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韋蘇州詩案語雜錄 情情
「念子抱沉疾，霜露變滁城。」—〈覽褒子（沈全真，應物外甥）臥病一絕聊以題示〉（783年秋冬作）
按：心念投射，故亦變化以憂。
「獨此高窗下（即褒子窗下），自然無世情。」—同上
按：末句超拔，而細味下亦有沉蘊。又按：古人詩用自然二字，鮮有能出蘇州右者。
「白雲埋大壑，陰崖滴夜泉。」—〈懷瑯琊深標二釋子〉（783年）
按：二語幽冷，竟似孟郊。
「塵襟一瀟灑，清夜得禪公。遠自鶴林寺，了知人世空。驚禽翻暗葉，流水注幽叢。多謝（猶殷勤問候）非玄度（玄妙的法理），聊將詩興同。」－〈夜偶詩客操公作〉（775-76年）
按：有云佛道貴不立文字，故多言即與佛諦有間耳。一說「多謝」解多有遜色，「玄度」則指東晉玄言詩人許詢。
「春風駐遊騎，晚景澹山暉。一問（猶探訪）清泠子（貫休〈寄清泠山道人〉：「常憶清泠子，深雲種早禾。」），獨掩荒園扉。草木雨來長，里閭人到稀。方從廣陵宴，花落未言歸。」—〈寄裴處士〉（783年）
按末四句：寂寞蕭散，而韻致無盡。
「夏衣始輕體，遊步愛僧居。果園新雨後，香臺（燒香之台。借指佛殿）照日初。綠陰生晝靜，孤花表春餘。符竹（即竹使符。泛指地方官吏印符）方為累，形跡（禮法；規矩）一來疎。」—〈遊開元精舍〉（790年）
按：一來即覺疏脫禮文也。
「高齋（高雅的書齋）猶宿遠山曙，微霰（音線）下庭寒雀喧。」—〈寓居灃上精舍寄於張二舍人〉（779年）
按：有意疏隔人為，使事乃自在。金聖嘆《貫華堂選批唐才子詩》云：「高齋獨宿，即是宿此閣中；微霰下庭，便是下此閣前之庭也。遠山曙妙，寫盡獨宿人心頭曠然無事；寒雀喧妙，寫盡微霰中眾人生理凋瘁也。」
「猶希心異跡，眷眷存終始。」—〈城中臥疾，知閻薛二子屢從邑令飲，因以贈之〉（786年）
按：若單獨看去，是句亦未嘗不能解「猶望己心能異乎於當下生世之勞跡也。」
「……存殁惻私懷，遷變傷里閭。欲言少留心，中復畏簡書（《小雅·出車》：「畏此簡書（天子傳令出征的文書）。」後為公務羈身之典）。世道良自退，榮名亦空虛……」—〈休沐東還胄貴里示端（韋端，應物族弟）〉（788年）
按：言或通「唁」。留心，留下、留居的心意。《史記·孫子吳起列傳》：「臣竊恐起之無留心也。」世道良自退，久已卻絕世道。亦不無感嘆世情倒退之意。
「明世重才彥……獨予忻寂寥。」—〈灃上西齋寄諸友〉（779年）
按：忻同欣。又《説文》：「忻，闓也……《司馬穰苴兵法》：『善者忻民之善，閉民之惡。』」闓，即開啟義。又《玉篇》：「忻，察也。」
「無術謬稱簡，素餐空自嗟。秋齋雨成滯，山藥寒始華。濩落（淪落失意）人皆笑，幽獨歲逾賒（遲緩；緩慢）。唯君出塵意，賞愛似山家。」—〈郡齋贈王卿〉（782年）
按：賞愛其齋有山野之風耳。
「心絕去來緣，跡順人間事。」—〈寄恆璨〉（783年）
按：順一作斷。唯作順字似較佳。
「聖朝有遺逸，披膽謁至尊。豈是貿（買、易也）榮寵，誓將救元元（百姓；黎庶）。權豪非所便，書奏寢（擱置）禁門（孫望《韋應物詩集繫年校箋》：「蓋李十四山人欲干謁當道，而為權豪所阻，奏書不得上達。」）。高歌長安酒，忠憤不可吞。欻（音忽。忽然）來客河洛，日與靜者（指隱士、僧侶和道徒）論。濟世飜（同翻）小事，丹砂駐精魂……」—〈送李十四山東遊〉（764-69年）
