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4月30日 星期六

轉載:南洋 陳雲

南洋 陳雲

年前與情人路過北角,見國貨公司掛起東南亞洲市集的招牌,是推銷食品的特價攤。「這個年頭的人,已不知中文有南洋之名。」我對她說。除了南洋驅風油和南洋降頭術等固定民間詞匯之外,人文地理的南洋,已焉消逝。一九五六年在新加坡創立的南洋大學,是南洋一詞文明鼎盛的巔峰,但也在一九八零年被新加坡大學兼併後沉沒。

消逝的名詞

嶺南人的南洋,如唐朝人的塞外、法國人的Indochine,是流灑激情的絕域,英國人的Southeast Asia,倒冷淡得出奇。兒時聽父親念誦南洋的客家歌謠,「南洋好,南洋好,一年四季春不老……」,眼神總有熱帶的濕潤。七十年代初,姑母一家來港探我們,父親知道老家的新一代已經全部入籍馬來西亞,眼眶濕潤,也顯露怪罪之色,不顧得他姐姐在五十年代的山打根埠送他上船回國之後,已是闊別二十年的異地重見。姑母講到斗湖埠老家的橡膠園已改種可可,爸爸便說,少年上學,要在破曉起程,走兩小時山路,手裏拿着樹膠燈照路。所謂樹膠燈,是鐵斗上盛了橡膠渣,用椰衣做燈芯。談到夜深,爸爸問當年不理父老勸誡,戀上馬來女子而被「出族」處分的幼弟,如今可好。姑母答道,他已子女成材,與家族也恢復往來了。最後,爸爸忍不住向姑母輕聲打聽一名女子的下落,姑母欲言又止,媽媽面有慍色,話題便又轉了。

少年時代,南洋與香港仍是往來頻密。國文科有南洋親戚來港,以沙龍布料贈親的課文,尺牘科有慰問南洋老父的範文。香港電影遠銷南洋,電影明星也有來自南洋的,而日間的香港電視,偶然也有粵語配音的馬來或印尼電影。收音機不時播出《梭羅河之戀》(Bangawan Solo)、《檳城艷》、《峇里島》之類的流行歌,《兒童樂園》漫畫的筆友欄,有馬來西亞柔佛州新山之類的通信地址。

七洲洋的鯨魚

六十年代出版的通書,裏面仍有馬拉話與唐話的對照表,如「多謝」,是「爹利馬加詩」,逐字唸給爸爸聽,他便會心微笑,然後用一種溫軟細膩的腔調,將這五個唐字諧音,講成delimagasi。爸爸歸國時期結伴的南洋舊友,渡盡文革的劫難,流落香港,在我家中敘舊,談論的話題都不離南洋到廣州的旅程,讀大學的趣事,然後是各自分配到不同城市和下放邊疆服務的奇聞,然而最有興味的,總是少年時代的南洋。談到第二故鄉,他們便會夾雜很多馬拉話,如甘榜(村落)、山笆(野林)、巴剎(市集)、馬打寮(警察局)之類。我那時還懂得馬拉話的數字,可以由一數到二十。

爸爸是第二代的馬來亞華僑,第一代人從唐山過番(出洋)的事,我要到七十年代末,中國開放改革,歡迎華僑回國探親的時候,才從還鄉過境的堂叔公口裏得知。叔公一行人是隨「水客」下南洋的,他們的一支族人定居在沙嶗越州的古晉,我們的一支在沙巴州的斗湖。水客是往返南洋與唐山的中間人,代親族申請移民和報關手續,帶信、帶禮物和匯款,也用小箱籠夾帶兩地的土產,謀取蠅頭小利。叔公健談,記憶力驚人,他說當年出海之前要在禾堂(曬穀場)擺上香案,陳列供品,奉祀天神,又要用三牲酒禮在祠堂稟告祖先。乘坐的輪船,設備簡陋,最危險的是過七洲洋(今稱南中國海),風高浪急,遇上鯨魚游來,要把熟飯倒下海裏餵食,祈求牠們不要作怪,弄翻輪船。原來民國初年,南中國海竟有鯨魚。叔公最敬拜三寶公,談到三寶公(鄭和)的時候,他臉上特別祥和。他說,三寶公的一切都是好的,榴槤也是他的遺糞變成的。

堂叔公說,他們的一代客家華僑,依然惦記乾隆年間的先輩羅芳伯(一七三八—一七九五)於一七七零在西婆羅洲建立「蘭芳公司」的事。「公司」在閩粵一帶,是指規模龐大的宗親幫會,蘭芳公司後稱「蘭芳大統制」(亦稱「蘭芳共和國」),下有行政、立法、教育等部,羅芳伯自任「大唐總長」(唐人總理)。小國仿效西洋,由公民選舉領袖,但沒有軍隊,只有民兵,一八八六年被荷蘭人的東印度公司所滅。那時馬來亞連殖民政權也還未成立,清朝的域外方誌,譯Malay為「無來由」或「巫來由」。蘭芳公司不是主權國,而是舊時的屬國,但那是近代唐人第一宗,也是僅此一宗的異域建國了。中國的史書,往往有意無意漏掉這事,西洋的東南亞史書,也絕少提及。

