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4月30日 星期六

轉載:殺生 陳雲

殺生 陳雲

香港以前的農村吃肉少,吃糧多。其實以前在歐洲,人們也是主要吃糧,肉也以豬肉居多,個子長得不高。自從歐洲人移居美國,殺死了印第安人取得廣闊的草原,生產出過量的牛肉和乳製品,西方人的飲食習慣才改變了,以吃肉居多,一身癡長肥肉;香港人的飲食習慣美國化之後,也是一身癡肉加上心臟病。這是美國對人類文明的貢獻。

「錢作怪」

在我童年時候,鄉村出現美好的「混合經濟」:農作和工廠勞工並行,鄉村有自己的菜和米,也有工廠的現金收入幫補。那時候不去元朗墟買菜,早上也有人把豬肉、海魚、腸粉和豆腐豆芽挑擔上村賣,這是主糧;下午還有賣鹹沙梨和酸李子,以及賣叮叮糖的,不定期來村叫賣,這是零食了。

賣豬肉的是私宰貨,沒有經過上水屠房化驗和蓋印。宰豬的是鄰村的「豬肉八叔」,豬也是我們元朗一帶產的,反而比屠場的大陸豬可靠。八叔用車架堅固的國產鳳凰牌單車載豬肉上村賣,早上七時賣第一輪的時候,豬肉還冒着暖氣,豬血、豬腸和豬肝也沒有腥臭味,略洗之後,放在粥鍋裏一熨就吃。到了中午來第二輪的時候,豬肉已經滲出血水,價錢便宜兩成有多了。窮的村民,都買第二輪的腩肉、豬頭肉之類,也買豬膏回家炸油。第一輪和第二輪之間,就是錢在起作用,「錢作怪」。沒有人舉報八叔,因為他賣的便宜,肉食從來不出問題,而且他沒有兒子,後來有了一個,也身體瘦弱,要改叫阿嬌的女人名字,穿了耳環,過契給觀音娘娘才保得住。對於一個因為殺生而受了現眼報應的人,誰還忍心舉報呢?舉報了他,又有誰願意操刀呢?

那時候沒有冰用,鮮魚佬來去匆匆,以免海鮮變壞,賣的以紅衫、牙帶、泥鯭和狗棍等(當時的)多骨下價魚為多。聽媽媽說,以前在寶安一帶下鄉挑擔賣海魚的鮮魚佬,行走如飛,渾身是汗,遇上山溪的水潭,便放下擔子,縱身躍下,解身上的苦熱。很多鮮魚佬都在中年得癆病而死,死不了的都得風濕病痛。媽媽說,鄉下挑擔走路的都互相忍讓,只有鮮魚佬不讓路,碰了人都不賠禮;大家都諒解,沒有人會跟一個註定短命的人過不去的。

混水養魚

村裏自己能抓到的肉食是各種野魚。村前的魚塘是稻田水溝的終點,水質黃濁,有稻根和枯草的氣味,特別適合養魚,裏面有鯇魚、鯉魚和鯽魚,上面有水浮蓮(風信子);水浮蓮長得過密,妨礙魚兒呼吸,便用鉤撈上來煮給豬吃。在年初的時候每家科款,老村長到元朗墟買魚苗,養到冬至時節,便可以乾塘捉魚,寓意年年有餘(魚)。鯇魚和鯉魚在網上能蹦跳幾尺,鱗片和水花在秋天的夕陽下閃耀,比起稻田的秋收更有豐盛之感。魚撈了起來,排在岸上的桶子裏,按照科款的多寡來論斤取魚。在年初沒有錢科款的貧困戶,可以在清塘之後跳進去抓塘虱、泥鰍之類的野魚,先前漏網的鯉魚之類也可以照抓,收穫也很肥美。網只下一次,不會來回撈捕,這是鄉例,利益均沾,「凡事當留餘地、得意不可再往」。有時撈魚的人也會特意放走一些小的,讓窮親戚事後來撿。

野鳥之中,能吃的有伯勞、麻雀、白頭翁等,深山還有鷓鴣和山雞(雉)。哥哥的手眼比我靈便,抓過一次鷓鴣,也取了牠的蛋;鷓鴣有保護色,不會飛,但在草叢裏鑽得很快。山雞只是老人口中的傳說,從來沒人見過。但既然家裏有雞,是從山雞馴養來的,當然沒人會懷疑山雞的存在;正如豬欄裏有豬,山上必有山豬(野豬);山下有人,山上必有鬼。

殺於既生

宰鳥和魚是家常事,爸媽沒有空的時候,或者不喜歡我們小孩耽擱正事去捕鳥摸魚、發我們脾氣的時候,就得自己宰殺,甚至自己煮熟來吃,「自作自受」。殺生的事,回想起來也驚心。宰魚還可以,用刀把鰓蓋割開,扒開鰓,把魚頭向上擰,脊骨折斷,魚兒就不掙扎,血也沒多少。殺鳥是極殘忍的,把喉嚨連頸動脈割斷,捉緊爪和翼,把鳥身吊起來,讓血液倒流乾淨,滴在碗裏。鳥會一直掙扎,喉嚨裏連連冒出血泡,直至眼睛無神。每次瘋癲的阿貴叔路過溪邊,看見我操刀宰鳥,便說:「哎呀,淒涼也,淒涼!」鳥的腸子不要,丟進水裏,魚便趕來啄食。

