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8月18日 星期一

不安分 吳煦斌

「另外一盆仙人掌,莖長成觸鬚的模樣(見前篇〈海膽〉:「家裡的仙人掌有一盆是圓球形的」),一條條的懸在盆外,像一隻海葵。它每條莖都是五角形的,碧綠色的又像奇怪的長形楊桃……身上也沒有刺,只長着細細的軟毛。許是它本不想成為仙人掌,無端成了形,卻仍在心中帶着溫柔。我也看過其他事物朦朧中成了別的生命,所以一生反叛,只是沒有那麼憂鬱茫然。
……
另外有一種魚整天扮狼,牠長着狼的頭,常常裝成很兇的樣子,但別的動物都不怕牠,因為牠的模樣很傻。但是牠不安分。有生命的東西都是不安分的。」

-節錄自吳煦斌散文集《看牛集》,「不安分」,頁81-82。

2025年8月10日 星期日

龍舌蘭 商禽

〈龍舌蘭〉 商禽

自從你的腳於彼時拔出滿植水芹之池塘
腕錶指着三點半
      指着多水草的心
而水松在槐葉萍下冥然不動
月見草,鬼月見,水月見通通不動

帝女星是兵士們遺失的頂彈簧,頂着
岌岌的天河,你心之所向
而晨間射出的睫毛 
是虹彩在你虛構的死亡上

遂爾,我心中祗剩下龍舌蘭
醫生,何以夾竹桃要無休止的開着
開着也就是病着,醫生
        這兒不是沙漠
這兒是假寐的地帶你是電風扇
你是停車后幌動的雨刷子
祗有你才是寂靜,
因為你是唯一的聲音

摘自商禽詩集《夢或者黎明》,頁89-90。

坐姿的鐵床 商禽

〈坐姿的鐵床〉 商禽
——悼詩人覃子豪

我和我的「沒有」
在空空的坐姿的鐵床旁
而白白的護士在遠遠的長廊的那面
用酒精培育止血鉗和注射器的盆栽

面東整四月的人啊
當日影南移,而窗子在你的右面
我就將床昇起,而海在遠方
將無數個浪舉起
你的臉就重疊於風後的沙灘上
這便是所謂笑容 就是
載著整個人類的痛苦底
地球的封面

人們用話語來防禦死
人們用沉默來防禦死
人們用一小盆水芋
用一支玫瑰
整個夏日啊 於你
祗是一株文竹
一種瘦瘦的慘綠的姿勢
而夜晚由香薑花所組成
你用金屬般的笑容來防禦死

而白白的醫師在遠遠的長廊的那面
以深度的近視眼和聽診器去搜索生命
你用礦物般的笑容為她展開
為她的哭聲
你在癟癟的胸膛
為他們建造陽台
為淡綠色的淚為發抖的目光
而白白的護士與醫師都在長廊的那面
我和我的「沒有」
在空空的坐姿的鐵床旁

摘自商禽詩集《夢或者黎明》,頁74-76。

2025年8月7日 星期四

阿蓮 商禽

〈阿蓮〉 商禽

如果是夜,阿蓮
在你子宮般溫暖黑暗裏 
我可點燃一絲意念
照亮那唯一的小溪
漂流在你的柔細的髮中
遊魚,以你赭色的尾
拍擊我的左心房
使嘔出了幾乎半個春天
(那時是十一月)
           是去年
十一月的冒牌春天
到處潛行
我不知為何要笑
若是人家把你的街角
切了,就會有兩個
而春天是橢圓形的
冬天是被切了又切

若是你用赭色的胸鰭打我
你會遭到擁抱,阿蓮
你的耳朵要被囓咬
 (轉動那紅色的把手)

如果沒有夜,阿蓮
白晝不來,黃昏永逝
如果在無盡的黎明裏
淡紫的雙乳飾著垂死的魚
有人的臂會石化在枕上
有人的頸將浮雕在那裏
結晶的鹽,且被流星擊碎

如果是夜,阿蓮
村人豎起赤裸的竹桿又掛上
無數的祈安燈帶上蔗葉帽子
看見黑暗在寂靜的庭院中
如何被那些燈光
琢成一粒無光的黑寶石
我綠色的手臂交叉在上面
並死在那裏。但是
阿蓮,你不知有人正偵視你
有人在你的腹中
用風塑了些新的名字
在你子宮般溫暖黑暗裏

