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21日 星期五

詞評:對比《昨夜》與《這夜的渡輪上》 江離

          對比《昨夜》與《這夜的渡輪上》   江離
  在近年歌詞中,「翻炒」八十年代經典曲目的題材時常可見,填詞人喜歡以「續集」形式,嘗試用今天角度翻寫老舊的題材,既能帶來新鮮感,亦可藉此「懷舊」一番,聽眾也樂得接受。這類歌詞中,當中又以小克「續篇」的數量最多,例如《一再問究竟》等。今次要探討的《這夜的渡輪上》,正正是「翻炒」自八十年代的城市民歌《昨夜的渡輪上》。
  《昨夜的渡輪上》,由馮德基作詞,李炳文演唱。在一九八一年,香港電台主辦了「城市民歌公開創作比賽」,而這首歌是改篇自台灣女歌手劉藍溪的《微風細雨》,據悉《昨夜的渡輪上》在這次比賽的舊曲新詞組中獲得亞軍,但時間卻證明,《昨夜的渡輪上》較當年其他的城市民歌更有觀眾緣,直至今時今日,間中仍會有不少「老餅」上youtube懷愐一番(筆者也是其中之一)。《昨夜的渡輪上》能夠跨越時間限制,至今仍觸動人心,除了歌曲本身動聽外,馮德基的歌詞也是不應忽略的。
  只要認真留意過《昨夜的渡輪上》的歌詞,不難發現詞中具有絲絲獨特的「香港風味」,是典型的「香港出品」。聆聽歌詞時,就如置身維多利亞港,看着一艘艘的天星小輪,在海面上緩緩往返,此番滋味,是別的地方難以感受到的。歌詞確切地反映出維港的面貌,同時也滲透着人生的苦澀、淒酸和唏噓,其沉鬱的調子,與原曲《微風細雨》的愛情小品風格截然不同,卻更能感動聽眾,足見馮德基的功力。
  我們看看歌詞:
「夜渡欄河再倚,北風我迎頭再遇。
動盪如這海,城在兩岸凝神對視。」

  詞寫得十分簡潔,此亦是以前歌詞的特色。詞人在寥寥數語間,已勾勒了一幅海港的圖畫,何謂言簡意賅?正是如此。除了欣賞詞人的描寫技巧,我們還可感受到那份沉重的感情,從字裏行間滲透出來,不像那些無病呻吟的詞作,胡亂湊些「冷雨」、「寒風」等景物來抒發情感。從《昨夜的渡輪上》可見,情與景有着密不可分的關係,故此能牽動聽者的情緒。「夜渡」簡潔地道出「夜晚乘搭渡輪」的場景,「北風」為主角添上一份寒意,亦令人清醒,隱隱約約寄寓了「現實的嚴酷」。「迎頭再遇」是很有動感的描寫,足見詞人的文字功力,遠勝如今新一代的填詞人。「再」字,暗示了從前主角夜渡之時也曾遇上冰冷的北風,只是今昔的感受,卻截然兩樣了。「動盪如這海」,寫實之餘,又暗示了生活的動盪、漂泊,在人海之中,充斥着多少的波濤暗湧。所以說,若要描寫得動人,首要是必須寫實。寫實是感動的原因。有些作品的想象力匪夷所思,比喻也用得天花龍鳳,但我們除了可稱讚那些作品有「新意」外,始終感受不到那種「切膚」的感情。「兩岸」突出了分隔的狀況,而「凝神對視」再次顯出詞人的文字功力,「城」是死的,又如何「凝神對視」?皆因詞人代入了主觀的感情,才得出如此結論。「凝神對視」亦暗示了兩岸的燈光,假若這是一座荒城,四周黑漆漆一片,又怎會是「凝神對視」呢?詞人將兩岸的「城」人格化,這麼一來,意涵就豐富多了。
  單就第一段而論,情與景緊密關連,詞人的用字起着重要作用,足見其文字功力。歌詞簡潔,沒有一字是多餘的廢話,造成了近乎是字字超載的效果,可謂真正達到了言淺意深的境界。

「霓虹伴著舞姿,當酒醉如同不知。
日後望這方,醉中一切無從抓住。」

  「霓虹」在街上隨處可見,「舞姿」則反映出城市人的生活,兩者都概括了八十年代香港繁華的景象。在五光十色的金錢、奢靡和物慾之中,人像酒醉一樣迷失,也許身邊一切的流逝都「如同不知」了。但此刻詞人卻冷靜地點上一筆:「日後望這方,醉中一切無從抓住」,那份恍然覺悟的空虛,正好與前面「北風我迎頭再遇」相呼應,難怪二十多年後,馮德基也自言這首歌好像預言了他的下半生。