鳥死了,便可燒熱一鍋水來熨皮,方便羽毛脫離,之後是拔毛和開膛,直至鳥赤裸裸的剩下一個拳頭大小。寒冬時候宰了鳥,還可以在膛裏抹鹽和醬油,用竹篾在鳥身上撐個十字,掛上屋簷曬臘肉。冬日之下,綠眼蒼蠅在鳥上叮咬,直至鳥上的汁液被它們啜乾了,再沒有蒼蠅來了,臘肉就入味了,可以取下來煮粥吃。

當時的人從來沒想到魚和鳥會絕種,反正很多,而且深潭裏的魚,墳頭山的鳥,從來都沒有人敢去捕,它們總是有個生息之地。縱橫的水稻田,擴大了河溝的網絡,更令野魚得到充分的採食和繁殖之所,生生不息,捕也捕不完。鳥兒也有偷啄稻米和瓜果的,也算欠了我們一份。殺生是為補充必要的肉食,沒有罪孽深重之感。哪會像現在的人,吃厭了養殖的雞鴨牛羊,便打「野味」的主意?現在殺死一隻野生動物,採一株藥草,隨時可以是野外生存的最後一個。

殺於未生

前幾個月,我在考察村裏的生物種類,發現很多已經消失了,連野薔薇也沒有,山野盡是一種蔓生的藤(薇甘菊)。水稻田和濕地的消失,是主要原因。相傳了幾千年的水稻耕作——當然是指不用農藥和化肥的有機耕作,有維持物種多元化的功用。這是古來的天人合一;用農村的話,就是「魚傍水,水傍魚」。在魚水相傍的環境,人與自然同在,在生物繁盛和生長成熟的時候採食,是「殺於既生」,不算罪過。

現在的人懂得環保,懂得愛護自然生物,但是很多野生動植物被企業化的農場,被機械灌溉、農藥和化肥所害,根本沒有出生和繁殖的機會。我們沒有下手屠宰野生動物,但卻扼殺了牠們的生機。這是「殺於未生」,以為保護了牠們,其實牠們根本沒有生存的機會。我們吃的五穀、蔬菜和肉類,比以前便宜,基因改造的食物品種比以前的肥美,但卻是以天地生機換來的。這是不見血的殺生,近世人類文明的進化,經濟的繁榮,靠的就是這個。

《信報》二零零零年七月六日

書影自陳雲《舊時風光——香港往事回味》,頁24-30。








轉載:偷生 陳雲

 書影自陳雲《舊時風光——香港往事回味》。









轉載:紅白藍袋外史 陳雲

紅白藍袋外史 陳雲

屋子裏錯落地擺了些疊平的紅白藍膠袋,是去年搬家時留下的。談到搬家、「走難」、貯物和來回羅湖,沒有比紅白藍袋更好用了。紅白藍三色,不期然令我想起法國的國旗:自由、平等、友愛。八十年代初期,清早隨母親回鄉,眼睛一矇,只見海關的地面,紅白藍袋滿場蠕動。儘管窮鄉親只是盯着紅白藍膠袋裏面的糧食,袋子也一併留下,他們會不會有一天注意到袋子顏色的涵義?一九八九年爆發的「六四」民運,我一直私自歸因於紅白藍膠袋的流行,儘管這不是一個受過學術訓練的人該有的想法。不過,八九年之後,大陸產的紅白藍袋逐漸不再用簡單明快的紅白藍原三色了,都變了雜色袋,或添些外國卡通人物圖案。紅白藍,簡淨,也沉重。

麻袋過日

少時家在窪地,木屋裏沒有衣櫃,常穿的衣服疊在床頭,不常穿的衣服用麻袋包起,吊在屋梁上,既省空間,又可免受潮。麻袋原是米袋,洗乾淨之後便可以自用;如果自己不留着用,可以賣給「收買佬」,換幾毛錢。梁上的包袱,是家當,也是一家人流離生涯的寫照。颶風時節,夜裏就看麻袋在火油燈下晃晃蕩蕩,連着影子,愈看愈大。後來舅舅出海當水手去了,退了工廠附近的房間,把樟木衣櫃搬來我家,麻袋的衣服便藏進了不同的格子裏。有時候忘記了,所有格子都要找一遍。從麻袋到衣櫃,要有一段適應時期。

現在家裏的塑膠衣箱是透明的,一眼看穿,找東西很容易。香港的富裕,是從麻袋改用紅白藍袋,從樟木衣櫃改用塑膠衣箱,新材料便利了大家的生活。從便宜的紅白藍袋到容易申請的提款卡和信用卡,現代社會豐富的物質生活全賴有毒的塑膠維持。

查考風物

傳說王家衛的電影在柏林展出,片中的紅白藍袋成為歐洲文化人的時尚,用來載行李搭飛機。如要選舉香港的民俗名物,雖然不知道其餘兩寶是什麼(鐵枝碌架床?圓摺凳?),但紅白藍袋應該可以列入「香港三寶」之一。有些紅白藍袋不是紅白藍色的,但都叫紅白藍袋,可見那種三色尼龍布料的「威名」。我沒有去採訪資料,但覺得它應該是由帆布袋演變成的,像軍營的那種,邊上有些銅圈讓棉繩套進去然後勒緊。我也不是布料專家,但猜想三色的布料可以方便街頭帆布店的裁縫,用「目測法」來量度寬度吧。

