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時間 蔡炎培

中國時間卷　　蔡炎培（情情敬錄）


一、歲次乙亥

古老的東方有一條龍
睡了三千年
鬼神害怕他醒轉
第一次
我們從穴居裏出來
毛髮盡脫
即是你所知道的北京人
第三次
我們登上了長城
牃下很乾淨
周幽的烽火，似近還遠
我們的典籍呢
台海竟成了傳說
傳說是你一支箭
穿過沒有尺寸的雲關
把日光射落了
海洋陸地
分作龍頭和龍尾
是這一天
我們世世代代分開了
你放白鴿我放鳥
癡人說夢麼
待我拾起千秋淚眼才說

二、一九三五

大　水
侵雲大水
波動無家的屋脊
武昌城外
龜山動
和應着你降生的血
紮腳奶奶叫着船
船不來
西江一輪浮盼盼的月
一隊草鞋兵經過
壓低了帽沿

大　火
人說一塊隕石
落在長沙上
隔了半個世紀
這把火
但看滔滔雄辯的唇舌
春草更遠還生

象山書院的一個老頭兒
找出一些未刪的章節
子在川上曰
逝者如斯乎

三、白楊

一枝竹子軟又軟
這是雨
一個聲音輕又輕
這是風
軟軟，輕輕
這是西廂的琴斷
不是高
高高的呂梁山
有男兒
宋積詩
民族血
鬼子都是地震的爬蟲
在中國
在風風雨雨下
有一棵白楊是世界性的

四、尋找馬克思
　　　　　　　　——安源之路

龜裂大地龜裂的手
田間不聞蚯蚓的節奏
一串犁牛無雨歲月下
皴刻老農額
抽一口煙
居然抽出日來的奇事
大鬍子再現
不管前村或後村
放牧的孩子
常常在祖墳睡着了
沿着埋掩太平天國的路徑
他到來
一把油傘界定紙樣的尺寸
還有他一身的藍布衣
無人認識的大海
這是陸上唯一的胎記

他不耐身前身後每一隻狗
對於飢腸
倒有一點點用處
而夜很快把日顛倒
他大口大口吞食着：
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五、尋找馬克思之二
　　　　　　　　　　——酆都在望

搖搖搖
搖到外婆橋
酆都笑喪頗特別
一個穿紅着綠的孩子
在前引路
其他人一直不語
跟隨着孝圍
山一程。水一程
卸下一生不息的疲倦
他到來
懸棺高高在上
長江迤邐迤邐地千迴
百轉愁腸未解
「你是誰？」牛頭馬面道
他望一眼：你看着誰？
「我要見一個人。」
「誰？」勾魂使者截着路
「馬克思。」

月落。烏啼
一傘洞穿地之門
牛鬼蛇神慌張得不得了。稟上
王曰：「怕甚麼？中國
這麼大。死人是常有的事。」

六、石舫

西湖的風景有甚麼好？
尺八人遠
錢塘今夜怒潮生
橋頭上一個人
橋下面又是一個人
潮頭飛白
淘盡了古和今

歷史餘音歌不斷
歌鶯鶯。歌燕燕
西廂從來不乏做夢的張生
喬裝的紅娘洗了臉
風華正茂
你是第幾屆的南開？

沿着蘇堤白堤
以及一半臉兒的垂楊柳
魏王的的（疑衍字）駿馬躑躅着
他掀開一船波動
驚雷輕
六代繁華今已渺
我們發誓不走回頭路
我們要開一次會
討論一下所坐的石舫

七、風陵渡

扶餘國在哪？
沒有人知道
但這裏發生的一件事
紅粉當爐
你卻去了買醉
沽得酒來
船已湮沒蘆葦間
很多年後所謂騷人
仍津津樂道
黃河天上白雲間
黃河天上白雲間
下一句
自是今科不中冇書生
焚書。坑儒
墓前。掛劍
盡起吳起的降卒於地下
戎馬倥傯古渡頭
長嘶過處
是你雁影的前生

風雲急
一蓑煙雨
惟我彭大將軍

八、六君子

譚嗣同之後有誰？
在清末
即使是皇帝
西太后的風
常常在褲浪底
穿過
為王江山
怎不岌岌貢
維新在日
目下時興鬧革命
在上海
除了上海灘
在我們醒轉的過程中
虹橋今夜
有些人遷出另一些跟進

