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1月29日 星期一

雙層牀  王良和

雙層牀  王良和

雙層牀活過我的年歲
而我和父母分離了
這長方的形象,與我無關
它的命運連上了我父母的死亡

或者,如果,雖然,只要
我過去的身體一直被它的鐵枝拉長
靠近而又沒有超出它的預算:6x3
我把弟弟擠到了上層,而姊姊
她們已提早離去

我的父母已經離開了他們的性愛
那些甜蜜的夢境,充滿生命的
水聲,誕生了我
哭,笑,夢,醒
我的雙腿軟弱
我並不知道是甚麼
把我承托

分割的夜晚,他們從對方的身體剝落
他們的河道已經乾涸並且龜裂——
我看見我的母親
壓着我的嬰兒,童年,青年
在我便溺和夢遺的地方側身而睡
或只能看見她的背影,滿頭星光

已逝的事物,我要把它們召回
從我牀邊的小窗,死者的出口——
一個貧窮的聖誕
買不起白雪和松樹
我就在我的雙層牀
纏滿廉價的彩色縐紙,像蜘蛛網

我的獵物就是我的母親
和她衰老的身體,一動也不動
彷彿充滿遺憾,甘心受死

一九九八年十月十六日

2021年11月27日 星期六

一九五七年春:香港  王無邪

一九五七年春:香港  王無邪

一﹑

歲月依舊的過去,儘管新希望
 一樣從每一個單獨的胸懷誕生,
 正如這一個春天同樣的來臨
帶著以往的顏色,縱使大地的表象
和人類的臉容都有多少的變化。
 植物公園內杜鵑花像火一般
 開放著,彷彿就是香港人的每雙眼
紅紅地向未來直視。在密密的屋簷下。

無論是努力或憧憬,到頭來今日
 一切都未嘗依隨心願而改變;
這心理上嶄新的年頭再不能驅使
 我們加以信任而以為在前面
就是星相家的靈驗話:我們仰望
上天,而懷疑自己是最後的亞當。

二﹑

在異地,與及在戰爭不同的謠言中,
 我們的徬徨早已經成為了習慣,
 不記得或甚至嘲笑它;每個夜晚
人人同夢著廉價的馬票的美夢──
唯一的寄託,縱然還有著其他
 已經不足掛齒了;一年復一年
 沖掉了多少信仰,而除了金錢
沒有甚麼能支持此地的生涯。

悲哀使許多事情無法再熱心,
 空見到理想墮落了,終歸無望,
 而河山依舊,我們也徒然惆悵;
但知道自己已歸根的成為公民
 在這種生活的形式中:日出而作,
 我們在高高的建築夾縫間經過。

三﹑

一草一木的真實,已不能使我們
 感覺到這世界;這種空洞與躊躇
 隨時月而增長,我們看到的全部
是青灰的頑石疊成莊嚴的長方形
立體,世界從沒有如此充實的內容。
 人類是其中的蟻群,對本身的渺小
儘管有怨言,但文明是高高的築起了,
日趨偉大,已開始統治我們的一生。

襤褸的我們日夕瑟縮著,明知道
同情被殺害,而希望更為無效;
 很快我們將化為石頭的同類,
冥頑不靈,更不會信奉上帝,
每一種動作像是機械所驅使,
 不害怕第二生命,地獄就是周圍。

四﹑

我們有冷酷的目光,視線所至
 都成為荒漠與碑石,隱隱有乾風
 從舊日的世界吹來,幻影幢幢
排演著以往的悲劇,令此刻的意義
遂化成無聊。呵你們並行著的情侶,
 你們孩童,怡如那向榮的樹木
 從地面伸向陽光,幸福的面目
是何等永恆而安詳將你們呵護!