紅白藍袋是最「愛國」的現代文物,可惜迄今仍然無人去考究它的歷史。它是最低限度、最省材料的設計,但功能多多:耐磨、防水、有拉鏈密閉、有把手可提,而且可以完全疊平,不浪費地方收存。紅白藍袋是香港工業設計的偉大成就,它是沒有知識版權的,不知誰是發明人,仿佛是集體創作。早期的紅白藍袋,材料較厚,縫線粗而下針密,圍邊縫得緊,只是在上水的帆布店和雜貨店售賣,屬於作坊式產品。從記憶中,它大概是回應八十年代初期九廣鐵路和羅湖海關禁止回鄉的老者用扁擔挑貨物一事;回鄉客要改用手提的袋子,但是海關擁擠,回鄉的人又多是貧苦大眾,不會用貴重的皮箱,於是用尼龍布造的紅白藍袋便應運而生,並配以用鋼枝製造的、可折疊的手拖行李車仔。當時我們仍叫紅白藍袋做「大陸袋」或者「回鄉袋」,大可顧名思義。確定了禁用扁擔的年份(時),從靠近邊境的上水帆布店(地)開始訪查,應該不難找到紅白藍袋的始創者(人)。

低頭但不認命

後期的紅白藍袋,由工廠大量生產,價錢減了,在超級市場也可買到,材料較薄,縫線不那麼講究了。後期紅白藍袋大概是適應中港兩地頻繁交往用的,貨物交易的雙方不必即時「回收」袋子,可以隨便提走。現在國內出產很多帶輪子的仿製手拖皮箱(手拖篋),價格也隨着材料的品質下降了,便開始有中年男人用它來載物回鄉。平民生活水準的改善,往往是伴隨着生活品質的下降的,要貧民有魚有肉吃,有衣服穿,只能讓他們吃大量生產的有毒種類,穿有毒的纖維衣裳。資本主義社會的均富,靠的就是這個。然而,紅白藍袋子仍然沒有被這些手拖皮箱淘汰。

英文的bag people(「袋民」),是指那些把東西塞進膠袋,在城市流浪露宿的人。羅湖過海關的紅白藍袋,就像維多利亞海港裏的舊中國帆船一樣,代表香港人的流離生活,也象徵了香港人認命的安分守己和不認命的艱苦拼搏。不准用擔挑,就用布袋和車仔,禁令之下,低頭走過,帶我的貨

《信報》二零零零年五月二十五日
二零零五年二月修改

後記:紅白藍塑膠布在台灣原名「草布」,是台灣廠商引入的日本塑膠編織技術製成,材料是聚乙烯和聚丙烯,將塑料拉成薄膜之後,切成線條,再用編織機縱橫交織而成。本是藍色,用以取代防水帆布,引入台灣後,用作婚喪宴會之臨時篷蓋,加入紅色以示吉利,亦方便日後移為他用。一九七五年入港,最先在青山道的家庭式工廠製作紅白藍袋,供應回鄉客使用,後來政府立法規定建築工地必須在外圍鋪設防護網,於是紅白藍膠布便隨處可見。


書影自陳雲《舊時風光——香港往事回味》,頁5-10。







轉載:從學 陳雲

從學 陳雲

清《顏元集》言:「誠正是為學根本,孝弟是為學作用,經濟是為學結果。」今日反思,為學之本,是養心之誠正,即是認識自己,修正自己。說是有作用,也只是理解世道人情,謙厚待人,敦睦人倫。至於學以致用,建功立業,所謂經世濟民,是自然結果,成事在天,強求無益。

學富五車之士,未必腰纏萬貫;發家致富之事,原與學識無關。學識可以養心,令人氣靜神寧,自得其樂,進而可以養生,延年益壽,但不可以榮身致富。然而一般人總是將可以累積的學識,與可以累積的財富錯誤比擬,於是有「知識就是力量」、「知識就是財富」、「知識改變命運」,以至「知識經濟」的謬論。今日上至政府高官,下至升斗市民,都視教育為投資、為增值,謂大者可以救國,小者可以興家,而不知為學立心不正而又追求速效,恰恰足以亡學,小者可以毀身,大者可以誤國(1)。

雖小師,亦有可觀

貧道生平從學者,都不是大師,只是無數樸實求學之人,蒙上天眷顧,投緣的都是耶穌會士。第一位是香港中文大學英文系的李達三博士(John J. Deeney),景仰老子,故以李為漢姓。他在台灣教書時入了情關,還了俗,但講學治事依然是教士風格。他講授的是英國文學史,研究的是中西比較文學。我念研究院時當他的助理,受了他最嚴格的書目文獻訓練。他閑來愛把文獻資料卡鋪滿地上,來回巡視,思考當中關係。為了告誡自己不要迷失在細節裏,他書房貼了幅漫畫,是個美國南部農夫在沼澤打鱷魚,警句是:「墾荒的農夫原本想把沼澤放乾,結果是終日打鱷魚,而且樂此不疲(when you're up to your neck in alligators, it's hard to remember that your initial objective was to drain the swamp)。」追隨他兩年,學了三件事,堪稱李氏問學三寶。第一是養成良好的工作習慣(good working habit),使學識累進;第二是目標如一,矢志追尋;第三是總攬前人成果,辨章學術,考鏡源流。

第二位是馬松博士(Michel Masson),其時他是湯若望宿舍的駐堂神父,也在法文部授課。他舉止輕靈,語言溫潤,是位中國學家,治的是思想史和明史。除了教法國文化之外,還不時在課室派自己寫的法文小品,概談中國文化,例如長城修築、漕運、郵驛等,寫的是「實學」一路,如寫近代中國郵驛,便說明朝從北京寄快函到廣州,需時三日,效率比五十年代共產中國的鐵路郵政還要快,在機械運輸發明之前,中國已經將人力制度的效率達到極致。他的小文章啟發了我從具體生活來看舊時中國。如今回想,才知馬神父當年借助教法文的方便,向英殖民地的唐人學生傳授故國知識,用心良苦。

