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4月30日 星期六

轉載:殺生 陳雲

殺生 陳雲

香港以前的農村吃肉少,吃糧多。其實以前在歐洲,人們也是主要吃糧,肉也以豬肉居多,個子長得不高。自從歐洲人移居美國,殺死了印第安人取得廣闊的草原,生產出過量的牛肉和乳製品,西方人的飲食習慣才改變了,以吃肉居多,一身癡長肥肉;香港人的飲食習慣美國化之後,也是一身癡肉加上心臟病。這是美國對人類文明的貢獻。

「錢作怪」

在我童年時候,鄉村出現美好的「混合經濟」:農作和工廠勞工並行,鄉村有自己的菜和米,也有工廠的現金收入幫補。那時候不去元朗墟買菜,早上也有人把豬肉、海魚、腸粉和豆腐豆芽挑擔上村賣,這是主糧;下午還有賣鹹沙梨和酸李子,以及賣叮叮糖的,不定期來村叫賣,這是零食了。

賣豬肉的是私宰貨,沒有經過上水屠房化驗和蓋印。宰豬的是鄰村的「豬肉八叔」,豬也是我們元朗一帶產的,反而比屠場的大陸豬可靠。八叔用車架堅固的國產鳳凰牌單車載豬肉上村賣,早上七時賣第一輪的時候,豬肉還冒着暖氣,豬血、豬腸和豬肝也沒有腥臭味,略洗之後,放在粥鍋裏一熨就吃。到了中午來第二輪的時候,豬肉已經滲出血水,價錢便宜兩成有多了。窮的村民,都買第二輪的腩肉、豬頭肉之類,也買豬膏回家炸油。第一輪和第二輪之間,就是錢在起作用,「錢作怪」。沒有人舉報八叔,因為他賣的便宜,肉食從來不出問題,而且他沒有兒子,後來有了一個,也身體瘦弱,要改叫阿嬌的女人名字,穿了耳環,過契給觀音娘娘才保得住。對於一個因為殺生而受了現眼報應的人,誰還忍心舉報呢?舉報了他,又有誰願意操刀呢?

那時候沒有冰用,鮮魚佬來去匆匆,以免海鮮變壞,賣的以紅衫、牙帶、泥鯭和狗棍等(當時的)多骨下價魚為多。聽媽媽說,以前在寶安一帶下鄉挑擔賣海魚的鮮魚佬,行走如飛,渾身是汗,遇上山溪的水潭,便放下擔子,縱身躍下,解身上的苦熱。很多鮮魚佬都在中年得癆病而死,死不了的都得風濕病痛。媽媽說,鄉下挑擔走路的都互相忍讓,只有鮮魚佬不讓路,碰了人都不賠禮;大家都諒解,沒有人會跟一個註定短命的人過不去的。

混水養魚

村裏自己能抓到的肉食是各種野魚。村前的魚塘是稻田水溝的終點,水質黃濁,有稻根和枯草的氣味,特別適合養魚,裏面有鯇魚、鯉魚和鯽魚,上面有水浮蓮(風信子);水浮蓮長得過密,妨礙魚兒呼吸,便用鉤撈上來煮給豬吃。在年初的時候每家科款,老村長到元朗墟買魚苗,養到冬至時節,便可以乾塘捉魚,寓意年年有餘(魚)。鯇魚和鯉魚在網上能蹦跳幾尺,鱗片和水花在秋天的夕陽下閃耀,比起稻田的秋收更有豐盛之感。魚撈了起來,排在岸上的桶子裏,按照科款的多寡來論斤取魚。在年初沒有錢科款的貧困戶,可以在清塘之後跳進去抓塘虱、泥鰍之類的野魚,先前漏網的鯉魚之類也可以照抓,收穫也很肥美。網只下一次,不會來回撈捕,這是鄉例,利益均沾,「凡事當留餘地、得意不可再往」。有時撈魚的人也會特意放走一些小的,讓窮親戚事後來撿。