這些美好將跟隨著節序的變更
 而化為烏有,那時就徒然惦記起
 不再的時日,自己僅是些殘枝
為物質的寒流所包圍,覺得整生
 是被動和掙扎,縱然間中有歡情
 也不過點綴我們定譴了的命運。

五﹑

沉默。困倦。睡眠。囈語。夢遊。
 時間停止了。世界不再是世界。
 我們殘餘的感覺已不能了解
最後的杯子打碎,最後的星球
殞落。就這樣行走在奇異的通道中
 以巍然的征服,但低聲的泣嘆
 從拱壁發出像是無限的幽怨,
我們想伸手而發覺被鎖住不能動。

或者是許多已習慣的形式不時
 像回聲向我們追逐:長期的囚禁
在生活的底部是所有過去的日子,
 麻木遂成為最終的定局,不堪
何所謂悲歡;而幻象也不過如此
 在白日的反面,不見得怎樣陰森。

六﹑

流落在無人注意的角落裡,晚上
 在煙酒咖啡之間;我們才有權利
 閉目而又注視這狹小的土地,
也不復記憶眼前的生命,是慌張
而蜷縮,遠非我們所自命的氣概,
 只隨時面臨著淪落和死亡的恐怖,
 承受著來日如末日,我們的道路
伸展到幻夢和傳統和宗教以外。

呵!是否我們已不為自己所佔有,
 沉思如魔鬼,吞食所有的喜悅,
俯仰之間但覺得全無所憑依;
當然我們也遇見許多的白晝
 開出了美麗的櫥窗,也有季節
強迫我們好好去歡渡它一次。

七﹑

一樣是春的意志,一樣是我們
 訪尋到夜之角落,現代的迷宮
 供給了所有的感覺,衣香鬢影中,
「高尚」的地方,手與及一個腰身。
我們體驗這許多,要求著遺忘──
 遺忘了世界,明知道並無所愛,
 卻悲怨自己生為眼前的一代,
甘願獻身於片時的慾望與荒唐。

我們就這樣到過了,但不更色情
 比起這整個社會所能夠包容,
只是盡忠於個人,不厚望生命,
聽任何命運,也依隨著興之所至;
 並沒有雄心而許願改變大眾,
像那些有錢人,那些有地位的君子。

八﹑

呵、再唱起「只有你」「偉大的偽裝家」!
 街頭應該加添多一些青春味
 假如有他們圍住了一具點唱機,
穿上了超時的時裝,隨著節拍
雙腿微微的搖擺;波浪形的頭髮
 當然更美觀,尤其是當他們
 出現以勇士的姿態,那舶來的精神
足以將整個世界踐踏於腳下。

他們都受著電影的訓導,教育
 再不能有同等的力量,無論過去
曾怎樣,他們信任目前所把捉
 是更為正確,對未來不懷恐懼
正如許多西部的英雄,固然
他們再不會承認是黃帝的子孫。

九﹑

即使是幽靈的行列,你們所佇立
 是一個更為淒厲的世界,接受
 慾望的君臨如一頭瘋狂的野獸,
有時隨垂死的路燈為明朝飲泣。
絕望中自己是盲目,追尋生活
 而被它姦污。誰能夠從脂粉的重簾
 認出了罪人的另一面?蒼白的顏臉
微笑的石像,若渾然不知哀樂。
城市以黑色的背景向你們支持;
 這樣夜夜的待罪,像一群羔羊;
但羔羊也可以任意的掙扎和哭啼。
惟有強顏歡笑地為世紀的棄婦,
 陽光射不透這些陰影和高牆,
你們只能夠把恥辱帶到墳墓。

十﹑

時代與你們相違:呵儘可能
 眼睛的湖沼容得下宇宙,胸間
 熾熱的火焰賽過了太陽,太平山
推翻了,依然逃不掉全中國的陰影
屍布般的覆蓋!彷彿歷史的光榮
 徒然為上代的紀念,甚至方塊字
 被遺忘如同古物,也不復有姓氏,
但見到處處有奴性的光彩驕人!

