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5月1日 星期日

轉載:老去 陳雲

老去 陳雲

在從前鄉村,年老多是幸福的。老人有很多掌故知識和人生教訓,雖然出城打工的兒子見識多,不一定聽,但孫子的一輩天真爛漫,肯定會聽。老人不需要有很多錢(夠買零食哄小孩就可以),也不一定要有很多學識,只需很多故事,就能吸引一群小孩圍在身旁,甚至可以支使他們去做些小事。若是誰家見了鬼,更要非請教老人不可,否則無法知道上代的人事。鬼的出現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是查不到根源,不知道它是何方神聖。當然,鬼本身也是很多無法解釋的壞事情——如自殺、中風之類的根源。對中國人來說,問題的「定性」(歸源),比問題的解決更為重要

老了與死了

村子裏面的老人去世,諱稱「某人老了」;若說是「死了」,是指橫死、早夭之類。生平記憶的第一個死人是我六、七歲時候的皮伯,中風猝死,先前一天還在講打山豬和獵黃麖的掌故,說好了要帶我們去後山的密林裏挖野葛,教我們看山豬的腳印,第二天早上我們找他的時候,已蓋上草蓆。仵作佬(棺材店的人)不許我們走近,怕着了屍氣。抬他出來的時候,露出了僵硬的雙足。皮伯雙足泛黃,關節折曲,像新年祭壇上熟雞的一雙爪。之後便是皮婆呼天搶地的哭喪歌,說出皮伯一生的事跡,如何勤勞耕種、愛惜子女之類,旁邊的喃嘸佬(火居道士)叮叮噹噹的超渡念唱。皮婆的哭喪歌只有一個主調,歌詞是她臨時造的。弄了幾天,再由嗩吶和鑼鈸送上山,葬在樹林裏,上面插一支長竹,掛一個沒有蠟燭的紙燈。人死如燈滅。

皮伯的土墳上沒有記認,沒有電影中的「XX之墓」的木牌,因為只是屬於「初葬」。五、六年之後,屍體化了,再請喃嘸佬在八月初一「撿骨」,骨殖洗淨曬乾,依照站立的姿勢,放進「金塔」(放骨殖的黃色瓦罐)——先放腳,頭顱放最後,這是「二葬」,金塔放在山坡背風的凹處,也是沒有名字記認的。原先的葬坑,便任由野草和灌木生長,棺板則丟棄一旁。

兒時站在山崗上俯視,近處是曬得發白的爛棺板,遠處是疏落的田園村舍,那時沒有高樓大廈,猶是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偶爾山洪暴發,把棺板沖下山來,擋在路上。對那些早到的「渡亡之舟」,說一句「有怪莫怪」,抬起來把它扔回樹林裏就是了。我家就在初葬的墳地的下面,沒有別的孩子比我更接近死亡;誰人死了要上山,都會在門前經過。後來我在德國搞民運,周旋在黑幫和特務之間,心裏也不怕。即使在法蘭克福的街頭中槍,倒下就是了。

火燒金塔林

以前,老人在八月初一的前一晚,便切切告誡不要在八月初一的早上叫人「起身」,要改說「時候不早了」之類的隱語,因為「起身!」是道士在當日呼喚墳地裏的「百歲公」(亡靈)的咒語,平常人不許用。現在已經沒有這個習俗了。我懷疑叫死人「起身」和將骨頭用站立的姿勢是復活的儀式,但也沒去考證。

客家農村就靠這種「二次葬」的方式,保留墳地供應的平衡。否則,幾百年下來,死人就會佔盡了山林。祭祖的時候,也是單獨拜祭開村的初祖和死去的近親,中間的祖先,就散落在一排排的金塔之內,集體供奉。這是傳統風俗的理性一面,否則一代一代的死人祭禮,不把活人累死才怪。

猶記得十歲那年的秋天,大埔的山火蔓延過來,把後山燒了,殃及山坡上的金塔林,人們火速上山把父母的金塔搶救回來,其他的祖先金塔就任由燒毀。那些土製瓦罐不耐火,一燒就破了,劈啪作響,磷火四飛。觀火的人對此沒有什麼憐惜,之後只說:「那年的山火燒得真厲害,金塔燒得劈啪響!」仿佛在談論別人的事。

Momento mori

兒時稱為爺爺的老人,現在統統歸山了;稱為伯伯的,這十年也死淨了。至於稱為叔叔的,由於賣了祖地,得了浮財,生活優游,還不太像老人。有些到深圳和樟木頭包了二奶,四處嫖妓,變成了一群精力充沛的老而不,置老婆子女於不顧。往日兒孫繞膝的快樂不再珍惜,也難怪,今日的兒孫也以喪心病狂的電子遊戲和電視為伍,老人的掌故有誰聽?人一樣會老,但老人沒有了,待這些叔父輩不能再上深圳的時候,大概就消失在老人院裏。

孔子說老人要「戒之在得」,不要沉溺於物慾,那是因為古人的年壽不長,最好的都留給別人或者下一代,自己只求「立功」、「立言」或者「立德」。如今人的壽命長了,反而要提前競爭,提高競爭速度,把別人的門路堵死,好使自己那近百歲的日子有所保障。榕樹知道自己長生不死,小小便懂得把氣根亂紮,霸佔地盤;香港的小人兒,剛進小學,家長便逼迫他們去爭考試的名次。於是,壽命與貪慾成為正比,人的平均預期壽命愈長,人心愈發險詐,靈性愈見萎縮。

在現代營養學、抗生素、普世人權和全球資本主義的保障下,人類和資本主義像瘟疫般擴散,世上已無餘地。在六月底,人類基因圖譜的草圖宣布完成了,聽見科學家說人可以活到一千兩百歲,不禁失笑。地圖是觀測的結果,也是貪慾的開始。人繪製地圖之後,土地就因為過度開墾而變成貧瘠;取得了敵國的地圖,便可發兵侵略;認識了動植物的基因,大量自然物種將被基因改造的動植物取締。人發現了自己身體的地圖之後,是否某些人種滅絕的開始,而剩下一些「自以為是」的人?

在生命短促的年代,人追求長生;在生命漫長的時候,人會追求速死。只有導遊才遵守地圖,遊客都喜歡閑蕩亂闖。生命是活出來的,沒有預製的地圖。自然是創造出來的,不是發明出來的(Nature is made, not invented)。它有法則,但非人類可以全然掌握;即時掌握了,也不願意遵守。不愛守規則,是人的本性,也是人的尊嚴所在。古代歐洲的君王出巡之時,身旁有一個小丑,偶爾舉起一個鐵牌子,上寫拉丁格言momento mori(死亡的一刻),提醒君王不要以為自己是百歲天子,要常為死亡的一刻準備,要在死亡之後留下美名。凱撒大帝征戰勇猛,羅馬的文人慷慨,武人剛直,就因為知道生命始終有它完結的一刻,要生得暢快,死得光榮。羅馬帝國時期的平均預期壽命,不到三十四歲。

書影自陳雲《舊時風光——香港往事回味》,頁3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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