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評陳詠謙《高山低谷》和《一直一直》 江離
《高山低谷》和《一直一直》都是二零一四年的派台作品,分別由林奕匡及薛凱琪演唱。為甚麼將這兩首截然不同的歌詞拿來比較?說來慚愧,筆者對於近年的流行歌實在聽得太少,有時連歌手、歌詞也沒搞清楚,更談不上留意填詞人是誰。選擇這兩首歌詞,其一,是筆者有聽過,又記得歌名。其二,是能夠對比陳詠謙在駕馭兩種不同題材時的能力。其三,亦可對比心力之作和行貨的分別。
《高山低谷》為林奕匡得到各個獎項,(傳聞)亦為其帶來留在樂壇的條件。這首詞勾起了社會上年青人(被壓榨的一群)共鳴,亦是填詞人本身的經歷和心聲。正正因為包含了詞人的心聲,作品方顯得感人。黃志華先生在《詞人詞話》中說得好:「沒有詞人思想感情的作品,又怎能勾起聽眾共鳴?」
陳詠謙曾在訪問中提到這首詞作:「當時幫林奕匡寫呢隻歌,佢唱片公司暗示過,如果呢隻歌冇反應就last,我梗係有壓力啦,最後一餐飯煮畀佢食,所以我假設自己係林奕匡,其實好絕望,呢首歌都係我心聲,我嘅低谷因為有段時間真係好窮,戶口冇錢到撳唔到,打畀人問:『不如畀住少少糧都好呀,肚餓想食飯。』你知啦,行規寫完歌詞大半年先有錢收,試過兩、三個月零收入,冇錢咪乖乖哋留喺屋企寫歌詞,低潮時特別強創作力,哈哈。」
我們來看看歌詞:
「站在樹林內,就如沒氧氣。在夕陽下,寂寥吧,沒權利見你。
早知高的山低的谷,將你我分隔兩地,失去人情味。
你那貴族遊戲,我的街角遊記。天真到信真心,太兒戲。」
用「樹林」的密集借喻都市的繁囂,是十分新鮮的比喻,亦用得恰當。「樹林內沒氧氣」更是精警,樹木正常會釋出氧氣,但此處卻如沒氧氣,可見生活壓迫之甚!連喘息的空間也難得一逢。「高的山低的谷」是點題之筆。「貴族遊戲」、「街角遊記」都是新奇而精警的比喻,遊戲暗喻「你」在享受生活,亦可解作對下層社會的玩弄;而遊記則暗喻「我」的漂泊,實在令人拍案叫絕。惟一可挑剔的是「信真心」一句未夠自然,而內容由「你我差距」轉換成「真心」亦略嫌突兀,不過整體而言,總算瑕不掩瑜,不損詞的形象。
「你快樂過生活,我拼命去生存!幾多人位於山之巔俯瞰我的疲倦?
渴望被成全,努力做人,誰怕氣喘?但那終點,掛在那天邊!
你界定了生活,我侮辱了生存!只適宜滯於山之谷整理我的凌亂。
渴望大團圓,腳下路程難以削短。
未見終點,也未見恩典,我與你極遠!」
從這一般副歌,我們感受到詞人心底的吶喊,與旋律也極盡配合。「你快樂過生活,我拼命去生存」是很多人心裏的控訴。「渴望被成全」一語平平道來,那份張力卻直逼入心,足見詞人功力。「努力做人,誰怕氣喘?但那終點,掛在那天邊!」寫出那份掙扎和矛盾感,但終點卻遠在天邊,詞人的「掛」字用得巧妙,帶出可望不可及的悲哀。之後的「你界定了生活,我侮辱了生存」,可謂神來之筆。「生活」竟被某種人「界定」。而「侮辱」二字委實一絕!生存本來不應是美好的嗎?怎麼現在我的「生存」竟侮辱了「生存」這個美好的字眼!一針見血之餘又教人落淚。「只適宜」寫出了詞人那種自怨自艾、自悲卻又帶着一絲不甘的心態。只是「大團圓」略嫌籠統和空泛。但整體而論,這段副歌可算是近期不可多得的詞作。
「愈望愈無望,未來沒有我。在斷崖下,盡頭吧,樂園未有過。
彷彿天一黑天一光,揮發了一句再會,只見人下墮。
快慰繼續傳播,你都不慰問我。區分到太清楚,太嚴苛!」
「愈望愈無望」寫出了那種期盼而絕望的心情。惟「斷崖下」改作「斷崖上」似乎更佳,寧放棄一次押韻,令場景更為合理。這裏惟一可以非議的,是「樂園」又出現了(可參見筆者的《淺評林若寧《田園驚夢》》)。除了「樂園」外,真的沒有其他詞語可形容「美好」嗎?「彷彿天一黑天一光,揮發了一句再會,只見人下墮」是很形象的描寫,有不少的聯想空間,委實甚佳。惟「快慰繼續傳播」有點令人不明所以。而「嚴苛」二字,正正突出了現實的嚴苛,別人不會給予你絲毫憐憫。
「我卻尚要生存,偷偷存活於山之谷等到某天魂斷。
你繼續盤旋,我繼續埋藏我愛戀。沒有終點,永沒有終點,那永遠極遠!」
