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小誌 情情

〈中秋小誌〉

小學某一年的中秋，不知哪裏弄了個紙燈籠回來，要點蠟燭的。那夜看見四處都是塑膠燈籠在晃蕩時，倒是感覺份外清高。

當時蘇屋邨未拆，邨內燈火較稀疏，玩燈籠還是在暗處好玩。後來，不知又過了幾世幾劫（曹雪芹語），風很大，蠟燭一歪，整個紙燈籠便燒着了。

於是蘇屋邨拆掉，感覺就更清高了。

15/9/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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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聽貝多芬第九交響樂 蔡炎培

重聽貝多芬第九交響樂

　　　　　　　　　　　——卡拉揚指揮　　蔡炎培（情情敬錄）

偉大的人物全死去
偉大的時代將降臨
他們的墓地分割着碑石
讓我的年月
倒數地進入你欲顯的光輪

九時五十七分
我們入林
晨光第三線。以及
守了一夜的外星群
來不及收起他們的梯子
留下一條洞天的秘道
這是古之愁鄉石
這是今之萬里城

曼陀羅
來。來。來
請你再靠近一點來
在渭水之東*
讓我解開一船的石舫
正如解開那些
永不回轉的逝水
歌輓着你去日的哀傷

荓蒹蒼蒼
　　芳草年年
在你更行更綠的步子裏
還有甚麼要確認？
東經一一四
　　北緯二十二**
七重天九重天的花都落了
且微笑

一九九零年

*許渾〈咸陽城西樓晚眺 〉：一上高城萬里愁，蒹葭楊柳似汀洲。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鳥下綠蕪秦苑夕，蟬鳴黃葉漢宮秋。行人莫問當年事，故國東來渭水流。

**即香港。

輕音樂 蔡炎培

輕音樂　　蔡炎培（情情敬錄）

温莎餐室還是那個老招牌
看過我們哭笑不分的侍者
難認你和我
十年了。十年之後我回來
不要茶。換上咖啡齋
你歡喜喫的雪糕磚
並未受到幣值波動
我要了一客
方才發覺你不在
隱約輕音樂
倒轉過來

一九六八

試譯：〈採堅果記〉華茲渥斯【Nutting－William Wordsworth】 淺白

採堅果記　威廉·華茲渥斯（試譯：淺白）

 　　　　　　　　－好像就在某日
（我現在談的，是在那些已千挑萬擇過，
源自既往，那段天堂般的、不死的日子裏
所再特別揀選出來的某一日）
當我離開我們家住的小屋，踏出門檻
帶着一種孩子氣的渴望；手上握着
採摘堅果的長勾，肩後斜掛一個大袋，
轉身，走向一片離遠的樹林；
一個希奇古怪的樣子，穿戴着
自以為洋洋得意的偽裝服飾——
那些舊二手衫物，其實是我那節儉的夫人，
當時為這節目，幾經游說，才特地
撙節籌集得來的——
五花百門的裝備，儘有本錢
向着荊棘、蕨蘚、和那些帶刺的黑莓叢微笑；
而事實上，比真實所需的更為襤褸！
跨過無路可言的山石、蕨類的褥床，
再在周圍密集糾葛的灌木間強擠出
路，在覆蔭之下，我來到
一處未有人到訪過的、靜好的角落：
那裏沒有一根斷折的枝幹，呈露着自身
在受人殘壞後，枯葉缺懸
不甚雅觀的景象；相反高大的榛樹挺立
一簇簇榛子誘人的掛着
那彷如處子般完好的形貌——我佇立片刻
呼吸着強自抑制的心情，並讓理智
收攝狂喜，當歡悅汩汩流湧而至；
在無他者競爽的顧慮下，凝看着這場
盛宴——或是樹下，我正自飽啖羣花
的香氣，繼又拈玩它們；此種情緒
就如人在經久而疲累的盼待後，終於得着
那一突如其來、且超乎所有意料的
快樂。那或許是一匝涼蔭，在其葉下
有櫛沐過五季的紫羅蘭，重現
又消隱，不曾被人眼注視；
當輕輕打着嗝的水流，仍永恆如仙子般
低喃着；我看見那閃爍的泡沫——
四下的拳石蔥綠，我的臉頰
貼着其中一塊，上面是絨附的青苔；
餘者均在樹影下繞着我，鬆散的
像一班綿羊——我聽到那低語
以及它持續不斷的聲響；身處在
該種醇美的情調裏，當歡愉
素喜向輕適致意；又以其悅樂安穩，
心靈總是迷溺着無知覺的事物
以致折損白費其好意於樹身、細石、
與及虛無的空氣之間。然後我站起來
猛力將頭頂的榛子枝一併扯拽落地，且予以
急疾、無憫惜的蹂躪；當那原受榛子蔭蔽
的角落，和那鬱綠多苔的涼影處，皆聽任
變形、侵瀆，並逆來順受地捨棄了它們
沉靜的本貌；而除非我現在的憶述
是混進了自己如今對此事的感受；在該匝涼蔭
離析塌落之先，當我欣喜萬分的轉身並彷彿
以為就此攢積了比帝王更多的財富
時；我感到一種痛楚，當我凝睇
那沉靜的樹，又瞥見頭頂缺葉處侵入的天空——
 