你們的呼吸若被窒息著,上蒼
 無語,而西湖和長江也一定在等候
和嘆息;這景象還是往時一樣悲涼:
永遠有一邊享受著汽車和洋房,
 當一邊流離失所而無人相救,
另一邊飢寒交迫,呼喚著死亡。

原刊《文藝新潮》第二卷.第一期,第32-34頁,一九五七年十月二十日。

2021年11月21日 星期日

風蝶  蔡炎培

風蝶  蔡炎培(情情敬錄)

在太陽
患黃膽病的皮色裏
有水
引向待澈的河川
這是昨日
昨日的風從橋下經過
打一個蝴蝶結子便遠去了
  鷓鴣天
  青門引
你就引向萬山重疊的枝椏吧
在家鄉
在上渡山的一個缺口
高原的雪與落花覆蓋之中
有一株未開的桃花
 是你的

一九六五年八月三十一日

掛劍樓小札  蔡炎培

掛劍樓小札  蔡炎培(情情敬錄)

夜中我一人在燈下盤坐
晤對盈盈一眼
帶出的漣漪
會使山眉驚目,楚鏡涵碧
未濃的墨上
有詩
而夜的缺口處
有很多玄鳥爭啼的年月
一九四九
是個太熱鬧的春天

春天穿過戰場羣蠅啃着
一張臉
(死者大抵也是白痴)
入夜後
我的寡母嘗看天星
天星指引着一條清明的道路
雪山解放它的激流河女又解木筏
在水漩的深處湧動着
人間
我擷破體的蓮花盛起你的髮
送子回到只一夕的故鄉
盈盈之念我成座
漣漪突然收窄
到海便是煙波
你說三月時找個打傘的日子罷
白天你總選擇背陽的一面
落艇有許多林村
此刻是夜
缺口的那邊
有風

一九七四年三月

2021年11月20日 星期六

行不得也哥哥

人性種種已不想多談。倒是談一點積存的生活感受吧。

下圖的遊樂場,與本邨同齡,大概也有廿年歷史了。一直以來,邨民來往地鐵站,多是習慣打斜穿過它,以節省步程。這共用的地帶,多年來也是玩耍的自玩耍,過路的自過路,偶爾相互退讓、遷就一下,也沒聽說過有誰對此「情形」是深感不便、甚或不平的。

至於圖中兩款欄杆,卻是近幾年才突兀出現的。自始,每當人們來往此處,便得用「繞」的方式,好走邊緣的過道。在香港地,阿茂整餅本非奇事,我亦不以為怪。只是某日無聊,才從面書某條交代「政績」的影片中得知,原來其中一款欄杆,乃是某任藍色區議員「冇手尾」留下;而另一款,則是某任黃色區議員特意要求的。

不能不想起南海十三郎那句未被高志森河蟹前的對白:

「偷我左腳的鞋的賊子叫作共產黨,偷我右腳的鞋的賊子叫作國民黨。中國人的鞋都被偷光了,無路可行,邊度都唔使去,行不得也哥哥咯。」

13/11/2021



攝於13/4/2021


2021年11月19日 星期五

深淵 瘂弦

深淵 瘂弦
       我要生存,除此無他;同時我發現了他的不快。
       ——沙特

孩子們常在你髮茨間迷失
春天最初的激流,藏在你荒蕪的瞳孔背後
一部分歲月呼喊著。肉體展開黑夜的節慶。
在有毒的月光中,在血的三角洲,
所有的靈魂蛇立起來,撲向一個垂在十字架上的
憔悴的額頭。

這是荒誕的;在西班牙
人們連一枚下等的婚餅也不投給他!
而我們為一切服喪,花費一個早晨去摸他的衣角。
後來他的名字便寫在風上,寫在旗上。
後來他便拋給我們
他吃剩下來的生活。

去看,去假裝發愁,去聞時間的腐味。
我們再也懶於知道,我們是誰。
工作,散步,向壞人致敬,微笑和不朽。
他們是握緊格言的人!
這是日子的顏面;所有的瘡口呻吟,裙子下藏滿病菌。
都會,天秤,紙的月亮,電桿木的言語,
(今天的告示貼在昨天的告示上)
冷血的太陽不時發著顫
在兩個夜夾著的
蒼白的深淵之間。