「偷偷存活」突出了那種沒人理會的淒酸。「盤旋」乃展現自己之意,剛巧與「埋藏」造成鮮明的對比。而「那永遠極遠」作為歌曲結尾,可謂十分恰當。
總體而言,以水準、思想感情和表達手法而論,《高山低谷》堪稱陳詠謙的代表作。
在《一直一直》中,陳詠謙大概要顧及歌手形象,而這首詞作,多半是因應歌手或唱片公司的要求寫成的,所以發揮空間不大。儘管筆者與現今樂壇脫節已久,卻感覺到新一代的填詞人較擅長寫批判、諷刺等類型的作品,反而很易被視為老套的「深情作品」卻非他們所長(可能是現代人已無深情可言?)。《高山低谷》淋漓盡致地抒發了詞人對社會的控訴,亦替普羅大眾吐了烏氣,這是《高山低谷》成功的原因。反觀《一直一直》,除了缺乏歌詞應有靈魂外,連文句上也是沙石多多,可見陳詠謙的文字功底着實有待改善。
我們看看歌詞內容:
「從那天一句你好嗎,好到轉眼三年了。
互送驚喜,搜索世事奧妙。共你一起,相信永恆有預兆。」
這段歌詞,稱其「老套」也不為過。「搜索世事奧妙」是空泛而無物的,簡而言之就是尋找樂趣,偏偏詞人用上奧妙二字,弄得很是「玄妙」似的。個人認為,換上「美妙」或會更佳。「相信永恆有預兆」更是無病呻吟,令人想到詞人純為了押韻,才填上「奧妙」、「預兆」等詞。不過,到這裏為止,歌詞還算說得通,未見太大毛病。
「如果枯萎了送的花,可掛起你獻的畫。
逗你開心對著愛情撒嬌,睡你胸襟,沉迷在一種飄渺。」
此處的「畫」明顯是為了押韻,堆砌而成的。「獻」字亦用得離奇古怪。還有,現代有多少人會「獻畫」給情人?「畫」在上文下理亦未見蹤跡,只能推斷是詞人急就而成的,如此很難引起聽眾共嗚。接下來的「對著愛情撒嬌」、「睡你胸襟」更是明顯的用詞錯誤,詞人馬虎了事的痕跡顯而易見。至於「沉迷在一種飄渺」,除了作者外,相信聽者也只能感到飄渺莫測。如此歌詞也能「出街」,實在令人痛心。
「一直回望,一直迴盪,戀愛那一天,擁抱那一天,太熱情,纏綿被貓貓聽見。
思念如浪,湧在沿岸。想你吐的煙,想你壯的肩。半夜長,無眠又多想數遍。」
「迴盪」明顯是為求押韻而填,但單就詞意而論,只能令人感到「飄飄渺渺」。「貓貓」是強加的,幸好這個意象也頗配合「愛情小品」的形象。「沿岸」是貪其押韻,但與整首詞作也未見關聯,雖則影響不大。而「吐的煙」、「壯的肩」也只是堆砌的意象,未見高明。
「和你牽手到這一天,一次一次肯定我。你的心思,給我製造快樂。
你的體溫,拉我遠離了寂寞。
曾經車廂裡唱的歌,將你心意說清楚。字裡生花,信誓有日結果。
讓我終生,成為幸福的一個。」
這一段,寫得算是平穩,只能說乏善足陳,「讓我終生,成為幸福的一個」亦略嫌平板。惟有「你的體溫」及「字裡生花」兩句,寫得較有新意和生動。
「感激你深愛我,但深愛我甚麼?
或你的答案,是只對我凝望。(一雙眼已經說破)
即管放膽吻我,來提示我更多。
來突然抱著我,來熱溶我,就似當初。(多想被你觸摸)」
這是全首詞寫得較佳的地方,但總覺欠缺了一份張力。而「提示我更多」亦過於籠統,到底是提示甚麼?看來寫這類清新的愛情小品,陳詠謙要多向鄭國江老師學習。
結尾「半夜長,情人是否想見見?」,亦是寫得較佳之處,帶出了一絲清純可愛的感覺。總括而言,這首詞乃明顯的行貨,不可與《高山低谷》相提並論。此亦證明,陳詠謙較適宜寫批判、諷刺式的題材(如副作用),但純寫「情」的作品,陳詠謙的詞筆還有待磨練。
由此可見,陳詠謙不是沒能力寫出佳作,只是看其投放的心力,和歌曲題材是否切合其心境。陳詠謙拿揑感情的技巧無疑是稍遜其他詞人,沙石亦時常可見,使用文字亦不夠嚴謹。但那份控訴、熱血的精神,卻是上一輩詞人如今難以寫出的(可能是年邁?火氣都收斂了。)假若他能保持那份敢言的特色,批判社會的不公、荒誕的現象,但批判之餘不失冷靜,兼且在感情方面多加發掘,嘗試向盧國沾、潘源良、林夕等「深挖型」詞人多加學習(何謂「深挖型」詞人可參閲黃志華先生所著的《香港詞人詞話》),增加歌詞深度,他應該能在填詞的水平上更進一步。
二零一五年二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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