然後，最親愛的女孩，且走過如許種種
的陰影；並以溫慈的心、溫柔的手
觸撫，為這兒原有一個靈魂，在林木內裏。
 
3/9/2021初稿
9/9/2021二稿

Nutting 
By William Wordsworth

                 —It seems a day
(I speak of one from many singled out)
One of those heavenly days that cannot die;
When, in the eagerness of boyish hope,
I left our cottage-threshold, sallying forth
With a huge wallet o'er my shoulders slung,
A nutting-crook in hand; and turned my steps
Tow'rd some far-distant wood, a Figure quaint,
Tricked out in proud disguise of cast-off weeds
Which for that service had been husbanded,
By exhortation of my frugal Dame*— 
Motley accoutrement, of power to smile
At thorns, and brakes, and brambles,—and, in truth,
More ragged than need was! O'er pathless rocks,
Through beds of matted fern, and tangled thickets,
Forcing my way, I came to one dear nook
Unvisited, where not a broken bough
Drooped with its withered leaves, ungracious sign
Of devastation; but the hazels rose
Tall and erect, with tempting clusters hung,
A virgin scene!—A little while I stood,
Breathing with such suppression of the heart
As joy delights in; and, with wise restraint
Voluptuous, fearless of a rival, eyed
The banquet;—or beneath the trees I sate
Among the flowers, and with the flowers I played;
A temper known to those, who, after long
And weary expectation, have been blest
With sudden happiness beyond all hope.
Perhaps it was a bower beneath whose leaves
The violets of five seasons re-appear
And fade, unseen by any human eye;
Where fairy water-breaks do murmur on
For ever; and I saw the sparkling foam,
And—with my cheek on one of those green stones
That, fleeced with moss, under the shady trees,
Lay round me, scattered like a flock of sheep—
I heard the murmur, and the murmuring sound,
In that sweet mood when pleasure loves to pay
Tribute to ease; and, of its joy secure,
The heart luxuriates with indifferent things,
Wasting its kindliness on stocks and stones,
And on the vacant air. Then up I rose,
And dragged to earth both branch and bough, with crash
And merciless ravage: and the shady nook
Of hazels, and the green and mossy bower,
Deformed and sullied, patiently gave up
Their quiet being: and, unless I now
Confound my present feelings with the past;
Ere from the mutilated bower I turned
Exulting, rich beyond the wealth of kings,
I felt a sense of pain when I beheld
The silent trees, and saw the intruding sky.—
Then, dearest Maiden**, move along these shades
In gentleness of heart; with gentle hand
Touch—for there is a spirit in the woods.
 