歲月,貓臉的歲月,
歲月,緊貼在手腕上,打著旗語的歲月。
在鼠哭的夜晚,早已被殺的人再被殺掉。
他們用墓草打著領結,把齒縫間的主禱文嚼爛。
沒有頭顱真會上升,在眾星之中,
在燦爛的血中洗他的荊冠,
當一年五季的第十三月,天堂是在下面。

而我們為去年的燈蛾立碑。我們活著。
我們用鐵絲網煮熟麥子。我們活著。
穿過廣告牌悲哀的韻律,穿過水門汀骯髒的陰影,
穿過從肋骨的牢獄中釋放的靈魂,
哈里路亞!我們活著。走路、咳嗽、辯論,
厚著臉皮占地球的一部份。
沒有什麼現在正在死去,
今天的雲抄襲昨天的雲。

在三月我聽到櫻桃的吆喝。
很多舌頭,搖出了春天的墮落。而青蠅在啃她的臉,
旗袍叉從某個小腿間擺盪;且渴望人去讀她,
去進入她體內工作。而除了死與這個,
沒有什麼是一定的。生存是風,生存是打穀場的聲音,
生存是,向她們——愛被人膈肢的——
倒出整個夏季的慾望。

在夜晚床在各處深深陷落。一種走在碎玻璃上
害熱病的光底聲響。一種被逼迫的農具的盲亂的耕作。
一種桃色的肉之翻譯,一種用吻拼成的
可怖的言語;一種血與血的初識,一種火焰,一種疲倦!
一種猛力推開她的姿態
在夜晚,在那波里床在各處陷落。

在我影子的盡頭坐著一個女人。她哭泣,
嬰兒在蛇莓子與虎耳草之間埋下……
第二天我們又同去看雲、發笑、飲梅子汁,
在舞池中把僅剩的人格跳盡。
哈里路亞!我仍活著。雙肩抬著頭,
抬著存在與不存在,
抬著一付穿褲子的臉。

下回不知輪到誰;許是教堂鼠,許是天色。
我們是遠遠地告別了久久痛恨的臍帶。
接吻掛在嘴上,宗教印在臉上,
我們背負著各人的棺蓋閒蕩!
而你是風、是鳥、是天色、是沒有出口的河。
是站起來的骨灰,是未埋葬的死。

沒有人把我們拔出地球以外去。閉上雙眼去看生活。
耶穌,你可聽見他腦中林莽茁長的喃喃之聲?
有人在甜菜田下面敲打,有人在桃金娘下……
當一些顏面像蜥蜴般變色,激流怎能為
倒影造像?當他們的眼珠黏在
歷史最黑的那幾頁上!

而你不是什麼;
不是把手杖擊斷在時代的臉上,
不是把曙光纏在頭上跳舞的人。
在這沒有肩膀的城市,你底書第三天便會被搗爛再去作紙。
你以夜色洗臉,你同影子決鬥,
你吃遺產、吃妝奩、吃死者們小小的吶喊,
你從屋子裡走出來,又走進去,搓著手……
你不是什麼。

要怎樣才能給跳蚤的腿子加大力量?
在喉管中注射音樂,令盲者飲盡輝芒!
把種籽播在掌心,雙乳間擠出月光,
——這層層疊疊圍你自轉的黑夜都有你一份,
妖嬈而美麗,她們是你的。
一朵花、一壺酒、一床調笑、一個日期。

這是深淵,在枕褥之間,輓聯般蒼白。
這是嫩臉蛋的姐兒們,這是窗,這是鏡,這是小小的粉盒。
這是笑,這是血,這是待人解開的絲帶!
那一夜壁上的瑪麗亞像剩下一個空框,她逃走,
找忘川的水去洗滌她聽到的羞辱。
而這是老故事,像走馬燈;官能,官能,官能!
當早晨我挽著滿籃子的罪惡沿街叫賣,
太陽刺麥芒在我眼中。
哈里路亞!我仍活著。