按「欻來至精魂」：簡短四句，已足側見彼一代士子在安史亂後，其普遍精神面貌所歷之遷變耳。
「冰炭俱可懷（指世情冷暖。陶潛〈雜詩〉之四：「孰若當世士，冰炭滿懷抱。」），孰云熱與寒。」—〈送閻寀赴東川辟〉（781年）
按：寒熱斯須，孰謂必為定性也。又解是非，如《宋書·二兇傳》：「當不應翻覆言語，自生寒熱也。」
「……和風被草木，江水日夜清。從來知善政，離別慰友生。」—〈送令狐岫宰恩陽〉（781年）
按：以此語告慰友生也。又相契之情，唯以「知善政」三字出之。則二君高誼，亦庶可想見矣。
「茲晨乃休暇，適往田家廬。原谷徑途澀（道路險阻、不通暢。陶潛〈感士不遇賦〉：「何曠世之無才，罕無路之不澀。」），春陽草木敷（鋪展；或開花）。才遵板橋曲，復此清澗紆。崩壑方見射，迴流忽已舒。明滅泛孤景（通影），杳靄含夕虛。無將為（治理。平聲）邑志，一酌澄波餘。」—〈往雲門郊居塗經迴流作〉（764-69年）
按「無將至波餘」：有數解。一乃勉強扶進、推進意。《小雅·無將大車》：「無將大車，祇自塵兮。無思百憂，祇自疧（病痛）兮。無將大車，維塵冥冥（暗指世道昏晦）。無思百憂，不出於熲（朱熹《詩集傳》：熲與耿同，小明也。在憂中耿耿然不能出也）。無將大車，維塵雝（通壅，指遮蔽）兮。無思百憂，祇自重兮。」鄭玄箋：「將，猶扶進也。」朱熹注：「此亦行役勞苦而憂思者之作。言將大車則塵污之，思百憂則病及之矣。」姚際恆《詩經通論》：「此尤興體之最明者。自《小序》誤作比意，因大車用『將』字，遂曰『大夫悔將小人』，甚迂。《集傳》則謂『行役勞苦而憂思之作』。觀……「無思百憂」二句，並無行役之意，是必以『將大車』為行役，甚可笑。且若是則為賦，何云興乎？……此賢者傷亂世，憂思百出；既而欲暫已，慮其甚病，無聊之至也（按：即已無藥可救，故無事可為耳。無聊二字是要眼）。」二解莫謂、莫以。孫經世《經傳釋詞補》：「將，猶謂也。」謝紀鋒《虛詞詁林》：「無將，猶云莫以。」徐仁甫《廣釋詞》：「韋應物〈新秋夜寄諸弟〉:『無將別來近（按：謂去相別之期恍猶未遠。然時光遽爾，故所謂『近別』者亦實已非近矣），顏鬢已蹉跎。』莫謂別來近也。又〈示全真元常〉:『無將一會易（容易），歲月坐推遷。』莫謂一會易也。」又司空曙〈留盧秦卿〉：「無將故人酒，不及石尤風（阻擋行船的逆風，頂頭風）。」三則從「無反（謀反）」一詞引伸出無違、無逆義。《史記·劉敬叔孫通列傳》：「人臣無將，將即反，罪死無赦。」又《荀子·賦論篇》：「時幾將矣。」楊倞注：「言時事已去，不可復也。」故無將即無去耳。姑存是說以備考。餘，剩下、遺留，亦有未盡之意。又《廣雅·釋詁三》：「餘，久也。」
「染白一為黑，焚木盡成灰。念我室中人，逝去亦不廻……一旦入閨門，四屋滿塵埃。斯人既已矣，觸物但傷摧……知妄謂當遣，臨感要（總）難裁。夢想忽如睹，驚起復徘徊。此心良無已（無了時也），遶（同繞）屋生蒿萊（蒿音hou1。雜草、野草。如魯迅〈無題〉詩：「萬家墨面沒蒿萊。」）。」—〈傷逝（此乃韋氏悼亡妻詩之一）〉（777年）
按「知妄謂當遣」句：人死不復生，故軫念再切，亦徒成妄執，自應盡早排遣耳。