* Mrs. Ann Tyson, with whom Wordsworth and his brothers stayed while away at Hawkshead Grammar School between the ages of nine and seventeen.  Wordsworth’s mother had died when he was seven and his father when he was thirteen.
** Lucy

PS: 記得去年譯此詩很費工夫。即使如今回看，當中不肯定或失誤的地方相信還是不少，但至少我已盡力了。這詩應是大學一年級時讀到的。像一般現代人一樣，初接觸浪漫主義時代的詩歌，感覺總難免有些隔閡（畢竟那些「古人」對感嘆號可是毫不吝嗇的）。〈Nutting〉一詩在Wordsworth的作品中其實也不算名作，但不知為何，我當年翻閱楊牧的《英詩漢譯集》，當絕大部分的「名詩」都如水過鴨背時，就偏偏是對它別有觸動：私以為從其娓娓的憶舊敘述中，可見出一種現代賦體的特徵（或是源流？）。而對於這種「高難度」的詩作，那陣時也實在沒想過自己甚麼時候才會夠功力譯出（望望那些超長句、無限逗號、繁富得如漢賦般的詞采、形容詞就知道了。這才是楊牧詩歌真正的師承。至於他的那些中國古典意象應用，往往是幌子而已）。直至多得「防疫」開始，人倫價值徹底崩壞，今日唔知聽日事，才把心一橫決定動筆。唯有點可惜的是，自安心以來自己早已被禁足圖書館，故也再無法找回楊牧的譯本來參照得失了。（2022年6月30日識。）

託友人覓得楊牧譯本，2023年1月20日識。

楊牧譯：

——就有那麼一天（我是說

從許多日子裏挑出來的）那

永不消滅，天一樣高的日子，

心中充滿無異於男孩專屬的期待

就這樣衝出家門出發前往，

肩上掛著一只超大的口袋前後晃蕩，

手握我的堅果曲棍斨；於是

開步朝那遠方樹林趕去，怪模

怪樣，身上穿的是自命不凡的舊衣

其實是特別為這壯舉縫製的，

勤儉成性的女訓導再三囑咐著裝——

小丑樣的雜色打扮，綽綽有餘

不怕荊棘，野草，蒺藜——而其實

比實際需要更襤縷幾許。翻過無路的

石頭地，叢生的羊齒蕨薇，糾虬雜木

我跌撞向前，直到一處隱蔽的角落

從未有人來過，不見任何斧餘殘枝

垂垂然倒掛的枯葉，災厄痛心任何可

悲憫的樣子；眼前是一棵棵巨型大榛

聳挺直上，高懸纍纍誘人的果實，

人跡未至的處女境！我就地站著，

感覺呼吸急促，歡喜無限，

隨即於明智鎮定之餘，恣意

縱情，無懼外人插手，熟視

眼前的豐廩盛筵——或樹下且坐

於花間，與百卉嬉戲一遍；

是如此一般的情緒你我心裡有數

在長久患得患失的期待後，忽逢

上天賞賜的福，非做夢之所能及。

或許那是花木園亭裏層次的葉蔭

三色堇已經五次萌芽再生而枯萎

始終不曾被人看見；那裡

有水流不斷在溪石錯落處低吟

潺潺若仙境；我看見跳濺的波光

以及——當我將臉貼近長滿苔蘚

盎然如絨毛的青石枕藉，在大樹

濃蔭裏，四處磊磊遍佈，如羊群——

我聽到潺潺低吟的潺潺聲裏，那時

爽快肆意之情傾向閒適無有

顧忌；滿懷欣喜無虞，

一顆心沉醉於無緣由的閑逸，

對眼前的木石瑣碎無不青睞有加，

以及空洞渺茫的風。然後我站起來，

把樹椏枝幹一一攀折到地，斷裂

在所不惜，棘手摧殘下只見這苞榛

生息的一角，這綠葉青苔的休憩

即刻為之變形，失色，遂無怨尤

將靜謐的生機揚棄。然而，除非我

這一刻可能混淆現在感覺有異於

過去，正當我打算自那蹂躪

戕傷的福地轉身離去，滿足，富裕

猶勝過君王，我感覺心中疼痛當我

看到那沉默的樹，干預的天空——

然則，親愛的露西，樹蔭深處行走

千萬心存謙沖，祥和；出手要輕

而且溫柔——林木自有神明看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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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 蔡炎培

夏至
　　　　——給奧非氏　　蔡炎培（情情敬錄）

一頭狗的鼻子
把日光逼向石牆的死角
海邊燈
立着島塔最初的模型
被一排鐵籬分割
不准銅雀躍*
其後鳥飛來，不作啁啾語
影映其右的赤岩花
開出一樹靜態的悲愴
搖撼英雄膊