書房裏的明燈

第三位是Claude Larre神父(一九一九-二零零一),漢名顧從義。其時法國領事館資助法文部學生在暑假遊學法國,住宿當地家庭。我起初獲分派到Egly鎮的卡朗先生家。卡朗是退休軍人,待我甚好,鑽研法國海外殖民史,常帶我到他收藏刀劍盔甲的木樓論兵,最愛講奠邊府戰役。他性情暴烈,不時縱酒吵鬧,有一次發了酒瘋,拿了軍刀亂舞,嚇得一對兒女與我奪門而逃。其後卡朗太太便與教區的顧神父商量,顧神父再與香港的馬神父聯絡,接我到他主持的利氏學社(Institut Ricci)寄寓。顧神父專攻傳統中國醫理和黃老道,頭髮花白,膚色深黄,談吐儒雅,若不是細察他的藍色眼珠,還以為他是唐人。他把我安頓在學社的藏書室,在屏風後面給我鋪上床墊,再移來一盞座地燈,給我夜讀之用。爾後的晚上,便是徹夜看書。我好奇問他正在研究什麼學問,他說這幾年都在讀《淮南子》。我問他可否給我一張他教學生的入門書目,他不置可否,一直到我離開巴黎南下,才給我幾頁紙,從《書經》、《楚辭》到《鹽鐵論》、《貞觀政要》等書都有。

其時寄居利氏學社的,還有一位美國年青神父菲立,是來法國讀神學的。顧神父每天晚上都帶我和菲立拜訪好友,聚餐論學。第一個晚上是拜訪巴黎一位老紳士,大宅布置典雅,一室清貴。老紳士博學多才,與我這個遠方來客也是話題不絕,哲言雋語,風趣幽默,臨別時還向我敬禮,高呼「中國萬歲(Vive la Chine)!」

上帝的戰車

憑藉賜飯之恩,我認識很多住在巴黎的中國學家。最難忘懷的是拜訪裴洛(Poirot)先生在市郊的家。當日他慶祝生辰,賓客盈門,我和菲立喝過餐前的香檳酒,便溜到庭院談話。庭院廣植柳樹、蘋果樹和杏樹,中有蓮池和草堂。遊園未幾,下起小雨來,我和菲立便躲進草堂裏,各坐一個吊籃,閑蕩閑聊。菲立說他來法國是要掌握基督要義,回去用聖教振興黑人社區。他說美國黑人和白人衝突厲害,以前就有白人教區想收買他控制黑人。他教區的黑人大多自暴自棄,吸毒、聚賭、淫亂,生活無目標,見到人生第一個陷坑就開心得一下子要跳進去。他痛惜黑人的歷史傳統被抹去,不如中國人有五千年歷史。我說,當世中國,已焉文化淪亡。他問我可有志向,我說,若上天假我以年,希望看到黃老道術復興。

各言其志之際,顧神父微笑走來,催我們去就餐,一吃就是兩個小時。飯後,微醉的裴洛給客人倒干邑酒,又領客人到玻璃長廊裏,說要彈鋼琴娛賓。幾闋小曲初過,菲立請纓唱聖詩,裴洛伴奏。菲立音色圓潤,情致動人,如大教堂的管風琴。唱到《天父用甜美的戰車送我回家》,裴洛年邁的叔父潸然淚下,顧神父俯首斂容,強忍激情。雖然不知法文聖詩的細意,但頗有馬革裹屍之志。以管風琴的貞靜,劍戟的剛勇,用愛去遠征邪惡,這是菲立神父給我的教誨。

《信報》二零零二年十一月十四日

作者自注:
1. 五四時代之文人引入共產主義及蘇俄黨政,破舊事以立新中國,即為慘痛教訓。

書影自陳雲《新不如舊—香港舊事返照》。









轉載:法脈 陳雲

  書影自陳雲《新不如舊—香港舊事返照》。







轉載:南洋 陳雲

南洋 陳雲

年前與情人路過北角,見國貨公司掛起東南亞洲市集的招牌,是推銷食品的特價攤。「這個年頭的人,已不知中文有南洋之名。」我對她說。除了南洋驅風油和南洋降頭術等固定民間詞匯之外,人文地理的南洋,已焉消逝。一九五六年在新加坡創立的南洋大學,是南洋一詞文明鼎盛的巔峰,但也在一九八零年被新加坡大學兼併後沉沒。

消逝的名詞

嶺南人的南洋,如唐朝人的塞外、法國人的Indochine,是流灑激情的絕域,英國人的Southeast Asia,倒冷淡得出奇。兒時聽父親念誦南洋的客家歌謠,「南洋好,南洋好,一年四季春不老……」,眼神總有熱帶的濕潤。七十年代初,姑母一家來港探我們,父親知道老家的新一代已經全部入籍馬來西亞,眼眶濕潤,也顯露怪罪之色,不顧得他姐姐在五十年代的山打根埠送他上船回國之後,已是闊別二十年的異地重見。姑母講到斗湖埠老家的橡膠園已改種可可,爸爸便說,少年上學,要在破曉起程,走兩小時山路,手裏拿着樹膠燈照路。所謂樹膠燈,是鐵斗上盛了橡膠渣,用椰衣做燈芯。談到夜深,爸爸問當年不理父老勸誡,戀上馬來女子而被「出族」處分的幼弟,如今可好。姑母答道,他已子女成材,與家族也恢復往來了。最後,爸爸忍不住向姑母輕聲打聽一名女子的下落,姑母欲言又止,媽媽面有慍色,話題便又轉了。

