晉南北朝戰火連綿,百姓流竄鄉野避難,故有此風俗。據宋代《太平御覽》卷三一引東漢應劭《風俗通》:「五月五日,以五彩絲繫臂者,辟(避)兵及鬼,令人不病瘟。」
西漢司馬遷,去古不遠,然而並無記載戰國時期有糉子弔祭屈原之事。《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寫到屈原死後,「自屈原沈汨羅後百有餘年,漢有賈生,為長沙王太傅,過湘水,投書以弔屈原」。賈生就是賈誼,他寫文章投入江水弔祭屈原,也許後來變成楚國庶民投糉子弔祭吧。
《荊楚歲時記》云:「夏至節日食糉。周處謂為『角黍』,人並以新竹為筒糉。」角黍是以蘆葉或竹葉裹成尖角之糉子,又稱角糉。角指牛角,是古時祭器,表示端正。角黍記載在西晉周處(西元二三六年──西元二九七年)《風土記》:「仲夏端五……俗重五日,與夏至同。先節一日,又以菰葉裹粘米,以粟棗灰汁煮令熟,節日啖……粘米一名粳,一曰角黍,蓋取陰陽尚包裹未分散之象也。」角黍「以粟棗灰汁煮令熟」,幾乎是鹼水糉的原型了。是以草本植物的莖葉燒成灰後,煮水成灰汁,用以煮食。草葉燒灰之後,含大量的鉀,而鉀與水作用成氫氧化鉀,具強鹼性,可令穀糧柔軟,這正是鹼水糉軟糯的原因啊。「菰葉」是茭白筍的葉,闊大而帶甜味。至於包裹而令陰陽合一,看來是周處本人的解釋,認為夏至陽光最充沛,之後逐漸消減,故此要食葉包飯來和合陰陽云云。
《荊楚歲時記》則是南朝梁代宗懍(約西元五零一──西元五六五)撰寫,記載荊楚歲時習俗,也是流傳至今最早的歲時節令專著。《荊楚歲時記》端午節條載,端午乃惡月:「五月俗稱惡月,多禁。忌曝床薦席,及忌蓋屋。五月五日,謂之浴蘭節。四民並蹋百草之戲,採艾以為人,懸門戶上,以禳毒氣。以菖蒲或鏤或屑以泛酒。是日競渡,採雜藥。五綵絲繫臂,名曰『辟兵』,令人不病瘟。又有條達(錄者按:即臂飾)等組織雜物以相贈遺,取鴝鵒(7),教之語。夏至節日,食糉。」寫了端午節插菖蒲、手臂綁上五色繩,並未提到要食糉,食糉是寫在夏至。隋朝杜公瞻注:「按:周處《風土記》謂為角黍,人並以新竹為筒稯,楝葉插五綵繫臂,謂為『長命縷』。」
糉是南方吳越之食,晉朝衣冠南渡,將糉帶到南方,東晉亡,南北分裂,於是有糉子哀悼楚國大夫屈原之說,一糉悼孤忠。到了民國,要營造民族愛國情緒,於是屈原投江,楚人以糉子餵鱷魚以保存三閭大夫屍骸完整之說,便寫入小學教科書。我讀到的時候只是茫茫然,只覺得糉葉為何不生在我村的山溪邊,或在山谷找到。一座大山,兩條溪澗便是我童年的天下所在,端午只有食糉一事,分其鹹甜而已。
摘自陳雲《舊時風光──香港往事回味》(增訂版),頁255-266。
作者自注:
(1)事情的另一面,記於〈開房〉,《難忘香港食與色》,香港:花千樹出版社。
(2)我們兒童發現的蘭花。當時問大人,他們也不知道是什麼,因為花形如象鼻,於是我們將之命名為大笨象花。到了香港土風興起,港人關心香港植物,我才知道是竹葉蘭(Arundina graminifolia)。
(3)粵音板,客家用字,糍粑一類的糯米製餅。
(4)客家人有二次葬,而且尊稱祖宗骸骨為「金」,在山邊堆放的祖宗骸骨的陶罈,尊稱為金塔,如喃嘸先生(火居道士)三年之後挖出骸骨,成為「檢金」,一般廣東人只是說「執骨」。
(5)粵音若,闊葉的矮竹。
(6)粵音暑,一年生草本植物,葉線形,子實淡黃色,去皮後稱黃米,比小米稍大,煮熟後有黏性,乃古代五穀之一。
(7)粵音渠育。鳥名,俗稱八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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