和我回歸的良吉黃（註）
在你的眼中沒有戰神腳
只有我的視馬
跑在你搜索的前路**
一個往回走
剛完成的工作將歸塵有***
和我回歸的良吉黃
你的步態是「無知的快樂」
風起耳邊時
一隊駝商從深眉間經過
為喬裝俠客的人洗劫
兀鷹逡巡了一個酒色的下午****
卻不能加以搭救
憤然喙變食肉獸
那隻欲效銅雀的瓦雞*****
被禁約——不啼了
聊作神話最後的一頁
和我回歸的良吉黃
在北北西的今晚將有盛宴▲
　　有血沒有酒
　　有肴沒有肉
榨人油　煎其膏　作其燭
照徹野狼山，照徹喙變的行列
草澤間有船自斷掌急放……

和我回歸的良吉黃
你的機伶會被碎片欺倒
容容易易被許多影子阻隔
即是我們現在的正東南
很多人避暑的聖地
很多會員的W
即是我們現在的流風
即是我們現在的事韻
他奶奶的
雪
可是大雪落在橫山上▲▲
櫓聲已隨流水去
輕舟一過沒雲髮
良吉黃
你的鼻子是那忠誠的內在
但把一樹的哀花逼向石牆的死角
給天給地英雄膊

一九六九

詩人自註：詩中的那頭狗

*南朝 梁簡文帝 《和藉田詩》：鰩魚顯嘉瑞，銅雀應豐年。

**Rainer Maria Rilke，"Orpheus, Eurydice, Hermes"，"Und seine Sinne waren wie entzweit:／indes der Blick ihm wie ein Hund vorauslief,／umkehrte, kam und immer wieder weit／und wartend an der nächsten Wendung stand,—／blieb sein Gehör wie ein Geruch zurück." Edward Snow's translation: "And his senses were as if divided:／for while his sight raced ahead like a dog,／turned around, came back, and then stood／far away and waiting at the path’s next turn,—／his hearing, like an odor, lagged behind." 吳興華譯：「同時他的感官像分而為二：／因為他的視線跑在他前面像一隻狗／轉過身來，走回然後又去遠／站著等待在前面第二個拐角上，——／他的聽覺則如一股香氣留在後面。」

***Ibid。Edward Snow's translation: "If he could only／turn around once (though any backward glance／would be death to the entire undertaking,／so near completion now), he would have to see them,／those two light-footed ones, who followed silently:" 吳興華譯：「要是他能夠／只轉回身一次（要是往回看一眼／不會使這現在剛完成的整個工作／歸於烏有），他一定要看看他們，／那兩個輕步不語跟隨著他的。」

****恐怕是血的晦指吧。

*****南朝梁元帝《金樓子．立言上》：夫陶犬無守夜之警，瓦雞無司晨之益。

▲Hamlet, "I am but mad north-north-west. When the wind is southerly, I know a hawk from a handsaw." 朱生豪譯：「天上刮著西北風，我才發瘋；風從南方吹來的時候，我不會把一只鷹當作了一只鷺鷥。」又：A compass that points north-northwest (halfway between due north and northwest) is just a little bit off balance.

▲▲「虫入鳳中飛去鳥，七人頭上一把草； 大雨落在橫山上，半邊朋友不見了。」

扶夢曲 蔡炎培

扶夢曲　　蔡炎培（情情敬錄）

現在我想我能夠聽懂了
這開頭的一段
彷彿是花，你去後的藍衣
有一條乳白的水流
歷歷吐出樹影的小詩
就是這一道月下的流水了
彷彿誰放下來宵的憂慮
悄悄走過你幽夜的窗前
讓一片新來的葉子*
輕輕負載我們的名字

那時你合上琴，站起來
突然輕敲了一下台面
不肯為一個催人的呵欠
鬆開那蝴蝶的髮結
深怕月光的良夜不常在從前
親愛的，那時我已經
在很遠的地方了
很遠的地方有人講起一條船
那是搖落銀河的雙槳
羣山因而只懂觀日出
翠綠只懂蛇繞着羣樹
在激流的深處
這一個時代便無形