少年時代,南洋與香港仍是往來頻密。國文科有南洋親戚來港,以沙龍布料贈親的課文,尺牘科有慰問南洋老父的範文。香港電影遠銷南洋,電影明星也有來自南洋的,而日間的香港電視,偶然也有粵語配音的馬來或印尼電影。收音機不時播出《梭羅河之戀》(Bangawan Solo)、《檳城艷》、《峇里島》之類的流行歌,《兒童樂園》漫畫的筆友欄,有馬來西亞柔佛州新山之類的通信地址。

七洲洋的鯨魚

六十年代出版的通書,裏面仍有馬拉話與唐話的對照表,如「多謝」,是「爹利馬加詩」,逐字唸給爸爸聽,他便會心微笑,然後用一種溫軟細膩的腔調,將這五個唐字諧音,講成delimagasi。爸爸歸國時期結伴的南洋舊友,渡盡文革的劫難,流落香港,在我家中敘舊,談論的話題都不離南洋到廣州的旅程,讀大學的趣事,然後是各自分配到不同城市和下放邊疆服務的奇聞,然而最有興味的,總是少年時代的南洋。談到第二故鄉,他們便會夾雜很多馬拉話,如甘榜(村落)、山笆(野林)、巴剎(市集)、馬打寮(警察局)之類。我那時還懂得馬拉話的數字,可以由一數到二十。

爸爸是第二代的馬來亞華僑,第一代人從唐山過番(出洋)的事,我要到七十年代末,中國開放改革,歡迎華僑回國探親的時候,才從還鄉過境的堂叔公口裏得知。叔公一行人是隨「水客」下南洋的,他們的一支族人定居在沙嶗越州的古晉,我們的一支在沙巴州的斗湖。水客是往返南洋與唐山的中間人,代親族申請移民和報關手續,帶信、帶禮物和匯款,也用小箱籠夾帶兩地的土產,謀取蠅頭小利。叔公健談,記憶力驚人,他說當年出海之前要在禾堂(曬穀場)擺上香案,陳列供品,奉祀天神,又要用三牲酒禮在祠堂稟告祖先。乘坐的輪船,設備簡陋,最危險的是過七洲洋(今稱南中國海),風高浪急,遇上鯨魚游來,要把熟飯倒下海裏餵食,祈求牠們不要作怪,弄翻輪船。原來民國初年,南中國海竟有鯨魚。叔公最敬拜三寶公,談到三寶公(鄭和)的時候,他臉上特別祥和。他說,三寶公的一切都是好的,榴槤也是他的遺糞變成的。

堂叔公說,他們的一代客家華僑,依然惦記乾隆年間的先輩羅芳伯(一七三八—一七九五)於一七七零在西婆羅洲建立「蘭芳公司」的事。「公司」在閩粵一帶,是指規模龐大的宗親幫會,蘭芳公司後稱「蘭芳大統制」(亦稱「蘭芳共和國」),下有行政、立法、教育等部,羅芳伯自任「大唐總長」(唐人總理)。小國仿效西洋,由公民選舉領袖,但沒有軍隊,只有民兵,一八八六年被荷蘭人的東印度公司所滅。那時馬來亞連殖民政權也還未成立,清朝的域外方誌,譯Malay為「無來由」或「巫來由」。蘭芳公司不是主權國,而是舊時的屬國,但那是近代唐人第一宗,也是僅此一宗的異域建國了。中國的史書,往往有意無意漏掉這事,西洋的東南亞史書,也絕少提及。

祖先的幽靈

爸爸那代人掛在口邊的「自成一國」,原來有段前事。自己建莊園,用籬笆圍起來,用獵槍守衛,是自成一國;自己辦實業,不受僱於人,也叫自成一國。爸爸在香港開過醫療所,經營過旅行社,辦過農場,也曾當過警長,但從不願受僱於私人。

我上學的日子比爸爸他們那一代人多,但智慧與勇氣比那一代人少。他們身上有民國初年的銳氣,也有西洋文明的開朗。他們讀《幼學瓊林》,也讀莎士比亞;可以用毛筆寫柳體唐字,也能用鋼筆寫出花體英文。我幼年模仿爸爸的英文草書,一個大草C,繞了三個螺旋圈,被老師笑為中古英文。在家學的英文,學校老師聽不懂,後來才知爸爸的英文老師,原是一位蘇格蘭神父。

在他們的年代,進學堂叫讀書明理,在我們的年代叫進修增值。用樹膠燈照着上路,聽南腔北調的老師講學,在樸素的毛頭紙上練字,在家還要幫忙割橡膠。論設備和效率,他們總也不如我這一代,但是論學問和歷練,相對於他們的時代局限而言,他們比我好。兩代的差異,當中的玄機,猶如南洋一詞變成東南亞,嶺南變成珠三角,塞外變成西北,滿洲變成東北,唐人變成華人、中國人,乃至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一切祖先的舊跡與幽靈都驅除了,剩下是乾淨無色的冷淡人世