「渡輪上,懷念你說生如戰士。
披戰衣,滿載清醒再次開始。」

  人生本應如戰士一樣,但詞人卻用「懷念」二字,可見年青時那種鬥志早已消磨殆盡。「披戰衣」是頗形象的描寫,隱含了「再次披上戰衣」的意思,亦即「再次面對現實」之意。此處突顯了理想與現實的差異。我們亦可留意詞人的修辭和扣題手法,「滿載清醒」的「載」字緊扣「渡輪」,亦可暗指自己的心中裝盛着清醒。

「莫問豪情似痴,今天醉倒狂笑易。
夜盡露曙光,甦醒何妨重頭開始?」

  「莫問豪情似痴」很有「相對無言」的味道,而「今天醉倒狂笑易」則帶失落之中的自嘲意味。但值得注意的是,詞人的筆調依然是冷靜的,冷靜地看自己的一舉一動,沒有絲毫失控,儘管悲傷有如潮水般一浪浪地襲來。「夜盡露曙光,甦醒何妨重頭開始」一語平淡地道來,卻因前面的鋪排和音樂的配合,而顯得張力其大,帶出那種甦醒後仍要繼續面對,或甦醒後何妨重頭面對的感覺,當中包含了辛酸、苦澀和看化了後的豁達,五味雜陳,難以一言蓋之,為歌曲劃上了完美的句號。
  《昨夜的渡輪上》乃八十年代城市民歌之經典已是不爭的事實,惟其歌詞之感情和用心卻鮮有人提及,印象中似乎只有黃志華及朱耀偉所著的《香港歌詞八十談》有分析過,是以斗膽不避淺陋,把個人的看法敍述一遍,希望更多人能欣賞和感受到這份詞背後的感情。

  三十年後,「懷舊」之風興起,不少老歌的題材也被新一代的填詞人「翻炒」。在二零一三年,小克也寫了一首《這夜的渡輪上》,懷愐之餘亦試圖道出今日的光景,看看與三十年前的狀況有甚改變。這首歌由於旋律較為亢長,歌詞的密度與《昨夜》自難同日而語,對歌詞也不能要求其「精警」,只能要求內容流暢、自然及有新意。
  就這首《這夜的渡輪上》,先不論歌詞,乍聽之下,K味甚濃,羅力威的嗓音也少了份滄桑的味道(也許是歷練問題?),筆者總覺得他較適合唱慘情或頹廢的題材,愛情小品也沒差,但若說《這夜的渡輪上》般的題材,成熟韻味着實欠奉。「當天也不會復來」、「日後望這方」等句也唱得甚是勉強,給人「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感覺。而羅力威的「氣音」唱法,得罪說句,實在頗為「難頂」,這種唱法還是拿來唱情歌較佳。
  《這夜的渡輪上》的歌詞,初看之下,用了不少《昨夜的渡輪上》的原詞和意念,例如「看霓虹變奏伴舞出新姿」、「望時日讓我重頭開始」、「日後望這方 想披起戰衣抓不住」等。
  我們又看看歌詞:
「命運沒法知,水手不會作表示。沒錯是我獨個渡海遠望這大城市。
看路人接碰,像蟻群慢移,迷途不得志。看夕陽散去像約盟誓詞,破了還諷刺。」

  平心而論,在這種亢長而K味甚濃的旋律,要融化前人的題材且寫出新意,實在不是件容易事,更遑論要超越前人了。就第一段而論,小克寫得還算平穩,不算出色,也沒太大毛病。「沒錯」一句,採取了類似問答的手法來增加歌者與聽者之間的互動,奈何寫出來後強差人意,沒有帶來詞人所預期的效果,反有點突兀的感覺。「看路人接碰,像蟻群慢移」本來描寫得不錯,但「迷途不得志」則較為失色。蟻群與迷途連起來並不合理,若是單獨一隻蟻迷途還比較說得通。至於「不得志」,反用得較佳,但要注意螞蟻本身是否有「志向」可言。至於「約盟誓詞,破了還諷刺」,用語頗為生硬。

「月亮沒法知,今晚觀照出我心事。沒錯鬧市像已掉失最重要的鑰匙。
看霓虹變奏伴舞出新姿,默念起舊時。望時日讓我重頭開始,已太遲。」

  首先,「月亮沒法知」完全缺乏賓語,月亮沒法知甚麼?上文下理未見提及,難道要聽眾來猜?這不是含蓄,而是含糊。所以說,近年的歌詞「唔知講乜」,不能全怪罪於樂迷理解能力差,詞人也應負上部分責任。「今晚觀照出我心事」,假如沒有上一句,這一句倒可說通。「沒錯鬧市像已掉失最重要的鑰匙」,正如先前所言,這種「沒錯」的句式和詞作顯得格格不入,亦顯得希奇古怪。「最重要的」又是空泛的例子,令人感到是強塞進去。「鑰匙」明顯是堆砌的意象,只求押韻的方便,幸影響不大。「看霓虹變奏伴舞出新姿」,這不是句子,而是一堆詞語的拼湊而已。其餘部分還算可以。

