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1月25日 星期二

寂寞  鄭敏

〈寂寞〉  鄭敏

這一棵矮小的棕櫚樹,
它是成年的都站在
這兒,我的門前嗎?
我彷彿自一場鬧宴上回來
當黃昏的天光
照著它獨個站在
泥地和青苔的綠光裡。
我突然跌回世界,
它的心的頂深處,
在這兒,我覺得
它靜靜的圍在我的四周
像一個下沉著的泥塘,
我的眼睛,
好像在深夜裡睜開,
看見一切在他們
最秘密的情形裡;
我的耳朵,
好像突然醒來,
聽見黃昏時一切
東西在申說著,
我是單獨的對著世界。
我是寂寞的。
當白日將沒於黑暗,
我坐在屋門口,
在屋外的半天上
這時飛翔著那
在消滅著的笑聲。
在遠處有
河邊的散步,
我看見了:
那啄著水的胸膛的燕子,
剛剛覆著河水的
早春的大樹。
 
我想起海裡有兩塊岩石,
有人說它們是不寂寞的;
同曬著太陽,
同激起白沫,
同守著海上的寂靜,
但是對於我,它們
只不過是種在庭院裡
不能行走的兩棵大樹,
縱使手臂搭著手臂,
頭髮纏著頭髮;
只不過是一扇玻璃窗
上的兩個格子,
永遠地站在自己的位子上。
呵,人們是何等地
渴望著一個混合的生命,
假設這個肉體裡有那個肉體,
這個靈魂內有那個靈魂。
 
世界上有哪一個夢
是有人伴著我們做的呢?
我們同爬上帶雪的高山,
我們同行在緩緩的河上,
但是誰能把別人,
他的朋友,甚至愛人,
那用誓約和他鎖在一起的人
裝在他的身軀裡,
伴著他同
聽那生命吩咐給他一人的話,
看那生命顯示給他一人的顏容,
感著他的心所感覺的
恐怖、痛苦、憧憬和快樂呢?
在我的心裡有許多
星光和影子,
這是任何人都看不見的,
當我和我的愛人散步的時候,
我看見許多魔鬼和神使,
我嗅見了最早的春天的氣息,
我看見一塊飛來的雨雲;
這一刻我聽見黃鶯的喜悅,
這一刻我聽見報雨的斑鳩;
但是因為人們各自
生活著自己的生命,
他們永遠使我想起
一塊塊的岩石,
一棵棵的大樹,
一個不能參與的夢。
 
為什麼我常常希望
貼在一棵大樹上如一枝軟藤?
為什麼我常常覺得
被推入一群陌生的人裡?
我常常祈求道:
來吧,我們聯合在一起,
不是去遊玩,
不是去工作,
我是說你也看見嗎
在我心裡那要來到的一場大雨!
當寂寞挨近我,
世界無情而魯莽地
直走入我的胸膛裡,
我只有默默望著那豐滿的柏樹,
想道:他會開開他那渾圓的身體,
完滿的世界,
讓我走進去躲躲嗎?
但是,有一天當我正感覺
「寂寞」它咬我的心像一條蛇,
忽然,我悟道:
我是和一個
最忠實的伴侶在一起,
整個世界都轉過他們的臉去,
整個人類都聽不見我的招呼,
它卻永遠緊貼在我的心邊,
它讓我自一個安靜的光線裡
看見世界的每一部分,
它讓我有一雙在空中的眼睛,
看見這個坐在屋裡的我:
他的情感,和他的思想。
當我是一個玩玩具的孩童,
當我是一個戀愛著的青年,
我永遠是寂寞的;
我們同走了許多路
直到最後看見
「死」在黃昏的微光裡
穿著他的長衣裳。
將你那可笑的盼望的眼光
自樹木和岩石上取回來罷,
它們都是聾啞而不通信息的,
我想起有人自火的痛苦裡
求得「虔誠」的最後的安息,
我也將在「寂寞」的咬嚙裡
尋得「生命」最嚴肅的意義,
因為它,人們才無論
在冬季風雪的狂暴裡,
在發怒的波浪上,
都不息地掙扎著。
來吧,我的眼淚
和我的苦痛的心,
我歡喜知道他在那兒
撕裂,壓擠我的心,
我把人類一切渺小,可笑,猥瑣
的情緒都拋入他的無邊裡
然後看見:
生命原來是一條滾滾的河流。

一九四三年於昆明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