是的，我想我真的能夠
懂得了，你輕敲一下神祇
當草木挨次凋零
當流水水流入睡
彷彿是花，你去後的藍衣
因為還有一片新來的葉子
輕輕負載我們的名字……。

一九五八．台中農學園

*吳興華〈記憶〉：「那時你還會來嗎？像從前一樣清晰……／給群樹新的負載，給花朵新的生意，／給流水新的聲音？」

過蕭紅舊址 蔡炎培

過蕭紅舊址　　蔡炎培（情情敬錄）

沿着這條潮退的貝殼路
浪花剪出了碎花藍
一輪最後出土的夕陽
網開了大海記憶的一面

沉船的位置很清楚
肯定在伶仃洋外
猶自擱淺泥醉一樣的海床
海葵修剪過年月的長髮
養活了無量數浮游群落
戰時景象一點沒有了
鐵銹色艙蓋眼窩如洞
閃出又閃入的電鰻如帶
帶出另一種尺八*

你的小說我已經校好
清樣鋪捲着灘頭的笑語
潮滿了。岬角以南
切入深懷浩歎的生死場

二零零二年十月三十日

*蘇曼殊《本事詩》：春雨樓頭尺八簫，何時歸看浙江潮？芒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橋。

華燈零落 蔡炎培

華燈零落　　蔡炎培（情情敬錄）

幾個月內
酒搭子先後給李白騙走
要這樣千杯少幹嘛
遲或早
對街酒堡依時依候關上
蘭桂坊祇合小朋友

華燈零落
派傳單的人
撒滿一地法輪功
千千萬萬真善忍
惟獨教主一人入寂
其他休想
你說，邪門不邪門？
更邪是今年的諾獎*
騎呢居然不及小小飯島愛
這個存在反證荒謬的命題
作為文學自有文學的駕勢
最後一幅流動壁畫車過
華燈零落
車頭突顯我城的臍眼
一願君行健
三願人長久
在搖搖晃晃的屋簷下
惟滿目夜塵不覺

