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21日 星期五

詞評:分析周耀輝的《愛彌留》 江離

                           分析周耀輝的《愛彌留》     江離

  以前聽達明一派,總是聽《迷惘夜車》、《今夜星光燦爛》這類充滿都市感覺的曲目,風格上也較喜歡陳少琪多於周耀輝(可能是後者的詞作老給我艱深晦澀的印象吧)。儘管陳少琪的詞作活靈活現地描繪了末世都市的景象,且開拓了日後歌詞題材,但聽久了總覺得他是側重「反映」多於「批判」。這情況在達明一派中一直持續,要待周耀輝出現後,寫出《天花亂墜》、《天問》等作品,「批判」的意識才逐漸加重。
  詞評人一向愛用「另類」來形容周耀輝,而他予筆者的印象,則是較為含蓄,兼且帶點神秘,要解讀他的作品一向比較傷神費勁。所以一般而言,筆者對其詞作都是避而不談的(笑),免得強作解人,徒貽笑大方。周耀輝近年「似乎」逐漸融入主流(例:流淚行勝利道),但他早期的作品,確是較為另類,且多是劍走偏鋒的。
  《愛彌留》是一九九零年的作品,由達明一派主唱。曾在訪問中,周耀輝不諱言這是他最喜歡的作品之一。《愛彌留》中,周耀輝承繼其一貫的風格,運用了不少隱晦的意象,營造沉重的氛圍。儘管每個意象的含意都極盡暗晦,但其形象又極為活脫鮮明,不至乏悶。而細嚼之下,每個意象均有其深意,非故作高深,實乃胡亂堆砌成篇的作品可比(這些故作高深的作品又稱為「博大霧」)。
  誠如朱耀偉教授所言:「在朦朧中帶着人雖遠走而愛還留的信息。」,這可說是準確地解釋了歌名《愛彌留》的意思。事實上,這首歌詞可算是周耀輝的「告別宣言」,因為不久後他便移居荷蘭了。
  《愛彌留》被認為是周耀輝作品中其中一首最晦澀的詞章,要解讀自是有其困難,筆者只是憑個人感覺分析,難保會有斷章取義的情況,還盼閲者見諒。而在《愛彌留》中,周耀輝將一堆本來毫不相關的意象串連起來,手法是空前的,亦開拓了日後歌詞的自由度,為晦澀歌詞的典範。

  我們看看歌詞:
「請收起你的溫柔,浮在水仙中的殺手!
請收起你的風流,垂在鐘擺間的借口!
明白我始終必須遠走。」

  從第一段可見周耀輝獨特的風格,是與主流詞風截然兩樣的。首先,不像一般詞作講求語意連貫、脈絡相承。《愛彌留》句與句之間的連貫性不大,意象亦是欲斷欲連的,因此聽者很易迷失方向。周氏的歌詞之所以晦澀,除了源於意象的新奇,還因為詞人往往沒點明特定對象的身份。如《愛彌留》中的「你」,可指愛人,亦可指這個社會,甚至關乎香港主權移交的事件,藉詞作抒發對這片土地的眷戀。關於這點,詞人大概認為無須點明,免有損詞中的藝術成份,且把詞的意涵局限了。然而,就這個「你」字,筆者較傾向將其解讀為「愛人」,皆因切膚之痛,遠深於由社會情懷、變遷所引起的感受。當然,整體內容或有社會因素牽涉其中,但最主要的,筆者相信還是詞人親身經歷的一段感情。
  在第一、二段中,詞人運用說話式的寫法,每句均緊扣「你」字,令聽眾彷彿感受到詞人對愛人的種種請求,而這些請求都是詞人在絕望之下提出的。何以知之?由詞中的語氣、用字,盡顯示了作者對感情早已死心,不論愛人再怎樣輕憐蜜語、溫柔如水,都不可能彌補詞人心底的創傷。
  「請收起你的溫柔,浮在水仙中的殺手」,即使表面上多麼美好,在詞人眼中,「溫柔」不過是一層包裝,在裏面的,卻是比水仙還毒的殺手。此處必須稱讚詞人在意象上的運用,水仙花浮在水面時,看上來美麗芬芳,與此同時亦是有毒的。以此借喻眼前的愛人,儘管吸引,惟過往經驗卻提醒詞人不可再次靠近,「過往經驗」之痛,由此可見一斑。「收起」二字,更展示了詞人的決絕,不論「你」再做任何事,也不可能令詞人回心轉意,因此「你」也不必再偽作「溫柔」了。
  「請收起你的風流,垂在鐘擺間的借口」,為自己的風流找借口,又何異於鐘擺般的搖擺不定?此處更隱含了一個深層意思:在詞人心中傷痛下,一切的說詞,不論真假,詞人也只覺得不外乎是借口,可見傷痛之深!「風流」二字,可解作美好或花心,兩者皆通。詞人已不想再望見愛人風流的一面,皆因一切已與其無關,詞人經已決定遠走。用粵語言之,就是「看着眼冤」!當中「水仙」、「鐘擺」等意象所以鮮活,實賴動詞之使用,「浮在」、「埀在」都是不可或缺的,突出了物件的動態。筆者幻想,假若將這兩句改成「如像水仙中的殺手」、「如像鐘擺間的借口」,語意上無疑是較易明白,但因太直接的關係,反失去了文學的美感,亦喪失了周詞的特色。

