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8月23日 星期五

砵仔糕 吳煦斌

砵仔糕 吳煦斌

他每天大約三點半的時候來,那時我只上午上學,三點左右我便開始在門邊聽,有時我站在矮凳上從木門的小窗子看他。小窗子有一本書大,旁邊有一隻小拉門,很厚,蓋著的時候像一隻大墨硯,窗上沒有玻璃,鼻子可以伸出去。

這樣他剛踏上轉角第一級樓梯便可以看到他的鞋子,但通常他走到二樓便可以聽到他的喊聲了。他第一個字常常喊得很長,第二三個字黏在一起很快又吞下去,「砵……這個」。他手裡拿著一隻竹筷子,喊一聲他會用筷子在背著的大錫罐上敲一回,「卜——卜卜」。我通常也用筷子在門上跟著他敲,他聽到便會走到我的門前來。我從窗子裡遞高一把紅豆,他便會給我一碗白糖紅豆的。黃糖的常常有蕉皮的味道,不好吃。

糕是盛在一隻黑底紅點子的小碗裡,很美麗,他會用兩根竹簽沿著碗的內側繞一轉,然後把竹簽戳著糕的側端豎高從小窗子遞給我,糕是圓盤形的。中央有一個小小的下陷的窩,像一頂翻轉的厚帽子,我把錢從小窗子遞過去後,他會說:「快高長大,快高長大。」

但有一天開始我再聽不見他的喊聲,我打開門只聽見他拿筷子在錫罐上敲的聲響。那是他背著小孩上來的一天,那天他很晚才來。我三點半打開門,到近四點才聽到卜卜的聲音,但那不像他的敲聲,他的敲聲通常很脆,有一點鑼的味道。但那聲音卻很硬,像是敲在邊緣而不是在罐的中央,而且很疏。

他也不在我的門前停留,我叫他「伯——」他才停住了腳步看我,他從未那樣看過我,那是一種呆定不動的目光,不像人,像蜥蜴、遙遠的窗戶、關著的靜默的燈。我說「紅豆」,他從罐子裡拿一碗給我,但他接過錢不拿碗便轉身走了。他背上的小孩很小,正在睡,頭高高昂後仰在背帶外面。

他慢慢走下樓梯,他的上衣很長。進屋後我拿調羹把糕搯來吃,但不用竹簽吃的砵仔糕不像糕,像煮稠了的粥

第二天我把碗還他,他再呆呆的看著我。

以後,我聽到他遠遠的敲聲便開門,他總是用那樣的目光看我,彷彿再不能認識他外面的事物,三個禮拜之後他再沒來。這許多年裡,我也再沒有吃過砵仔糕。

摘自吳煦斌散文集《看牛集》,頁53-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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