工作,散步,向壞人致敬,微笑和不朽。
為生存而生存,為看雲而看雲,
厚著臉皮占地球的一部分。……
在剛果河邊一輛雪橇停在那裡;
沒有人知道它為何滑得那樣遠,
沒人知道的一輛雪橇停在那裡。

 一九五九年五月

2021年11月16日 星期二

寄素人  蔡炎培

寄素人  蔡炎培(情情敬錄)

素人:重陽後三天
母親懷着十月的我
前去娘家西村吃外婆的壽麵
麵條有雞有冬菇
還有自家菜蔬一碟碟
及歸。增埗的夜
是一條青青石板路
月明。風好
欄裏的豬玀鼾聲大悅
祠堂外的旗桿
倒掛一個金色的池塘
內河船由石井那邊回到岸
是了,夜三點
接生婆及時救了我母子的命

2008年10月10日






相片攝自《小說.隨筆.詩》p.89-91。

吸煙的女子  蔡炎培

吸煙的女子  蔡炎培(情情敬錄)

星星點着星星的火燄
「這個女孩子很秀氣哦——」
我暗暗發笑。姑丈看見了
連忙改口道:「如果是個男孩子……」

我細細衡量她和我親密無間的距離

煙圈之內有你
你自火燄中升起
帶着她沉下 沉下沉下
我的詩不可能寫得更好或更壞

2006年

鐵嶺遺民  蔡炎培

鐵嶺遺民  蔡炎培(情情敬錄)

他走的時候留下了應許
冬天會把這一帶群山修好
霜降以後
毛茸茸的軟綿綿的六角獸
空群出
傘兵師集結號

友人從遼河寄來的紙飛機
鐵翼凌空
南方的蒲公英
找不着東北的風信子

鐵嶺正在下雪呢
重重阡陌重重啜手啜腳的牛蛙
遺民之眼
遂有嚴重的飛蚊症了

塔  蔡炎培

塔  蔡炎培(情情敬錄)

靈是一個精緻的骨塔
精魂安穩藏身在裡面
灰了
這空濛濛的蘆花白
在尚湖
夜夜接起搖搖欲墜的星辰
每一顆星辰問眼
每一隻眼睛都有淚痕

母親
你是活着的
塔前的花
活一個瞬息即是美恆

曼陀羅
我不在乎不朽
一千年二千年怎麼樣
秦俑被掘
北京人頭蓋成謎
我沒事。如有事
詩,沒有下文

2021年11月2日 星期二

轉載蔡炎培、葉輝對談

轉載霍驚覺〈數風流人物﹕蔡炎培兩種詩音〉,原刊成報 26- 10- 2006。


詩人蔡炎培近日出任香港電台電視部節目《數風流人物》嘉賓,《成報》社長葉輝是其中一位獲邀暢談蔡詩人的被訪者。訪問在葉輝家中,蔡炎培在場時進行,兩人在訪問過後還作了一段精采的對談。


記:記者 葉:葉輝 蔡:蔡炎培


記:你是怎樣認識蔡炎培的?


葉:我認識他已是八十年代的事了。當時中華文化促進中心每月舉辦詩會,有戴天詩會,葉維廉回來,又有葉維廉詩會。當時他多忙也會出席。他很易辨認的,白帽、白西裝,好一個白馬王子。不過那時他來去匆匆,我還年輕,他不太認得我。後來又過了很多年,記得有一次大會堂詩朗誦會,會後他叫所有年輕人留下吃飯,說「蔡爺請」!可能那次他賽馬贏了;我們便到了灣仔明記酒家。每一次活動過後我們均坐下來吃飯,久了,便愈來愈熟落。


屆「從心所欲不踰矩」境界


記:你覺得蔡炎培這人怎樣?