《信報》二零零二年十一月十四日

書影自陳雲《新不如舊—香港舊事返照》,51-12頁。







另案:楊圻〈哀南溟〉詩序:我國滇粤西南數千里外,有島嶼數十百,星羅棋布於煙波浩渺中,綜之曰南洋羣島。考之地势則中國之門户,歐洲之孔道,考之史册則明以前少與中國通。近二十年,朝廷稍稍知國人多生聚茲土,商業特盛,始有保護華僑之命。初不知樓船横海,宰割鯨鯢,四百年中執南荒牛耳者,大有偉人在,徒以海禁未開,有司目爲海盜,不以上聞,謂珠崖爲可棄,等夜郎於化外,聽其自興自滅。至今日而臥榻之側,龍盤虎踞,時機之失,可勝追哉?嘗考明洪武中,南海梁道明據三佛齊稱王;永樂時,王順塔國於爪哇之北;萬曆初,王連據舊港稱王,同時林道乾據勃泥稱王;後閩人某復王勃泥,同時張璉復王三佛齊,李馬奔亦王小呂宋。清高宗時,澄海人鄭昭逐緬人而稱王暹羅,其子鄭華,助餉征緬,清封爲王。嘉應人吳元盛,商於坤甸之戴燕,因其國亂,據而王之。同時羅方伯亦嘉應人,據喃巴哇,稱王百餘年,光緒十年,荷人奪之。嘉慶時,嘉應人葉來,與柔佛王戰八年,王之,復攻取檳榔嶼,英人忌之。時我國方禁出洋,英人乃迫官吏嚴治其家族,葉來不得已,以政權讓之。同安洪某,據峇眼,地近新加坡;葉來族人某,王婆羅洲之沙勝越;嘉應人某,王薩拉瓦,地五萬方里,人口三十萬,在婆羅洲西北。嗟乎!我人之割據稱雄,握海外霸權者,已非一人一日,其人類皆豪傑,不得志於中國,乃亡命入海,卒能驅策異族,南面稱孤,不亦壯哉?獨其振臂孤往,無所憑藉,但奮其筋骨血汗,縱横於大海之中,不知其幾費經營,成厥偉業,至今日而無人能言之矣,良可慨夫!當時中國全盛,四夷震慄,苟有人羈縻之,則若輩子孫,列若藩封,而今之英屬五萬方里,荷屬七十三萬方里,如荼如火之南洋羣島,爲我中國有可也。乃有司闇於國勢,無遠謀,昧乎因利之勢,坐失乘便之機,使羣雄者勝無可歸,敗無可救,或奪於英荷,或侵於土人,以至澌滅,甚至事跡不彰,姓氏不著,誰之過歟?迨乎歐人登陸,見其土肥物庶,寶藏豐富,盡力經營,百餘年間,遂有今日,而東南自此多事矣。夫周秦之世,南越本非吾士,趙佗據之,漢高因之,廓我疆土,南顧無憂。則陸生陸賈。高祖遣其使南越,拜佗爲南越王,令稱臣奉漢約。賈著有《新語》一書,雲史連類及之,故曰:「陸生一書,利及萬世。」一書,利及萬世,賈山之言,失地千里後武帝征南越,立儋耳、珠厓郡。昭帝而後,珠厓數反。元帝初元時,議大發兵擊之,賈捐之以爲不當擊。故曰:「賈山之言,失地千里。」雲史記憶偶誤。議罷珠厓者乃賈捐之(君房),非著〈至言〉之賈山。參考嚴壽澂,晚清詩人與南洋。From(https://www.rujiazg.com/article/3257)。人之度量相越如是哉!余承乏七州、海門等處領事館者六年,考之舊聞,僅得約略,無紀載之可尋。嗟乎!南溟羣雄,不幸而不遇高帝其人,以至湮没無聞。天與不取,時不再來,私心痛之,作《哀南溟》。

許地山在其小說《玉官》裏也曾屢次提及南洋。

2022年4月29日 星期五

觀英國的Human Right Act Reform:A Modern Bill of Rights

觀英國的Human Right Act ReformA Modern Bill of Rights
 
完全唔識英國法律。粗粗地睇左個簡介,睇完都有啲心寒。這個新的Human Right Act ReformA Modern Bill of Rights 有五個主要範圍(第34是重點):
 
1. Respecting our common law traditions and strengthening the role of the UK Supreme Court
 
聽落夠本土/英國本位。但其實佢想嘅係收窄原有Human Rights Act嘅解讀、解釋空間,令法院以後只需「look at the text of the rights themselves and at decisions previously made in the UK」,唔再需要「‘take into account’ any relevant cases decided by the European Court of Human Rights.
 
更重要係終於見識到英式嘅語言偽術。佢話:

 

The Consultation also suggests that the Bill of Rights should contain a provision that highlights the importance of the right to freedom of expression.