祖先的幽靈

爸爸那代人掛在口邊的「自成一國」,原來有段前事。自己建莊園,用籬笆圍起來,用獵槍守衛,是自成一國;自己辦實業,不受僱於人,也叫自成一國。爸爸在香港開過醫療所,經營過旅行社,辦過農場,也曾當過警長,但從不願受僱於私人。

我上學的日子比爸爸他們那一代人多,但智慧與勇氣比那一代人少。他們身上有民國初年的銳氣,也有西洋文明的開朗。他們讀《幼學瓊林》,也讀莎士比亞;可以用毛筆寫柳體唐字,也能用鋼筆寫出花體英文。我幼年模仿爸爸的英文草書,一個大草C,繞了三個螺旋圈,被老師笑為中古英文。在家學的英文,學校老師聽不懂,後來才知爸爸的英文老師,原是一位蘇格蘭神父。

在他們的年代,進學堂叫讀書明理,在我們的年代叫進修增值。用樹膠燈照着上路,聽南腔北調的老師講學,在樸素的毛頭紙上練字,在家還要幫忙割橡膠。論設備和效率,他們總也不如我這一代,但是論學問和歷練,相對於他們的時代局限而言,他們比我好。兩代的差異,當中的玄機,猶如南洋一詞變成東南亞,嶺南變成珠三角,塞外變成西北,滿洲變成東北,唐人變成華人、中國人,乃至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一切祖先的舊跡與幽靈都驅除了,剩下是乾淨無色的冷淡人世

《信報》二零零二年十一月十四日

書影自陳雲《新不如舊—香港舊事返照》,51-12頁。







另案:楊圻〈哀南溟〉詩序:我國滇粤西南數千里外,有島嶼數十百,星羅棋布於煙波浩渺中,綜之曰南洋羣島。考之地势則中國之門户,歐洲之孔道,考之史册則明以前少與中國通。近二十年,朝廷稍稍知國人多生聚茲土,商業特盛,始有保護華僑之命。初不知樓船横海,宰割鯨鯢,四百年中執南荒牛耳者,大有偉人在,徒以海禁未開,有司目爲海盜,不以上聞,謂珠崖爲可棄,等夜郎於化外,聽其自興自滅。至今日而臥榻之側,龍盤虎踞,時機之失,可勝追哉?嘗考明洪武中,南海梁道明據三佛齊稱王;永樂時,王順塔國於爪哇之北;萬曆初,王連據舊港稱王,同時林道乾據勃泥稱王;後閩人某復王勃泥,同時張璉復王三佛齊,李馬奔亦王小呂宋。清高宗時,澄海人鄭昭逐緬人而稱王暹羅,其子鄭華,助餉征緬,清封爲王。嘉應人吳元盛,商於坤甸之戴燕,因其國亂,據而王之。同時羅方伯亦嘉應人,據喃巴哇,稱王百餘年,光緒十年,荷人奪之。嘉慶時,嘉應人葉來,與柔佛王戰八年,王之,復攻取檳榔嶼,英人忌之。時我國方禁出洋,英人乃迫官吏嚴治其家族,葉來不得已,以政權讓之。同安洪某,據峇眼,地近新加坡;葉來族人某,王婆羅洲之沙勝越;嘉應人某,王薩拉瓦,地五萬方里,人口三十萬,在婆羅洲西北。嗟乎!我人之割據稱雄,握海外霸權者,已非一人一日,其人類皆豪傑,不得志於中國,乃亡命入海,卒能驅策異族,南面稱孤,不亦壯哉?獨其振臂孤往,無所憑藉,但奮其筋骨血汗,縱横於大海之中,不知其幾費經營,成厥偉業,至今日而無人能言之矣,良可慨夫!當時中國全盛,四夷震慄,苟有人羈縻之,則若輩子孫,列若藩封,而今之英屬五萬方里,荷屬七十三萬方里,如荼如火之南洋羣島,爲我中國有可也。乃有司闇於國勢,無遠謀,昧乎因利之勢,坐失乘便之機,使羣雄者勝無可歸,敗無可救,或奪於英荷,或侵於土人,以至澌滅,甚至事跡不彰,姓氏不著,誰之過歟?迨乎歐人登陸,見其土肥物庶,寶藏豐富,盡力經營,百餘年間,遂有今日,而東南自此多事矣。夫周秦之世,南越本非吾士,趙佗據之,漢高因之,廓我疆土,南顧無憂。則陸生陸賈。高祖遣其使南越,拜佗爲南越王,令稱臣奉漢約。賈著有《新語》一書,雲史連類及之,故曰:「陸生一書,利及萬世。」一書,利及萬世,賈山之言,失地千里後武帝征南越,立儋耳、珠厓郡。昭帝而後,珠厓數反。元帝初元時,議大發兵擊之,賈捐之以爲不當擊。故曰:「賈山之言,失地千里。」雲史記憶偶誤。議罷珠厓者乃賈捐之(君房),非著〈至言〉之賈山。參考嚴壽澂,晚清詩人與南洋。From(https://www.rujiazg.com/article/3257)。人之度量相越如是哉!余承乏七州、海門等處領事館者六年,考之舊聞,僅得約略,無紀載之可尋。嗟乎!南溟羣雄,不幸而不遇高帝其人,以至湮没無聞。天與不取,時不再來,私心痛之,作《哀南溟》。

許地山在其小說《玉官》裏也曾屢次提及南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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