葉:很難一言以蔽之。說他「詩人氣質」,「人如其詩」之類,都不貼切。他有一名句:「先學做人,再學做詩人。」他常說自己是一個平常人,寫的詩又多來自生活,那些生活形象,那些生活記憶,妙手偶得,便放進詩作。所以很難區分其人其詩或其詩其人;兩者皆源於生活。


記:有人認為蔡炎培很風流,有很多愛情經歷,從他的詩作中有沒有看出甚麼?


葉:詩人多情自古皆然。蔡詩人大部分作品都是關於「情」的。很可能均有代入對象,但對他來說,只是一個「情」字。從心所欲不踰矩!孔夫子說的。我想這已概括了他的情形。……我記得他有一首詩便是送給我的,把很多古典句子融入現代場景,抒情恰到好處。


蔡:因為確是有感而發的。自從我搬到藍田居住便十分稱意,活動範圍幾乎不出山上、山下。退休之後,時間多了,四年來出了兩本詩集,算是站穩了步伐,這些年來,看見大家的進步,像鍾國強、飲江、關夢南等,都愈寫愈好。


葉:你和崑南兩個大火車頭,帶着批「中生代」,再帶領一批年輕人。有一本詩選,是他們年輕人編的,《瞧!他們的21 grams在飛翔》,21 grams便是靈魂的重量,你給我的詩《厓樓──寄葉輝》也收在?堶戚龤C


蔡:這首詩我覺得是過得去的作品之一:「源起哪一個朝代已不可考∕那天追蹤一隻鳥∕高唱入雲 成為雲的一部分∕遇雨 外感傳裏/一陣風悠悠地醒來∕我醒來 在冰與火的玉床上∕有叉角的鹿麋∕踐踏沒有帝后的宮室∕阿房焦土 尚有一人∕火中取雪∕雪裏鳴禽∕我們曾在夢中見∕我們一曲鳳求凰∕日與夜都短了∕而更漏長∕更長的是 西經路上∕佛曆三二一∕此刻已是千禧年之後∕碧雲道上∕官富坊不見了∕清已亡∕我回到涯樓的時候∕風漸老……∕藍田日暖」。詩主要還是抒情的。我本已退隱藍田,卻忽然遇上葉輝等,他們拉我出來,鼓勵我繼續發揮,很感動,覺得很有意思,所以便想送一首詩給葉輝。


詩人該與時代脈搏同步


葉:你近年的詩都很生活的,這一首詩文白交集,融入唐詩詩句,如此精煉,實屬珍品。其他也有一些屬於偶感,從一個意象出發,例如有一首我也很喜歡,是寫那次灣仔韓農「動亂」的。當時你透過樓上花槽那角度望下去,人群的影像和花盆的影像重疊了,花盆都成了黑壓壓的人頭,很有電影感,跟這一首剛好是兩種語言。


蔡:我自己也不曉得。一個詩人該與時代和社會的脈搏同步。那是香港一宗大事件。那首詩寫多哈會議,我的同情心當然放在示威者那邊。我並不贊成全球一體化,那是很恐怖的事。作為詩人,大抵該還事物一個原來應有的面目,但你的同情心放在那裏?又不能過火位。我也不曉得是怎樣的,只是通過一個意象,便寫出來了。不是你故意這樣寫的,說得玄一點,便是事件帶着走,自然便寫成了。


葉:對,意象運用實在出色。一些盆景,生長中的植物,與街上的人群,那種對生命的溯求,兩者在影像中的重疊,實在很棒。艾略特曾說,詩有三種聲音。一種是公眾的,像古希臘傳統,像演說,向公眾讀詩,是說出來的,具備戲劇元素;另一種則有一個特定對象,贈給某人,贈給朋友,語氣比較私密,屬於兩個人之間的,心靈溝通便已足夠──當然也不是排拒外人,不讓他們明白。你這兩首作品,可謂分別對應艾略特所講的,兩種詩的聲音了。


(本文小題為編者所加)

轉載王良和〈蟬鳴不絕的堅持——與梁秉鈞談他的詩〉

轉載王良和〈蟬鳴不絕的堅持——與梁秉鈞談他的詩〉,收於王良和著《打開詩窗——香港詩人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