「但請不要為我憂愁,蝴蝶總比沙丘永久。
但請相信我的荒謬,縱使真的不想遠走。
明白我始終必須遠走。」

  這一段是奉勸關心詞人的人,不需為他的離去而憂愁,皆因詞人對這片土地已不再留戀。詞人以蝴蝶自比,在世上雖是微不足道,卻樂得逍遙,隱隱含有獨善其身的意味,所以才有「蝴蝶總比沙丘永久」之語。此段還暗示了這片土地從前美好的景貌。蝴蝶不可能在沙丘出現,除非這片土地以前是適合蝴蝶生長的綠地。只是經年累月,逐漸乾涸,方成為沙丘。「蝴蝶」和「沙丘」是強烈的對比,分別代表了生氣和枯竭之間的落差,亦是迫使蝴蝶遠去的原因。如朱耀偉教授所言,這段描寫得十分傳神,詞中的蝴蝶栩栩如生,而沙丘亦成功地予人荒涼之感。
  「但請相信我的荒謬,縱使真的不想遠走。明白我始終必須遠走」,明明不想遠走,卻說自己必須遠走,何嘗不是一種荒謬?「荒謬」可引申為想法、舉動之「荒謬」,而此等「荒謬」是不為旁人所理解,所以詞人只請求對方「相信」就行了。此間包含了無限的辛酸、唏噓,旁人既不能理解,詞人亦深感難以用言語形容、解釋自己的感受和舉動,故只能用「荒謬」二字蓋之。而值得留意是,詞人表面是說自己行為的荒謬,但實則上是甚麼迫使詞人作出荒謬的行徑?自然是社會的荒謬,令詞人感到自己難容於世。因此,這裏有兩層意思:一是感慨自己行為的荒謬,二是批判現實中社會和世人的荒謬!

「像我這永沒法解釋的蒼白,像永遠蓋著撲克。
像永遠在轉圈圈的筆劃,一生不過揣測。
像我這永沒法青春的生命,像永遠轉換佈景。
像永遠在轉圈圈的花瓶,一生不過一聲,沒一刻可以安靜!」

  副歌是全曲之精華,亦是歌詞中首次「形容」自己,儘管仍是以其一貫暗晦朦朧的意象手法托出。如先前所言,歌詞中出現無數意象,此段亦不例外。「蒼白」、「撲克」等意象都極盡鮮明,而這些比喻的運用,在流行曲史上應該是空前的(至少筆者從未見過)。正因這些詞語沒有受到過份運用的污染,詞性沒有被濫用而失去原有的光芒,就如一冽新的清泉,從未被人飮用,意象方能躍然紙上,帶給人全新的感受,不致陳腔濫調。而這些意象的鮮明,斗膽言之,是當時其他歌詞難以比肩的(筆者到現在似乎還沒有見過比這更深刻的借喻)。在整段副歌中,除了意象不停的變換外,「永遠」、「不過」等詞亦一直穿插其中。筆者有段時間一直不明白,為何副歌能如此直撼人心,因為單靠意象的新鮮,尚不能達到這樣的效果。後來才醒悟,原來是「永遠」、「不過」等詞所起的作用。這些詞語所滲出的,是一份份沉重的「宿命感」!正因「宿命」是無法改變,而又必須面對的現實,那份近乎絕望的沉重直逼而來,直壓得人喘不過氣。同時,這種「宿命」不斷循環,永無止息的一日,所以方有「永遠在轉圈圈」等語,不斷在圈圈內打轉,眼看自己的步伐重複又重複,卻無力脫出當中的綑縛。所謂「當中」,固是命運的作弄,但若從旁觀者角度,此亦是詞人性格使然。若非詞人有種「舉世皆俗我獨清」的精神,他也不會如此悲傷,因為能保持清醒、看透世情的人往往是最痛苦的,他們不能像其他人一般,被欺騙了還可混混噩噩的安渡日子。
  整段副歌,亦是全首歌詞中,最撼動人心,亦是最精彩的,乃是那句「一生不過揣測」。猶記得初聽之時,尚未知歌詞所云,但聽到這句後,猛地一省,如像間接地點明了題旨。此句已不限於「超載」的境界,而是一種對人生的概括,是以如此觸動人心,每次聽罷,心情都久久不能平靜。要寫出此等句子,固是基於詞人當時的真實感情(「無愁而強注愁」是決計不能寫出如此境界),還有他在人世間經歷的段段感情起伏,最後所得出的其中一個結論。而結論所下,往往是無數的經歷砌成,是個人的寫照。能將一生的寫照濃縮於一句之內,如此筆力,實令人既佩且嘆!
  「像我這永沒法青春的生命」,就像永沒試過年輕燦爛一般,簡而言之,就是心境的滄桑!但經過文字的洗練後,造成的效果是震撼的。筆者每次聽到這段,都不覺心弦扣動,輕則感觸,重則落淚。若從文字技巧而言,「沒法青春」和「生命」是鮮明的對比,因為「生命」往往象徴了初生、青春之意,一如首段「溫柔」、「殺手」和次段「蝴蝶」、「沙丘」的對比。這份滄桑的心靈,卻遍歷不同的轉變,背後像「永遠轉換佈景」。而這些佈景沒法給予詞人半絲溫暖,皆因佈景只是佈景,並非容身之所,更不可能是安樂窩。「轉換」二字令聽者彷彿置身於詞人的世界,身畔掠過不同色彩的佈景。可注意的是,這兩句有互文的關係,突出了變與不變的特質。佈景不停變換,但滄桑的心靈卻是不變的。
  「像永遠在轉圈圈的花瓶,一生不過一聲,沒一刻可以安靜」。周詞難於解讀之處,還在於句子上常常出現詞語的省略,令語意較為含蓄,也常令聽者不明所以。像這裏的「一生不過一聲」,便省略了「破碎」二字,要聽者自己從歌詞中推敲出來。可以說,這首歌詞已非純然的商品性質,而稱得上是文學。其實歌詞是否文學,純粹是看詞人的出發點、自己給自己的定位,以及當中所投放的心力和感情。只要是認真和有思想內涵的歌詞,都算得上是文學。這句歌詞散發着同樣的「宿命感」,只是比之前的數句更加絕望和消極。詞人就像一個「永遠在轉圈圈的花瓶」,一生不過是為了等待一聲的破碎,宿命固然難逃,但連片刻的安靜也不可能得到。到了此刻,歌詞的密度已接近飽和,同時詞人心中的悲痛亦到了極點。