 
聽落好正面,如果你睇漏「provision」(條款)呢個字 。冇錯,言論自由係要有「條款」的。「highlight」原來可以用得咁有警告意味,警告你必須理解言論自由的重要性——而重要性在於,閣下的言論自由是有「條款」、「前提」附帶的。「The government wants to set out guidelines on how this right should be balanced with the socalled public interest)」
 
2. Restoring a sharper focus on protecting fundamental rights
 
呢句修辭都算嘆為觀止。「sharper focus」,好聽,但咩意思?原來方法係提高申訴嘅門檻,申訴人要搵方法證明自己慘嘅程度係要過到門檻先可以申訴,「The Consultation suggests introducing a permissions stage for bring human rights cases to court. This could mean that an individual would have to demonstrate that they have suffered “a significant disadvantage” in order for the case to be heard at court. 」、「This would reduce the number of human rights cases heard in our courts.」,減少了申冤嘅case,便可以「加強專注」了,真是治根不如治本啊。
 
3. Preventing the incremental expansion of rights without democratic oversight
 
呢句簡直有黑格爾嘅辯證feel。防範人權的擴張,在沒有人民的監督之下。唔熟英國法律,但據那網頁簡介,呢點係針對原有Human Rights ActSection 3提出:
 

Under Section 3 of the Human Rights Act, any laws in the UK must be read in a way which is compatible with the European Convention on Human Rights. This can be done by courts when deciding cases; it is also an important tool for public officials to consider when making decisions so they can be rights-respecting in the first place and avoid being taken to court. The Consultation proposes that Section 3 should be replaced with a provision which sets out how legislation should be interpreted. This could mean that the power to interpret legislation could be restricted.

 
簡言之,都係想用「guidelines」取替傳統的「interpretation」,方便人按本子辦事。而按本子辦事,既安全又有效,只是沒有個人責任可言而已。下面呢段將政府用意講得更加白:
 

Currently, if a non-absolute right must be restricted, that restriction must be proportionate, or least restrictive. The Government suggests that this means that law makers cannot balance individual rights with the wider public interest. Instead, they want to place further weight on the view of Parliament . This may reduce the importance of proportionality

 
學多咗「proportionality」呢個term。原來喺英國,「合比例」地限制人嘅自由,係指要用最「least restrictive」嘅手段。真係縱慣哂。咦,有啲嘢都好似關流亡嘅香港人事:
 

The Consultation also suggests that the use of human rights law by foreign criminals who are going to be deported should be restricted. The Government proposes that rights such as the right to liberty, the right to a fair trial and the right to respect for private and family life should not be able to be used to prevent deportations.

 
呃。自求多福啦。
 

4. Introducing responsibilities within the human rights framework

 
「介紹」人權架構底下的新責任(或義務)。嗯,笑就好了。
 

The Consultation also suggests that an individual’s behaviour should also be relevant when deciding on any remedies that they may be entitled to for a breach of their human rights. Behaviour from the past may also be used to reduce or remove any awards of compensation.

 
太陽底下無新事。中國的紅太陽和社會信用系統,終於有望在西方升起了。

最後坦白講句,單睇個議案名,你見到「Reform」同「Modern」兩個term竟然可以痴埋一齊,都應該知咩事啦。大佬,我哋「modern」咗幾耐,又「後現代」咗幾多年了?時至二十一世紀,幾大都應該整個「PostModern Bill of Rights」嚟嘆下嘛,何必如此食古不化呢?
 
8/3/2022
 
資料參考
(https://www.bihr.org.uk/explainer-the-report-of-the-ihrar-and-the-governments-consultation-on-the-human-rights-act?fbclid=IwAR2de5WWHhxM0yCdj1UhYuOw1gLZqALscZQluYna1hQ5avrE_fZNmWiFUKk)
 

2022年4月26日 星期二

有關「抗日為中國帶來利多於弊」

有關「抗日為中國帶來利多於弊」
 
馮睎乾這樣寫我不意外。但若余英時先生臨老也蹚這渾水,那就真是頗為可悲了。如此一來,歷史上的一切壞事都可以被看成是「砥礪」——六四可以是對天安門學生利多於弊,國安法也可以是對泛民利多於弊(同理,文革之於中國人,奧斯威辛之於猶太人...etc),傳統史學中的一字褒貶、功過論定精神,也大抵可以棄若敝屣了。抽離語境(戰國的「國」(諸侯)等同現代的國(nation state)嗎),用方唐鏡的態度來引用《孟子》,這就是所謂學養嗎?「抗日戰爭」的確間接暗助了共產黨取得大陸的政權,這就是馮余兩位先生心中的「利」嗎?讀那麼多書,腦裏時刻想着的卻是怎樣「吊打」旁人而非事理本身,為文立意如此,縱然給你「一時」拗贏了,又有甚麼好值得誇口的?
 
25/4/2022


From (https://www.facebook.com/epinoia2020/posts/318436970410272)

2022年4月25日 星期一

轉載:白鞋 陳雲

白鞋 陳雲

某日在《信報》醫療版讀到足部護理,知道足跟痛的成因有跟腱炎、跟後滑囊炎等,可用足部反射區按摩等方法醫治。無端憶起,兒時也常有足痛之疾,客家土話謂之「發石痷」(「發」字讀bot,入聲),即是腳後跟不慎踩着路上尖石,積了瘀血,隱隱作痛。故老相傳,用勞工皂沾暖水,徐徐按摩足跟,一日數次,即可痊癒,直至下次踩着山石為止。

珍貴的帆布鞋

說是故老相傳,恐是誇大,因為肥皂來自西洋(粵名「番梘」),而國產的勞工皂,也是近代產物。國產勞工皂有勞工牌、扇牌、鹿牌、鵰牌等,惟勞工牌有手執鐵錘的標記,工人階級意識強烈,如勞工手套、勞工牌洗潔精、利工民汗衫之類的商標,記下當年工業化的艱辛與自豪。口耳相傳,即使後來出了其他牌子,也一樣叫勞工皂。泥黃色的勞工皂,當年是家居洗濯之寶,皂質硬,沾水則如按摩棒,在足跟患處,游走自如。這種就地取材的民間療法,難以考源,也許傳自民初國軍的軍醫,或者人民公社的赤腳醫生。反正鄉下人惜鞋,一般不會穿鞋下田,「石痷」之疾常有,就用勞工皂治之。