野鳥之中,能吃的有伯勞、麻雀、白頭翁等,深山還有鷓鴣和山雞(雉)。哥哥的手眼比我靈便,抓過一次鷓鴣,也取了牠的蛋;鷓鴣有保護色,不會飛,但在草叢裏鑽得很快。山雞只是老人口中的傳說,從來沒人見過。但既然家裏有雞,是從山雞馴養來的,當然沒人會懷疑山雞的存在;正如豬欄裏有豬,山上必有山豬(野豬);山下有人,山上必有鬼。

殺於既生

宰鳥和魚是家常事,爸媽沒有空的時候,或者不喜歡我們小孩耽擱正事去捕鳥摸魚、發我們脾氣的時候,就得自己宰殺,甚至自己煮熟來吃,「自作自受」。殺生的事,回想起來也驚心。宰魚還可以,用刀把鰓蓋割開,扒開鰓,把魚頭向上擰,脊骨折斷,魚兒就不掙扎,血也沒多少。殺鳥是極殘忍的,把喉嚨連頸動脈割斷,捉緊爪和翼,把鳥身吊起來,讓血液倒流乾淨,滴在碗裏。鳥會一直掙扎,喉嚨裏連連冒出血泡,直至眼睛無神。每次瘋癲的阿貴叔路過溪邊,看見我操刀宰鳥,便說:「哎呀,淒涼也,淒涼!」鳥的腸子不要,丟進水裏,魚便趕來啄食。

鳥死了,便可燒熱一鍋水來熨皮,方便羽毛脫離,之後是拔毛和開膛,直至鳥赤裸裸的剩下一個拳頭大小。寒冬時候宰了鳥,還可以在膛裏抹鹽和醬油,用竹篾在鳥身上撐個十字,掛上屋簷曬臘肉。冬日之下,綠眼蒼蠅在鳥上叮咬,直至鳥上的汁液被它們啜乾了,再沒有蒼蠅來了,臘肉就入味了,可以取下來煮粥吃。

當時的人從來沒想到魚和鳥會絕種,反正很多,而且深潭裏的魚,墳頭山的鳥,從來都沒有人敢去捕,它們總是有個生息之地。縱橫的水稻田,擴大了河溝的網絡,更令野魚得到充分的採食和繁殖之所,生生不息,捕也捕不完。鳥兒也有偷啄稻米和瓜果的,也算欠了我們一份。殺生是為補充必要的肉食,沒有罪孽深重之感。哪會像現在的人,吃厭了養殖的雞鴨牛羊,便打「野味」的主意?現在殺死一隻野生動物,採一株藥草,隨時可以是野外生存的最後一個。

殺於未生

前幾個月,我在考察村裏的生物種類,發現很多已經消失了,連野薔薇也沒有,山野盡是一種蔓生的藤(薇甘菊)。水稻田和濕地的消失,是主要原因。相傳了幾千年的水稻耕作——當然是指不用農藥和化肥的有機耕作,有維持物種多元化的功用。這是古來的天人合一;用農村的話,就是「魚傍水,水傍魚」。在魚水相傍的環境,人與自然同在,在生物繁盛和生長成熟的時候採食,是「殺於既生」,不算罪過。

現在的人懂得環保,懂得愛護自然生物,但是很多野生動植物被企業化的農場,被機械灌溉、農藥和化肥所害,根本沒有出生和繁殖的機會。我們沒有下手屠宰野生動物,但卻扼殺了牠們的生機。這是「殺於未生」,以為保護了牠們,其實牠們根本沒有生存的機會。我們吃的五穀、蔬菜和肉類,比以前便宜,基因改造的食物品種比以前的肥美,但卻是以天地生機換來的。這是不見血的殺生,近世人類文明的進化,經濟的繁榮,靠的就是這個。

《信報》二零零零年七月六日

書影自陳雲《舊時風光——香港往事回味》,頁2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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