阿蓮,轉動那紅色的把手
要不我會在別處聽見你
那裏人家把淚珠染成好看的顏色
成串的掛在門口把冷暖分隔
在運油卡車的鐵尾上
聽見你被驚駭
被安全島上行道樹投下的影子
斬段,且被傷心的字眼踐踏
不再被擁抱,不再被囓咬……

一九五八于左營
註:阿蓮為高雄縣境的一個小鎮

摘自商禽詩集《夢或者黎明》,頁67-70。

2025年8月4日 星期一

玩具旅行車 商禽

〈玩具旅行車〉 商禽
——給夭亡在皺皺的粉紅色的天空中的諸子侄

孩子們玩具旅行車在剛剛揚花的高粱林中碰笑發光的葉片。一大羣沒有主人的夢在冒黑泡的水溝中飄流;有的甚至將它們歪扭的輪子露在外面。手剎車露出在頸項外面。而在軌跡的那頭;彷彿是路的盡頭,就是垃圾坑。明日已為昨日所覆蓋。 

孩子們的玩具旅行車停在軟軟的水溪旁。
一個被棄置的夢在鼻樑上斷了拉鏈。
棒棒糖在逐漸融化的加濃炮管上閃閃發光。

在風掃過院子的庭院中,在僅僅有羽毛和糞便的空空的鷄蒔旁,用雙手支頤,蹲在翻倒了的玩具旅行車上的那個唯一的小孩,從地上自己剛剛撒的一泡尿中,把藍得令人暈眩的天空看透了。

摘自商禽詩集《夢或者黎明》,頁61-62。

2025年8月3日 星期日

界 商禽

〈界〉 商禽

據說有戰爭在遠方。……

於此,微明時的大街,有巡警被阻於一毫無障礙之某處。無何,乃負手,垂頭,踱著方步;想解釋,想尋出:「界」在哪裏;因而為此一意圖所雕塑。

而為一隻野狗所目睹的,一條界,乃由晨起的漱洗者凝視的目光,所射出昨夜夢境趨勢之覺與折自一帶水泥磚牆頂的玻璃頭髮的回聲所織成。

摘自商禽詩集《夢或者黎明》,頁37-38。

躍場 商禽

〈躍場〉 商禽

滿舖靜謐的山路的轉彎處,一輛放空的出租轎車,緩緩地,不自覺地停了下來。那個年青的司機忽然想起這空曠的一角叫「躍場。」「是呀,躍場。」於是他又想及怎麼是上和怎麼是下的問題——他有點模糊了;以及租賃的問題「是否靈魂也可以出租……?」

而當他載著乘客複次經過那裏時,突然他將車猛地剎停而俯首在方向盤上哭了;他以為他已經撞燬了剛才停在那裏的那輛他現在所駕駛的車,以及車中的他自己。

摘自商禽詩集《夢或者黎明》,頁31-32。
作者註:躍場為工兵用語,指陡坡道路轉彎處之空間。

2025年8月2日 星期六

水葫蘆 商禽

〈水葫蘆〉 商禽

月黑夜。疾馳在鄉村公路上的一輛客運汽車中的燈光被乘客們發熱的話語擠迫得顫顫畏縮:那是關於一齣平劇裏旦角喉中如何拉出一條鋼絲帶銹以及某歌場中低音歌男難產了一頭小牛,還有,怎麼兩條腿看起來是三條,怎麼一襲乳罩被剪去一個;又有人講起紙做的花環並講起死人的微笑「……於是,一個月的汗就乾了。」一個人這樣結束了他的話,但是另一個人說他看見過七個太陽…… 

突然,汽車在過平交道時驚滅了車內的燈,黑暗就將人們的聲音壓成一塊薑糖——甜蜜和辛辣在了面擁擠。但是,一個乘客大聲告訴他的鄰座:「那是假的!那是假的!……」無人知道他們在討論什麼,我卻懂得他所以嘶喊的用意:因為我已經看見了他發光的聲音;並因之而看見人們僵直的面孔,被點燃了的眼睛;且穿透車窗照亮空寂的夜野,恰似目眩於一塘盛開的淡紫色水葫蘆花。

摘自商禽詩集《夢或者黎明》,頁29-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