「積雨時物變，夏綠滿園新。殘花已落實，高笋（同筍）半成筠（言竹子已生青皮也）。守此幽棲地，自是忘機人。」－〈園亭覽物〉（783年）
按：守、忘二字，義若乖而自與理冥，非心神所至，不能道此真語也。又按：本沖退之言，而自成卓落，是亦不可多得也。
「結茅臨絕岸，隔水聞清磬（佛教法器，銅製像缽，可擊打發聲）。山水曠蕭條，登臨散情性。稍指緣原騎，還尋汲澗徑。長嘯倚亭樹，悵然川光暝。」－〈義演法師西齋〉（779年）
按：韋詩筆下涉事、情再寂，也終存脈脈之意。
「羣木晝陰靜，北牕涼氣多。閒居逾時節，夏雲已嵯峨。搴（音軒。採摘。又通「褰」）葉愛繁綠，緣澗弄驚（孫望《校箋》作「金」，似更恰）波。豈為論夙志？對此青山阿。」－〈夏景園廬〉（780年）
按「豈為論夙志」句：謂但愛山耳，豈是借山以自美乎哉。
「……交無是非責，且得任疎頑……出去唯空屋，弊（通敝）簀（音責。竹編牀蓆）委窗間（孫望《校箋》：「見應物家境蕭然，室無長物之概矣。」）。何異林棲鳥，戀此復來還……」－〈郊居言志〉（780年）
按「交無是非責」句：友道貴淡，且夫委質人世，真相知者不外一二子耳。明乎人之稟性、際遇有殊，而所見或略別，亦正毋庸強責是非以求苟同也。
「政拙忻罷守，閒居初理生（料理生計）。家貧何由往，夢想在京城。野寺霜露月，農興羈旅情。聊租二頃田，方課（督促、差派。又《類篇》：「率也。」）子弟耕。眼暗文字廢，身閒道心精……」－〈寓居永定精舍〉（791年）
按：夢想在京城，家在長安，然因貧故而無以為重返之計耳。孫望《校箋》引近藤元粹曰：「清廉可欽。」農興羈旅情，聞他鄉農事漸作，而倍添羈情也。
「子有新歲慶，獨此苦寒歸。夜叩竹林寺，山行雪滿衣。深爐正燃火，空齋共掩扉。還將一尊對，無言百事違。」－〈永定寺喜辟強（應物趙氏甥）夜至〉（791年）
按：首二句謂，新歲不與家人團欒而特來視我，故感其情也。無言百事違，事與人願有違也。
「蕭屑（象聲詞）杉松聲，寂寥寒夜慮。州貧人吏稀（李小松《孟浩然韋應物詩選》：「吳郡向稱魚米之鄉，竟至『州貧』。」），雪滿山城曙。春塘看幽谷，栖禽愁未去。開闈（通帷。窗帷）正亂流，寧辨花枝處。」－〈對春雪〉（782年）
按末句：言冰雪正值初泮而沆碭紛流，且四下雪意方深，故孰得忻辨春花之開處也。
「豪家沽酒長安陌，一旦起樓高百尺。碧疏（綠窗。孫望以為應作琉璃之「琉」）玲瓏含春風，銀題彩幟邀上客。迴瞻丹鳳闕（京城），直視樂遊苑（即樂遊原。漢宣帝時建，在長安）。四方稱賞名已高，五陵車馬無近遠（言酒客無論遠近，皆慕名而來耳）。晴景悠揚三月天，桃花飄俎（砧板）柳垂筵。繁絲急管一時合，他壚鄰肆何寂然。主人無厭且專利，百斛須臾一壺費（耗費，猶斟光）。初醲後薄（淡薄。即偷工減料是也）為大偷（孫望《校箋》引近藤元粹曰：「有名無實以為大偷者，天下豈一酒肆哉！」），飲者知名不知味。深門潛醞（指深巷的酒舖）客來稀，終歲醇醲味不移。長安酒徒空擾擾，路傍過去那得知。」－〈酒肆行〉（775-76年）
按「飲者知名不知味」句：讀姚雪垠〈惠泉吃茶記〉一文，即知世間人情之澆偽浮薄，雖隔歷千載而猶無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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