其時布鞋幾塊錢一雙,但工人月薪不過數百,於是小孩穿着上學的白布鞋,也是貴重之物。白布鞋通稱「白鞋」,因為那時沒皮鞋穿,拖鞋和水鞋(雨靴)則是塑膠做的。白鞋是白帆布面,青塑膠低,後來也有黑色鞋底的。泥黃色的布鞋是工人穿的,學生一律穿白鞋,學生的襯衫也是白的。那時的棉布和染料不及現在先進,白襯衫穿久了變黃,要用氯水漂白。白鞋在山坡泥路和校園草地踏久了,便要洗濯。白鞋浸水,抹上勞工皂,再用洗衣刷使勁刷。

人生衣食真難事

白鞋的帆布面發黃,也可用白鞋油刷新。白鞋油是加入白堊粉的黏劑,打開了容易風乾變硬,於是刷白鞋油必須集體行動,以免浪費。挑一個乾燥而暖和的冬日,兄弟姐妹的鞋子都預先洗淨曬乾,姐姐便隆重地開了鞋油瓶,用附送的海綿刷,蘸飽了白油,徐徐塗上帆布。事後,全家小孩的白鞋,裏外翻新,由大至小,一排靠在冬日的石台之上,有新年的喜氣,又有一家人患難扶持、相依為命之感。白鞋內裏印的招牌,「前進」牌是冒煙的火車頭,「火炬」牌是手擎火炬,都是教人艱苦奮進。當時窮人奮進的目標,不外是學一門手藝,跟師傅謀生,又或者學點文藝,上寫字樓跟英文師爺學商務。若問為何今日窮人頹唐,要自毀性命,就要問商家為何都消滅了這些牌子,換上不明來歷的洋名。現在通街是洋名招牌,窮人還在,而且比起當年,「學歷」驚人,但多不識手藝,也不通文墨。

衣服破了可以補丁,白鞋真的穿破了,只能眼巴巴看着。先是鞋底磨損,後來鞋頭也蝕了,最後是鞋底脫離帆布,擺出開口吃飯之狀。如果愛踢足球,視乎你愛用腳掌內側還是腳掌外側來踢球,那邊的鞋面帆布就會脫線,最後磨穿一個洞。破了的白鞋還有一個用途,就是穿了上山踢松柴:山上的松樹斬了,遺下一個樹樁,過了一個夏天,樹樁被白蟻蛀通了,便可用腳踢下,搬回家裏燒。小孩力氣小,要踢幾十下才可踢倒樹樁,用力之餘,也要留意樹樁哪一邊較脆弱。也莫怪今日的小孩不濟,在燒松柴和穿白鞋的年代,小孩一早就要領受衣食之苦。如《水滸傳》第五十回,白秀英在鄆城縣勾欄裏說唱,拜了四方賓客,拍下一聲界方,便唸出四句定場詩來:「新鳥啾啾舊鳥歸,老年羸瘦小羊肥,人生衣食真難事,不及鴛鴦處處飛。」

白飯魚

七十年代初,市面繁榮,售賣的布鞋款式多了起來。網球鞋最先出現,塑膠圍邊厚了,鞋底也厚了,縫線精細,鞋底與鞋面的黏合也穩固。再出現的籃球鞋,鞋底更厚,而且有保護足踝的鞋幫。再過幾年,人造革製造的運動鞋上市了,最先是德國的Adidas,然後是香港仿造的土牌子。白鞋也出現簡化版,是沒有鞋帶的「懶佬鞋」,牌子也不屑用唐文,只寫Fast、Lion之類。這種簡化白鞋的出現,加上學童開始穿運動鞋,連累白鞋被貶稱為「白飯魚」,一種便宜的下飯魚乾。到運動鞋出現真皮製的昂貴版後,白鞋的地位便一去不返,淪為與拖鞋同級,如現今的廉價勞工手套一樣,在建築工地常見工人用完即棄,毫不憐惜。

上中學時,學校規定穿皮鞋(革履),只得買木渣纖維製造的來穿,雨天時節,皮鞋着水即糜,乾了便頂腳趾,過幾天才變軟。後來弟弟進了警察學堂,向管倉的校役討了一雙過期發硬的警靴給我,用爐火把皮革焙軟,再用鞋油打磨一新,才有真正的皮鞋穿。後來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北遊,在海關看見解放軍臉容消瘦,只穿一雙綠色布鞋,心內一陣辛酸。

記得當年上大學,首年必修體育,台灣來的體育老師苦勸我們要丟棄白鞋,改穿運動鞋上堂,說運動鞋的護墊和鞋幫,可以保護足踝和足弓,延長運動壽命,又可增加彈跳力,提升體能。同學聽是聽了,但沒有行動。他以前是軍旅教官,知道用科學來游說不行,便改用惡毒的方法,說穿白鞋像靈堂守孝,殊不吉利。這招令很多同學棄守白鞋,改穿運動鞋,但始終有幾個頑固的同學,不為所動,堅持穿中學時代的白鞋上堂。他們一樣跑得快,跳得高。那時大學運動場的跑道仍是柏油水泥地,沒有鋪上吸震的塑膠墊。

《信報》二零零三年一月二十三日

書影自陳雲《新不如舊—香港舊事返照》,51-56頁。






轉載:報紙 陳雲

書影自陳雲《新不如舊—香港舊事返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