「當天如何勞累不息比賽,今天為何尋夢風景不再?
望向大海,讓我問句,怎麼愛?怎麼愛?怎麼再不可愛?
當天人人進取真心覆蓋,今天年華如豆也識得感慨。
望向大海,天星駛過,唯獨不變是這海。怎麼愛?怎麼愛?當天也不會復來。」

  以「比賽」喻人生,在近年的歌詞中屢見不鮮,跟「樂園」一般,雖未至於空泛,但無疑是比較沉悶。「怎麼愛」亦甚為生硬(還重複了四次),到底是愛甚麼?單寫一個「愛」字,並不能帶給聽者聯想空間,只顯得該句空洞無物。幸好「怎麼再不可愛」或多或少地挽回了上句所造成的突兀。「進取真心覆蓋」,如先前所言,這不是句子,而是一堆詞語的拼湊。而繼「陰險磊落」後,又有「年華如豆」,恕筆者孤陋寡聞,未曾聽過這種「成語」,「豆蔻年華」、「目光如豆」倒還聽過。「感慨」一詞,與「悲傷」無異,都是極盡空泛的詞語,正如不斷寫「我好慘我好慘」,到底如何慘法?旁人不會理解,更不可能有共鳴。而最尾「當天也不會復來」,不知是詞人還是歌手的關係,總覺得這句是「夾硬」來的,無愁而強說愁。

「日後望這方,想披起戰衣抓不住。沒錯鬧市像個逐漸廢掉了的城池。
兩岸凝眼對著破碎的詩,混亂得可以。用情懷亂建繁華標誌,已太遲。」

「想披起戰衣抓不住」,即抓不住戰衣?還是戰衣掉進了大海?「用情懷亂建繁華標誌」,寫來挺有深度,但上文未見端倪,下文未見發展,要叫聽者如何猜?

「多點愛,多點愛,當天也許會復來。」

這種吶喊式的歌詞,筆者光聽着也覺得尷尬,也不作評論了。

「今天如何勞累不息比賽,他朝如常遺憾風光不再。
望向大海,讓我獨醉,當酒醉,當酒醉,怎麼也多點慷慨。
今天人人進取滿心覆蓋,他朝年華垂暮也一般感慨。
望向大海,天星駛過,仍舊不變是這海。
當酒醉,當酒醉,這渡輪已在蓬萊。」

這一段和副歌大致一樣,「慷慨」跟全首歌詞「牛頭不對馬嘴」,惟有「他朝年華垂暮也一般感慨」較有深度,突出了不論「今天」或「他朝」也一般感慨。而「蓬萊」亦乃堆砌意象,未有內涵可言。

「當天再倚傷感覆蓋,北風再吹盼吹走感慨。天星駛過誰在思念這海?
甦醒了,甦醒了,張望未來!」

  這段算是較少毛病,雖說「傷感覆蓋」又是為了押韻才用「覆蓋」一詞,但之後二句還算不差。至於「甦醒了,甦醒了,張望未來」,根本是抄襲原詞,但不論遣詞用字,都不能與《昨夜的渡輪上》相比,更莫談當中的神韻。《昨夜》的整首歌詞,都可感受到詞人的思想感情。而《這夜》的歌詞,卻只是由一堆空洞的文字湊合而成。

  應該說,這種旋律根本不適合填《這夜的渡輪上》的題材。小克勉強填了出來,非但寫不出新意,還顯得沙石處處,殘缺不全,倒不如嘗試發掘多些新題材,嘗試寫出這個時代的特色吧!

  對於多愁善感的創作人而言,每一個年代,都有值得記下的地方。因此不同年代的文藝作品往往反映出當時的文化風俗和社會面貌,亦可算是歷史的一部分。但見現今新一代的填詞人,越來越樂於「翻炒」舊題材,卻寫不出新意,深度上亦未能超越前人,而年青人也對粵語歌詞不聞不問,轉而聽一些連歌詞在說甚麼也沒搞懂的韓文、日文歌,嘴裏哼着一大堆不知所云的音調(活脫瘋子一般),難道在這個表面安穩而實際動蕩的時代,已沒有值得記下、留戀的一刹?


二零一五年二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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