「請不要問我今後,藏在死水中的缺口!
請相信我的懇求,忘掉總比思憶永久。
明白我始終必須遠走。」

  此段基本上是呼應第二段,當中「缺口」一句是最難解釋的。和先前的句式一樣,「浮在」、「垂在」和「藏在」等動詞令物件的形象更為生動,但也令其意思愈顯朦朧,解讀上來也加倍困難。此句有兩個可能:一為「尋覓死水中的缺口」,另一可能則是將「缺口」擬人化,把「它」當成一個「對象」來寫。從詞意上看,兩說皆通。雖說前者意思較為踏實,但參考了首兩段同樣的句式後(「浮在」和「垂在」句),以後者較切合詞人一貫慣用的手法。到底「死水」和「缺口」是借喻甚麼呢?「死水」,自然是那片詞人想離開的地方。至於「缺口」,則可有不同的解釋,筆者甚至聯想到政治上的事情。但這只是個人看法,可能與詞人原意有所出入,固不便將這套分析強加於人,免得一旦理解有誤,變相強姦了別人的作品。在筆者看來,「缺口」很可能是指一些「甜頭」,而這些「甜頭」是不設實際的,只為騙人上當,死水始終是死水,縱有「缺口」,也改變不了死水的渾濁,更不可能把它變得生氣盎然,且日後可能連脫出死水的機會也失去。因此詞人選擇「遠走」,「遠走」不是逃避,而是對這處地方失去希冀。
  「請相信我的懇求」,是懇求對方把自己忘掉(同時也是叫自己把這地方的一切忘掉)。「忘掉總比思憶永久」,一旦忘卻,自然永世忘卻,再也不勞牽掛。但思憶卻是要每天掛在心頭,時不時拿出來察看。如此一來,「忘掉」自然比「思憶」永久。我們解出了字面的意思,但有誰明白這句背後的沉痛?若非不堪回首,又何須把思憶拋棄?

  其實整闋歌詞都是環繞詞人遠走的原因和心情而寫的。本來這種「遠走」的題材在樂壇中不算罕有,但周耀輝藉着鮮活的意象運用(借用詞人的話語,是很具視覺效果),和副歌直抒胸臆的自白式寫法(儘管詞人直抒胸臆仍是「抒」得很含蓄),即使歌詞的脈絡不如一般詞作通順,意象也是欲斷還連的,卻發揮到意想不到的藝術效果,使歌詞的意境更為深遠、耐嚼。而這種堆砌意象的寫法,是當時流行曲史上僅見的,周耀輝可謂替詞壇引進一股新的詞風,時至今日,仍有不少新晉詞人加以模仿(或謂東施效顰,皆因「博大霧」之作屢見不鮮)。不管如何,這類詞作的確為當時樂壇注入新寫法,也增加了歌詞的深度。重聽《愛彌留》,筆者仍會深深感動於「一生不過揣測」一句。全首歌詞,配合沉鬱的調子,總是滲着一絲絲悲涼的宿命感,也許這點宿命感,正正就是感動的原因吧!


二零一五年三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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