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7月28日 星期一

溫暖的黑暗 商禽

〈溫暖的黑暗〉 商禽

所有的男人走過——由發炎的雲與浮腫以及膩滑之極至所組成——一道艱澀的門,而終於顯得萎頓。把兩隻誰也不能幫助誰的腳,自,實則他們曾以自身的陷落來遂行的,此一幫助他人的徒然之願望,而於對方的酬答中加深了的,陷落裏頭,拔了出來;以他們唯一可能的辦法——躺身下去。就這樣,一朵從未有過的,淒然的花,向日葵似地開了。就這樣,我們仰望着一個女人,從花蕊中,以雙手握住自己的頭髮,將她自己提起來,上昇,好似正在燃燒。就這樣,我們便聽見,可是並不知道自己在唱,一組烈燄似的歌聲。

就這樣,在感覺中緩慢而實際超光的速度中上昇。就這樣一個人看見他消逝了的年華,三十歲、二十歲、十八歲、十七歲……淺海中的藻草似的,顏彩繽紛,忽明忽暗的,一一再現,直至僅屬於我們一己的最初——那極其溫暖的黑暗。

摘自商禽詩集《夢或者黎明》,頁18-19。

2025年7月27日 星期日

試譯:〈警告〉 羅伯特·克里利【The Warning -Robert Creeley】

警告  羅伯特·克里利(試譯:淺白)
 
為着愛──我會
擘裂開你的頭,好放入
一枝蠟燭
在眼睛背後。
 
愛是在內裏死掉了;
若我們忘記──
一個護符象徵,它的果效;
及那出其不意的美德
 
27/7/2025初稿
 
The Warning
By Robert Creeley (from his 1962 collection For Love)
 
For love—I would
split open your head and put
a candle in
behind the eyes.
 
Love is dead in us
if we forget
the virtues of an amulet
and quick surprise.

圖片源自網絡。

試譯:〈回音〉 羅伯特·克里利【Echo-Robert Creeley】

回音 羅伯特·克里利(試譯:淺白)
 
走路,一如既往;說話,
思考──因而在,
或擋在路上──當日子
過逝,事情來去,無人、或有人
在側;有路,或連門兒都沒有。
生活是甚麼?當你特意去看它時;
帽子又是甚麼,如不是佮佮嵌的話?
 
25/7/2025稿
 
Echo
By Robert Creeley (from his 2006 collection On Earth)
 
Walking, the way it used to be,
talking, thinking—being in, 
on the way—days after anything 
went or came, with no one,
someone, having or not having a way.
Whats a life if you look at it,
Whats a hat if it doesnt fit.

圖片源自網絡。

2025年7月25日 星期五

試譯:〈為花朵賦名〉安妮·史蒂文森【Naming the Flowers-Anne Stevenson】 淺白

為花朵賦名 安妮·史蒂文森(試譯:淺白)
 
對花而言沒兩樣:
那些裏外翻轉的高大環柄菇,
結了蛛網、且佶屈了的針葉;
濛濛灰白的冠毛,時鐘似的,長自
那夏日的山羊鬍菊,從來
 
對其自己而言,都不曾是
「種子」,或甚麼「散播系統」;
——自然更不是真的山羊鬍了,
 
但對我們來說,它們預示了
光禿的田圃、人的老暮,和寒冬。
它們令我們在當下說出
那些我們渴欲保存的。
 
而我回憶的田野
早已是漫黃着一片柳穿魚了。
天空藍的菊苣的輪子,如迴針
織進叢叢的紫山蘄裏;
大豕草亦已高過我兒子們了。
 
那段我將走下的路,束豎着
多個未完成的尖塔;
「毛地黃」,我想是吧,然後「香脂樹」,
「柳蘭」,「紅石竹」。
 
我會特別留意
我種的那些「手指」——甜沒藥
的莢實,那瘦伶伶的、甘草的味性。
在陷進我那灰藍底厥睡前,藍盆花
將是最後的存照;教人記起天空裏,那點
圓葉風鈴草的、如貝殼脆弱的顏色。
 
冬天來時,我那光禿的田畝
將會纍纍的滿載着名字。
我只是個命名的人罷了;
唯有那些名字才是種子。
 
24/7/2025初稿
 
Naming the Flowers
By Anne Stevenson (from her 1989 collection Winter Time & Other Poems)
 
makes no difference to the flowers,
These inside-out parasols,
orb webs on crooked needles,
grey filmy cups in the clockwork
of summer goatsbeard
 
are to themselves not seeds,
not ‘system of distribution’,
never the beards of goats, 
 
but to us they anticipate
bare patches, old age, winter-time.
They tell us to pronounce now
all that we wish to keep.
 
My fields of recollection
already are yellow with toadflax.
Wheels of sky-blue chicory
purl into purple angelica;
hogweed is taller than my sons.
 