二零零一年

* 應指高行健。

轉載麥然然〈歷史詩－－試論《中國時間》〉

 轉載麥然然〈歷史詩　　試論《中國時間》〉（蔡炎培詩集《從零到零》第216-226頁）

零：我的麻衣 蔡炎培

零：我的麻衣　　蔡炎培（情情敬錄）

我的麻衣編號720*
從我這裏可以直落康盈幼稚園
前些天學校放假
預防流感
小人兒不見了
牆上卡通
牆腳有幾隻肥頭甩耳的麻雀

2008年4月19日

*麻布衣。杜甫《前苦寒行》：楚人四時皆麻衣， 楚天萬里無晶輝。

青島夫人 蔡炎培

敬錄蔡炎培詩集《從零到零》卷二〈青島夫人〉。曾見詩人將此八首短詩連着朗誦，可見它們題旨相關，或為一「組詩」。

〈快樂與幸福〉

快樂是一件稱身的衣服
從頭到腳不像漿糊瓶

快樂是一個晚上
女若芙蓉

幸福是一條腰帶
別一個人的妻子
送我　當作指環

幸福是一頂帽子
從我的頭上
戴到你的髮膚

〈青島夫人〉

詩遊記追踪聞一多*
追踪至青島
青島眾多的名人屋
積砌歐陸

在歐陸
修道院旁的哲人徑
修女綠漪思的情書**
鵝毛筆下的雲
透着風

幾百年過去了
今天的羊皮卷
沒有半頁記着你
岬角那邊
沉埋北洋艦隊的公墓

*聞一多散文〈青島〉
**哀綠綺思　（Héloïse ）

〈浮山灣〉

千帆並舉
離岸燈塔守
三十九年了
像一個學人帶出了學生
海的東西歸於海
永不停止海倫的風暴
一面鏡子的鏡子
千古沉舟浮航髮茨中

揚帆出海
動輒浮山

〈棧橋〉

一條棧橋浮於海
麗日當空
近岸無風帶
傳說中的天蜈現身*
我是游一飄**
初試鐵鞋的輕功

蜀道難
難於上青天
詩人雞囈不可信
我有氫氣球
大不了攬住你
飛天

*還珠樓主《青城十九俠》
**應為馬匹名。

〈石老灘〉

山盟自天上來
海誓自歸舟起
十月了
遊人足印稀
我在兩個丫角之間
找着你
海誓
長風發
盟山
眉宇磴
大海浮瓶紙作石
解放了的巨人
自神燈

〈白髮〉

如果你有白髮
那可好了
我們把壁爐燒旺
看古老屋頂的煙囟
飛出來一群又一群大雪鳥

給我千里送鵝毛

陳年老話翻開來
不外如下
「……你說呢？」
濟南多山
打盹中的老殘
我看幾多浮雲可以夢裡白

你老了　一切好辦

〈另一門張學〉

家有賢妻
金婚彈指過
做飯的手搭着肩
她寫的信
記下一九四六年……

孤島時代大上海
解放前夕大上海
百樂門燈熄
逃亡天空有死者的非氏卜*

*商禽〈逃亡的天空〉：「死者的臉是無人一見的沼澤／荒原中的沼澤是部份天空的逃亡」。

〈君再來〉

好花不常開
好花從雲端來
東航K803班客機
從浦東直抵赤鱲角
人民幣港幣
齊飛

接機大堂A出口
座椅固定
引頸脖子特長
青橋格格
手推車
抱花人語
風入松

君是再來了
每一個時計運作正常

割席文

割席文
 
Unfriend 了一位中學老師。久沒見面，這位用戶似乎已超出了我的慈悲可以探及的範圍了。諷刺是，若記憶無誤，這位老師，卻是當年曾在某場合中讚過我這個學生很有「正義感」的。我不知道這「讚美」是基於當時她的甚麼觀察，但我慶幸這番話一直也為我此後的待人處事帶來了一份常存的警惕：「行義」之前，你對自己的動機有多少了解和承認？你的「義」，是發自良知，還是只屬仗勢而行？而更不能迴避的，是你在「行義」之後，除卻那種你所以為的會收獲的「心之所安」外，還會有甚麼客觀的「受益」？而這些「受益」當中，又有多少是你會願意承認，有多少是你會盼望撇清的？
 
「役」情以來，不敢說自己有先見之明，但我相信我的立場是清楚的。理性討論是有其時限性的。米已成炊，現在才擺出一副理性討論的姿態，裝作想同人討論一下目下這「人性／科學」合併的「實驗」結果，甚或「成效」？我只想起魯迅的話：
 

「他走進無物之陣，所遇見的都對他一式點頭。他知道這點頭就是敵人的武器，是殺人不見血的武器。」

 
時至二十一世紀了，這種「點頭」大概也可以省省吧。我固然也不敢說自己雙手乾淨。但至少，我不會賴細菌。
 
Sept 6, 2021

"It is not enough to relegate them to marginal tasks: the best way to bind them is to burden them with guilt, cover them with blood, compromise them as much as possible. A bond of complicity is thus forged between them and their masters, and there is no turning back." (Translated by Michael F. Moore)

