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4月30日 星期六

轉載:紅白藍袋外史 陳雲

紅白藍袋外史 陳雲

屋子裏錯落地擺了些疊平的紅白藍膠袋,是去年搬家時留下的。談到搬家、「走難」、貯物和來回羅湖,沒有比紅白藍袋更好用了。紅白藍三色,不期然令我想起法國的國旗:自由、平等、友愛。八十年代初期,清早隨母親回鄉,眼睛一矇,只見海關的地面,紅白藍袋滿場蠕動。儘管窮鄉親只是盯着紅白藍膠袋裏面的糧食,袋子也一併留下,他們會不會有一天注意到袋子顏色的涵義?一九八九年爆發的「六四」民運,我一直私自歸因於紅白藍膠袋的流行,儘管這不是一個受過學術訓練的人該有的想法。不過,八九年之後,大陸產的紅白藍袋逐漸不再用簡單明快的紅白藍原三色了,都變了雜色袋,或添些外國卡通人物圖案。紅白藍,簡淨,也沉重。

麻袋過日

少時家在窪地,木屋裏沒有衣櫃,常穿的衣服疊在床頭,不常穿的衣服用麻袋包起,吊在屋梁上,既省空間,又可免受潮。麻袋原是米袋,洗乾淨之後便可以自用;如果自己不留着用,可以賣給「收買佬」,換幾毛錢。梁上的包袱,是家當,也是一家人流離生涯的寫照。颶風時節,夜裏就看麻袋在火油燈下晃晃蕩蕩,連着影子,愈看愈大。後來舅舅出海當水手去了,退了工廠附近的房間,把樟木衣櫃搬來我家,麻袋的衣服便藏進了不同的格子裏。有時候忘記了,所有格子都要找一遍。從麻袋到衣櫃,要有一段適應時期。

現在家裏的塑膠衣箱是透明的,一眼看穿,找東西很容易。香港的富裕,是從麻袋改用紅白藍袋,從樟木衣櫃改用塑膠衣箱,新材料便利了大家的生活。從便宜的紅白藍袋到容易申請的提款卡和信用卡,現代社會豐富的物質生活全賴有毒的塑膠維持。

查考風物

傳說王家衛的電影在柏林展出,片中的紅白藍袋成為歐洲文化人的時尚,用來載行李搭飛機。如要選舉香港的民俗名物,雖然不知道其餘兩寶是什麼(鐵枝碌架床?圓摺凳?),但紅白藍袋應該可以列入「香港三寶」之一。有些紅白藍袋不是紅白藍色的,但都叫紅白藍袋,可見那種三色尼龍布料的「威名」。我沒有去採訪資料,但覺得它應該是由帆布袋演變成的,像軍營的那種,邊上有些銅圈讓棉繩套進去然後勒緊。我也不是布料專家,但猜想三色的布料可以方便街頭帆布店的裁縫,用「目測法」來量度寬度吧。

紅白藍袋是最「愛國」的現代文物,可惜迄今仍然無人去考究它的歷史。它是最低限度、最省材料的設計,但功能多多:耐磨、防水、有拉鏈密閉、有把手可提,而且可以完全疊平,不浪費地方收存。紅白藍袋是香港工業設計的偉大成就,它是沒有知識版權的,不知誰是發明人,仿佛是集體創作。早期的紅白藍袋,材料較厚,縫線粗而下針密,圍邊縫得緊,只是在上水的帆布店和雜貨店售賣,屬於作坊式產品。從記憶中,它大概是回應八十年代初期九廣鐵路和羅湖海關禁止回鄉的老者用扁擔挑貨物一事;回鄉客要改用手提的袋子,但是海關擁擠,回鄉的人又多是貧苦大眾,不會用貴重的皮箱,於是用尼龍布造的紅白藍袋便應運而生,並配以用鋼枝製造的、可折疊的手拖行李車仔。當時我們仍叫紅白藍袋做「大陸袋」或者「回鄉袋」,大可顧名思義。確定了禁用扁擔的年份(時),從靠近邊境的上水帆布店(地)開始訪查,應該不難找到紅白藍袋的始創者(人)。

低頭但不認命

後期的紅白藍袋,由工廠大量生產,價錢減了,在超級市場也可買到,材料較薄,縫線不那麼講究了。後期紅白藍袋大概是適應中港兩地頻繁交往用的,貨物交易的雙方不必即時「回收」袋子,可以隨便提走。現在國內出產很多帶輪子的仿製手拖皮箱(手拖篋),價格也隨着材料的品質下降了,便開始有中年男人用它來載物回鄉。平民生活水準的改善,往往是伴隨着生活品質的下降的,要貧民有魚有肉吃,有衣服穿,只能讓他們吃大量生產的有毒種類,穿有毒的纖維衣裳。資本主義社會的均富,靠的就是這個。然而,紅白藍袋子仍然沒有被這些手拖皮箱淘汰。

英文的bag people(「袋民」),是指那些把東西塞進膠袋,在城市流浪露宿的人。羅湖過海關的紅白藍袋,就像維多利亞海港裏的舊中國帆船一樣,代表香港人的流離生活,也象徵了香港人認命的安分守己和不認命的艱苦拼搏。不准用擔挑,就用布袋和車仔,禁令之下,低頭走過,帶我的貨

《信報》二零零零年五月二十五日
二零零五年二月修改

後記:紅白藍塑膠布在台灣原名「草布」,是台灣廠商引入的日本塑膠編織技術製成,材料是聚乙烯和聚丙烯,將塑料拉成薄膜之後,切成線條,再用編織機縱橫交織而成。本是藍色,用以取代防水帆布,引入台灣後,用作婚喪宴會之臨時篷蓋,加入紅色以示吉利,亦方便日後移為他用。一九七五年入港,最先在青山道的家庭式工廠製作紅白藍袋,供應回鄉客使用,後來政府立法規定建築工地必須在外圍鋪設防護網,於是紅白藍膠布便隨處可見。


書影自陳雲《舊時風光——香港往事回味》,頁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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