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學 陳雲
清《顏元集》言:「誠正是為學根本,孝弟是為學作用,經濟是為學結果。」今日反思,為學之本,是養心之誠正,即是認識自己,修正自己。說是有作用,也只是理解世道人情,謙厚待人,敦睦人倫。至於學以致用,建功立業,所謂經世濟民,是自然結果,成事在天,強求無益。
學富五車之士,未必腰纏萬貫;發家致富之事,原與學識無關。學識可以養心,令人氣靜神寧,自得其樂,進而可以養生,延年益壽,但不可以榮身致富。然而一般人總是將可以累積的學識,與可以累積的財富錯誤比擬,於是有「知識就是力量」、「知識就是財富」、「知識改變命運」,以至「知識經濟」的謬論。今日上至政府高官,下至升斗市民,都視教育為投資、為增值,謂大者可以救國,小者可以興家,而不知為學立心不正而又追求速效,恰恰足以亡學,小者可以毀身,大者可以誤國(1)。
雖小師,亦有可觀
貧道生平從學者,都不是大師,只是無數樸實求學之人,蒙上天眷顧,投緣的都是耶穌會士。第一位是香港中文大學英文系的李達三博士(John J. Deeney),景仰老子,故以李為漢姓。他在台灣教書時入了情關,還了俗,但講學治事依然是教士風格。他講授的是英國文學史,研究的是中西比較文學。我念研究院時當他的助理,受了他最嚴格的書目文獻訓練。他閑來愛把文獻資料卡鋪滿地上,來回巡視,思考當中關係。為了告誡自己不要迷失在細節裏,他書房貼了幅漫畫,是個美國南部農夫在沼澤打鱷魚,警句是:「墾荒的農夫原本想把沼澤放乾,結果是終日打鱷魚,而且樂此不疲(when you're up to your neck in alligators, it's hard to remember that your initial objective was to drain the swamp)。」追隨他兩年,學了三件事,堪稱李氏問學三寶。第一是養成良好的工作習慣(good working habit),使學識累進;第二是目標如一,矢志追尋;第三是總攬前人成果,辨章學術,考鏡源流。
第二位是馬松博士(Michel Masson),其時他是湯若望宿舍的駐堂神父,也在法文部授課。他舉止輕靈,語言溫潤,是位中國學家,治的是思想史和明史。除了教法國文化之外,還不時在課室派自己寫的法文小品,概談中國文化,例如長城修築、漕運、郵驛等,寫的是「實學」一路,如寫近代中國郵驛,便說明朝從北京寄快函到廣州,需時三日,效率比五十年代共產中國的鐵路郵政還要快,在機械運輸發明之前,中國已經將人力制度的效率達到極致。他的小文章啟發了我從具體生活來看舊時中國。如今回想,才知馬神父當年借助教法文的方便,向英殖民地的唐人學生傳授故國知識,用心良苦。
書房裏的明燈
第三位是Claude Larre神父(一九一九-二零零一),漢名顧從義。其時法國領事館資助法文部學生在暑假遊學法國,住宿當地家庭。我起初獲分派到Egly鎮的卡朗先生家。卡朗是退休軍人,待我甚好,鑽研法國海外殖民史,常帶我到他收藏刀劍盔甲的木樓論兵,最愛講奠邊府戰役。他性情暴烈,不時縱酒吵鬧,有一次發了酒瘋,拿了軍刀亂舞,嚇得一對兒女與我奪門而逃。其後卡朗太太便與教區的顧神父商量,顧神父再與香港的馬神父聯絡,接我到他主持的利氏學社(Institut Ricci)寄寓。顧神父專攻傳統中國醫理和黃老道,頭髮花白,膚色深黄,談吐儒雅,若不是細察他的藍色眼珠,還以為他是唐人。他把我安頓在學社的藏書室,在屏風後面給我鋪上床墊,再移來一盞座地燈,給我夜讀之用。爾後的晚上,便是徹夜看書。我好奇問他正在研究什麼學問,他說這幾年都在讀《淮南子》。我問他可否給我一張他教學生的入門書目,他不置可否,一直到我離開巴黎南下,才給我幾頁紙,從《書經》、《楚辭》到《鹽鐵論》、《貞觀政要》等書都有。
其時寄居利氏學社的,還有一位美國年青神父菲立,是來法國讀神學的。顧神父每天晚上都帶我和菲立拜訪好友,聚餐論學。第一個晚上是拜訪巴黎一位老紳士,大宅布置典雅,一室清貴。老紳士博學多才,與我這個遠方來客也是話題不絕,哲言雋語,風趣幽默,臨別時還向我敬禮,高呼「中國萬歲(Vive la Chine)!」
上帝的戰車
憑藉賜飯之恩,我認識很多住在巴黎的中國學家。最難忘懷的是拜訪裴洛(Poirot)先生在市郊的家。當日他慶祝生辰,賓客盈門,我和菲立喝過餐前的香檳酒,便溜到庭院談話。庭院廣植柳樹、蘋果樹和杏樹,中有蓮池和草堂。遊園未幾,下起小雨來,我和菲立便躲進草堂裏,各坐一個吊籃,閑蕩閑聊。菲立說他來法國是要掌握基督要義,回去用聖教振興黑人社區。他說美國黑人和白人衝突厲害,以前就有白人教區想收買他控制黑人。他教區的黑人大多自暴自棄,吸毒、聚賭、淫亂,生活無目標,見到人生第一個陷坑就開心得一下子要跳進去。他痛惜黑人的歷史傳統被抹去,不如中國人有五千年歷史。我說,當世中國,已焉文化淪亡。他問我可有志向,我說,若上天假我以年,希望看到黃老道術復興。
各言其志之際,顧神父微笑走來,催我們去就餐,一吃就是兩個小時。飯後,微醉的裴洛給客人倒干邑酒,又領客人到玻璃長廊裏,說要彈鋼琴娛賓。幾闋小曲初過,菲立請纓唱聖詩,裴洛伴奏。菲立音色圓潤,情致動人,如大教堂的管風琴。唱到《天父用甜美的戰車送我回家》,裴洛年邁的叔父潸然淚下,顧神父俯首斂容,強忍激情。雖然不知法文聖詩的細意,但頗有馬革裹屍之志。以管風琴的貞靜,劍戟的剛勇,用愛去遠征邪惡,這是菲立神父給我的教誨。
《信報》二零零二年十一月十四日
作者自注:
1. 五四時代之文人引入共產主義及蘇俄黨政,破舊事以立新中國,即為慘痛教訓。
書影自陳雲《新不如舊—香港舊事返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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