-Primo Levi

小品的夜 蔡炎培

小品的夜　　蔡炎培（情情敬錄）

詩人去作客，嫂嫂不在家
一點光源集中廳子內
枱椅寂然無聲
你的視線引向牆角的一把傘
我坐在窗前聽雨哪
雨塑立在一個很遠的地方

一點光源垂向蕊　雛菊
黃起來
還不致滾地的檸檬
　　月自歸
　　人自圓
我們這裏便是夜
懷人麼
沒有傘的日子
你我都是那方的雨天……

一九六五

補考日誌 蔡炎培

補考日誌　　蔡炎培（情情敬錄）

　　　　　　給破碎

帶道一城的風

山分開了雲路

但分不開我的手

可以拾着的落陽大道

無疑我在走着

而且要在這裏會見你

補考幾個問題

非常普通的人生問題

就我所知，新亞書院的學生

纔比較看重、看重、看重……

有所謂「心理限度」

事實我已作好了準備。

你說門牌我就說出布號

你說獵人我就說出勇敢

你說神燈我就說出以往的巨人

當然少女的你，也會說說花

我就醒起萬年者來了

事實我已作好了準備。

然後是一個往日的字眼！

太生疏的培

賠是夠賠的　　愛人

請允許我帶着你的微笑離去

而不是眼淚

你的學生已把黃昏

彈得特別美麗

讓我忘了我是來補考的

吻了你

希望賠得起的人也一樣美麗。

一九六八．四．二十三

刊《盤古》  第十三期，1968年5月。

黃昏所見 蔡炎培

黃昏所見　　蔡炎培（情情敬錄）

風在拐角
被一張並不很新的蛛網網着
我獃在你隔籬
再也不會指手劃腳了
我在看你
被癌腫的日光包圍
自己逐漸地縮小
世界卻突然擴大了
　　山有眉
　　海有目
一隻蝴蝶從栩栩的眉目間出來
飛到山時海自陸
飛到海時陸自沉
那天一飛飛到人間去
山海因而爭作你我的主人
　　你有眉
　　我有目
而風在拐角被網着
大街焚燒過昨日傍晚的景象
那打翻了的垃圾箱
恰恰顯出保持城市清潔的模樣

我獃在你隔籬
看你被狂熱的死寂包圍
猛然地揮手，卻沒有聲息
這時刻都要追龍的道友
很想帶一朵罌花
重回中國滑溜溜的海岸
看它最後一次輝煌的落日
（也許你熟習強暴的日出）
給羣山一點重量
給補釘一點雲彩
可是這就是隔籬
大街焚燒過昨日傍晚的景象
一隻從膠花廠出來的蝴蝶
重演民裝的悲劇　　借屍還魂
　　冤有頭
　　債有主
這時時刻刻無鞍的大馬賊
我叫你行，我叫你走
我叫你弟弟達達的時候
四不像*
不駄英雄，不駄烈士
只允一片長草我們腳下的青葱
但你已隱
但你已沒
雲在四處增多

一九六八．二．十四

*原型為麋鹿。因其頭臉像馬、角像鹿、蹄像牛、尾像驢，故得名四不像。元始天尊坐騎，後賜予姜子牙。

冥蝶 蔡炎培

冥蝶　　蔡炎培（情情敬錄）

猿臂的夜伸向缺肢的城市
我伸向無髮而黑的石
你以草為腳的腳下有星宿
在夜便是惟一可能的太陽
　　東方紅
　　太陽昇
但我早已預見一次飮血的日落
飲者不在自己的赤上*
而當缺肢的城市都有了猿臂
你就結草為髮，結髮為泥
凄凄雉伏
沒有果的花叢
　　果會熟
　　石會破
我走遍了漫漫的喃嘸路
我望穿了迢迢的雲和樹
一眼又一眼，一跤又一跤
　　等哪天你才能遇見斑馬佬呢？**
　　（Please pass along quickly）

我會飛過去，你已飛過來
飛飛此後不認翩翩的年少
這是膠花的世界
花花世界
我遇見一個披髮的女子
風會訴說那是你大地的新墳
　　風的女子
　　髮的女子
她背後的花開得太早了
是許、雪壁未免太佛***
我切我腹埋在櫻花底樹下
　　好刀總要放在匣子裏****
誰說！
果會熟，石會破
我命猿聲為一嘯，聲聲
逼入黃泉地
不為誰而生，不為誰而死
幾許名山湮沒了？
　　果會熟
　　石會破
從此輕舟為羽檄
千山之外不是雲和月
但有布瀑、濤松和筑引
嚶嚶玄鳥回答此冥蝶▲
不為誰而生，不為誰而死
而當你來了又去了
猿臂的夜遂伸向缺肢的城市
我伸向無髮而黑的石

一九六五．五．八

* 清．張映辰《捉騾行》「方今朝廷愛黎赤，如救焚溺療飢荒。」亦可指鮮血或共產黨。

** 六十年代初，港府為推廣交通安全而設計的卡通人物──斑馬佬。

***初刊第685期《中國學生周報》時此句作「是許、雪碧就未免顯得太遲」。〈日落的玫瑰〉亦有句云：「茫茫大海那裏有待發的沉舟？／除此之外再沒有雪碧」。

****《周報》版本此句上原有「落花時節又逢君／一個武士從君後／我筑我引易水的荊卿」句。「喃嘸路」亦原作「蘚苔路」，可見作者在後來的修改中是有意加強詩內那種「佛意」的。

▲〈掛劍樓小札〉：「而夜的缺口處／有很多玄鳥爭啼的年月／一九四九／是個太熱鬧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