在監房冷冷過道中
月光斜照
他們唱着國際歌
最新一期六合彩
高牆掛着柔石的一半
他們不死於敵手
跟你一樣
死於同志的出賣

九、風聲

從十八舖行來
趟櫳依舊
埋在袖裏的乾坤
那籠雀依舊
陶陶居繼續賣大包
水滾茶靚
乘早分批入城的同志們
在杯碟邊緣擺好了
筷式
逢人認作沙三少

桌子另一邊
跟陸雲停睇過相的
賽半仙
辛亥前第一簽
兩廣巡撫不日路經
東校場……
而在海珠中路尾
倫文敘住過的摀甲里
有人摸黑登樓。輕叩：
先是二長。然後三短
笛聲劃過鐵板琵琶的世界
「陸皓東來找余玄同。」
「啥個事兒呀？」
「書劍在陸菲青的手裏。」

十、會戰

一輪重機槍過後
大家同意汰貓
一刻鐘
好把陣地重新固定
沙包不夠用了
屍體重新
築起血肉長城
念我黃埔同期的兄弟
上刺刀
他們不死於抗日
在旗向之間
徐蚌或淮海的交匯點
由你便
他們遇見他們的命運

諸神默默
木馬屠城的阿溪里
五世輪迴後
流落雅典賣護踭
中國神話沒有這回事
入夜的隴海路
跟絲綢之路沒兩樣
當我們在一起
眾星總是呼喊着一個名字

十一、將星沉

包圍圈日漸縮小
千里湖東
紅草·荒原·莽莽
照常長出戰士骨
夜夜接起
每一顆搖搖欲墜的星辰

「報告：這幾天有霧
再遲恐怕來不及了。」
裝甲師團在澤地待命
加農砲在尋找
排砲的火點
死去的人再一次死去
眼睛尋找着眼睛

決勝千里的地圖上
他把勛章掛起
會戰過後
沒有人記起誰是最高的統帥
幾隻蒼蠅
繞着他的臉兒飛

十二、又見春回

東邊一個傷口
南邊一個傷口
西邊一個傷口
北邊一個傷口
海樣深——
革命軍攻克惠州

這裏是黃花崗
流花橋外三元里
那兒的女人多數是麻皮
最靚的一個
做了你奶奶的媽
過門當夜
砸爛丈夫的煙槍

此外
還可一記木棉花
大紅燈籠高高掛
最高兩個
惹來千多萬隻蚊
斯人一去
又見春回
千千萬萬誰家樹？
開在黨人肩上
英雄碑

十三、弔文

然後是花、是路、是腳跡
伸向斜坡和坡上的鐘
我每天都要經過的
每天經過我都要望一望
那雲、那天、那割下來的一角
大樹呼吸的紅棉崗
然後是湖、是光、是山色
送你送你的行列
接風、接雨、接一個年輕的遺囑
（一個比死還年輕的遺囑）
我們是輕輕的把你接待了
哭過一夜的孩子不是江
是旗、是髮、是民族
是要通過鹽來確認的鋼
是要通過革命來考驗的缽
作它最初的槍
我們是輕輕的把你接待了
然後是花、是路、是腳跡
是無底的獄是無髮的坡
一九一一
是鹽、是鋼、是缽
在黃河沒有流屍的一年
你告訴我們的
然後是花、是路、是腳跡
哭過一夜的河山不是畫
是詩、是血、是磨得一半的墨
我們是輕輕的把你接待了
我們是手、是腳
是靈柩下的肩
是剛剛歸來的呼吸
送你送你的行列
送你送你比死更年輕的遺囑 　　　　　　　　

一九六七．六．十二

十四、歸來

沿著MIG走廊
列車正以全速燒焊著地軸
把風景熔落軌下
生命搖向未知的恐懼之中
你將看不見甚麼
如果沒有電光石火的眼睛

大樹從野生的鐵網撈起了沉木
杜鵑、不再滾下斜坡
這是一九五一年的春天
鴨綠江的雪又溶了，你喜愛的花也開
一片霜華已盡的土地上，蠶豆子
爆發出滔天的紫浪
――預言著戰爭
中國將會淹沒你
無須大汗的彎弓

大汗的兒孫剛出國賣武
同樣閃過這一系卡廂
廂裡人靠倚著一個茫茫的昨日
昨日我們在茶館碰見老張……
那時候的朝陽緩緩地伸入
從早晨的面紗到蟋蟀低唱的地方
一個窗向著林境敞開，飾列著
海棠紅的事故，怎樣受野蠻的國王
粗暴的威逼而變形；那隻夜鶯依舊在那裡
以神聖不可侵犯的聲音注滿整個沙漠

是的，戰士歸來了
頹然倒在一片血光之中

一九六五、一、廿五

十五、七星燈

搖著夜寒的銀河路
你給我一個不懂詩的樣子　　
挨在馬車邊
使我顛顛倒倒的眼神
突然記起棺裏面
有錫過的唇燙貼的手
和她耳根的天葵花
全放在可觸撫的死亡間
死亡在報紙上進行　　　
昨宵我又見她走過王府井
去讀那些大字報
找著血時便棲了身　
很似戰車在人的上面輾過　
成爲中國的姓氏　　　　　　
爲何她還未甦生
很多人這樣問，很多人都沒了消息

馬車在血光中進行
她在我的肩膀靠著　
並想著外邊的石板路
會有一地梧桐樹影
深吻了月光
月光在城外的手圍穿出
突破惹人眼淚的表象
便在雲層隱沒　　
不再重看
只有那匹馬，不懂倉促　　
發足前奔……

在馬車的前奔中
「如果這是別，」她說
「那就是別了。北京。」　　
是她倉卒收起桃花扇　　　　
看我南來最後一屆的學生

桃紅不會開給明日的北大　　
鮮血已濕了林花　　　　
今宵是個沒有月光的晚上　　　
在你不懂詩的樣子下　　　　
馬兒特別怕蹄聲　　　　　
那麼在我身旁請你坐穩一點點
車過銀河路　　　　　　　
鞭著
七星燈

十六、小詩半首
　　　　　　　　「King is not a subject 」——邱吉爾

主席突然宣布休會
負手方窗
不再是那一回大軍渡江後
給一種反常的空虛
推向這唯一的出口
對羣鬼說道：
「我是屠夫！你是烈士！」
然後笑一眼輾轉的夜
夜未臨
一窗啞紅映照八寶山的石
影及他的名字下
是鴨綠江的水
突然浮起他兒子的槍
他的沁園春
以及全中土的事故
都一一應驗在他背後的身上
主席的眼中
有一點甚麼便不自覺地乾了

一九七六年三月廿二日

十七、清明
　　　　　　——一九七六

今年的清明來得很特別
人們盼望了
差不多整整九十天
才聽見祥林嫂提醒她兒子
清明到了
清明中的兒子卻告訴她
這是靜默的革命
靜默的革命在首都進行
人們以逆行的步伐掙入
長安街
在沒有祭壇的場上
立起自己的碑石
　　　　淚眼已經無效
　　　　詩的力量更渺小

在哭牆的那邊諦聽河山的血脈*
怎樣注入一個新的傳統
一張現代化的臉
又怎樣川行於一切岡陵與虧缺
湧現銅駝鐵馬的形象
回答那瘋婦的召喚
他們的靜默似乎全溶化在裏面
現在且對錶
九時五十七分將有更新的任命

*本為回音壁，詩人誤記為哭牆。

十八、秋思

當你從影樹下醒來
夏天已經離開
他只留給你一地蟬紅
以及一窗不可信的藍
在密封的鳥籠外
也沒有啼聲
然而在省城的流花橋
還是有人殺頭
還是有人變天
天一尺地一尺人七尺
軒昂其實並沒有自身

天一尺地一尺人七尺
他的影像
會突然將你打住
而且通過傳真衛星給你看
夢是這個樣子睡也是這個樣子
或許死了的人不是這個樣子
在流花橋
他們總有一些話要說

你已醒來，夏已離開
沒有了影子的人在問：
「我的雲呢？我的雲呢？」
遂見風自急天自高而雁字長

一個魔考的夜要來了
八月十五未必會有月光

一九七六年十月十一日

十九、石河子一夜

汾河流麗着四月
草綠着陽光
一個個荒冷的小站
星海着眼前
上天成地，入地山搖
在風打開的缺口中
一盞馬燈
燒燃着高粱的夜
而在河水一川漂洗過的青紗帳
許許多多將澗石踩圓的跣足
是你我都不知道的石河子
人立在眼前
有流放即有文學史
但有封建即無所謂逆流
他推開窗
雪、落在中國的原野……

二十、一江風

祝福中國的大地
祝福中國的人民
在景頗族與高山族之間
做一個沒有名字的人
多快樂啊
我們叠火為舞
我們丢包頌曲
我們承受地殼的變動
我們語言
是眾多參差的樹木
在紅花白花朵朵的地方
一若石林通向滇池的美目
一若司介蘭溪雪融後
醉過
遊魚、土女、足踝
蝶起着羣山

我們是恰好承受地殼的變動了
我們有傳說
我們有鮮竹白米飯
我們更有一個共和的民族
在樂人
吹送「一江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