The path I will follow is
shocking with unfinished steeples;
‘foxglove, Ill say, then balsam, 
rose bay willow herb, red campion. 
 
I’ll note particularly
the pinched liquorice temper of my fingers,
pods of sweet cicely. Scabious
will be last into my grey-blue coma,
reminding me of heaven,
the shell-frail colour of harebells.
 
In winter-time my bare patch
will be heavy with names.
I am only a namer.
Only the names are seeds.

毛地黃


柳蘭


甜沒藥的莢實。
以上圖片均源自網絡。

2025年7月18日 星期五

北角之夜 馬朗

〈北角之夜〉 馬朗

最後一列的電車落寞地駛過後
遠遠交叉路口的小紅燈熄了
但是一絮一絮濡濕了的凝固的霓虹
沾染了眼和眼之間朦朧的視覺

於是陷入一種紫水晶裡的沉醉
彷彿滿街飄蕩着薄荷酒的溪流
而春野上一群小銀駒似地
散開了,零落急遽的舞孃們的纖足
登登聲踏破了那邊捲舌的夜歌

玄色在燈影裡慢慢成熟
每到這裡就像由咖啡座出來醺然徜徉
也一直像有她又斜垂下遮風的傘
素蓮似的手上傳來的餘溫

永遠是一切年輕時的夢重歸的角落
也永遠是追星逐月的春夜
所以疲倦卻又往復留連
已經萬籟俱寂了
營營地是誰在說着連綿的話呀

1957年5月24日

2025年7月16日 星期三

回家 黃仁逵

〈回家〉 黃仁逵

鴿子們輕巧地繞一個彎,又撲撲地降落到水泥屋頂上,任憑友仔記怎樣大叫大跳;敲打破鋁洗臉盆,再也不飛了。老人實在再沒精力再吼,把盆子摔了,像鴿子一樣,喉頭一陣抽搐,痰就在裏邊翻滾。太陽又沉了一點,晚風早來了,在溫熱的天台水泥地面拂來拂去,幾根鴿羽毛追逐了一會又輕輕掉下來,「能走就別回來啦死仔包……」友仔記的頭終於垂在肋骨上,他實在累了。兩星期來,鄰近大廈住客們都留意到這奇異景象,對街一幢新近封閉待拆舊樓天台仍住着個瘋老頭,每天午後就對着鴿子叫嚷:「別回來了別回來了!」到家家戶戶亮了電燈準備晚飯,老頭就不再嚷,天台上黑黝黝沒半點光,也不知老頭是睡了還是走了。好奇的主婦們漸漸看膩了,再沒人提起這個,大家閒時只談新大廈落成後會有多高,單位面積有多大等等。友仔記當然沒有瘋,鴿子當然會回來的,這正是人們飼養鴿子的原因呀!可是作主人的被攆出去了。這房子也挺不了多久,怎樣說鴿子才明白?友仔記掩上樓梯門,「明天吧,明天再來試試看。」

摘自黃仁逵散文集《放風》,頁11。

2025年7月13日 星期日

如戲 黃碧雲

〈如戲〉 黃碧雲

文字是舞台。寫作是演戲。寫作如戲,它是一種最富辯證精神的狀態:它是我,它又不是我;它充滿自我,它又同時摒棄自我。寫作是精神分裂的。即如一個演員,她(他)用最深入的自我去演繹一個非我的角色——舞台是「以虛擬實」的。所以文字只是景觀,如果將文字視為真實的記錄,讀者便不了解文字的詩性。形式主義的研究,指出「真理」的可能:一種是物質、形而上的真理,科學研究可以歸入此類;一種是邏輯的真理,平日的思考都服膺這種邏輯規律,這種真理有導向性的,另一種就是「詩的真理」。詩的真理將文字從現實解放出來,雖然詩也有內在的規律,但詩的真可以是物質與邏輯的假。文學創作多少帶有詩性,因此寫作可藉物質與邏輯的假來表現詩性的真,寫作是真的表現,但表現手法可以是假的,不能解釋的我時常不能解釋自己的小作品,只覺得只能用這樣的手法表現。我們應該明白舞台上的「虛」;而幼嫩的讀者觀眾好比孩童,每每將「虛」與「實」混淆。我蠻喜歡我寫的一些曖曖昧昧的稿子,充滿了「虛」的趣味,只是讀者比我認真了,倒令我尷尬。聰明的讀者應該滿足於作品自身——閱讀也是極辯證的過程;我們投入,接近作者的心靈,我們又跳出來,拾回自己,也藉此豐富了自我。作者如何如何,倒是無關痛癢,我也不過在演。

摘自黃碧雲散文集《揚眉女子》,頁136-137。

2025年7月12日 星期六

車中懷遠人 馬朗

〈車中懷遠人〉 馬朗

電車:淒迷地搖落
遠遠伸張出去的燈火路
岩石一樣寂靜的車廂
仰視着夜半平靜的天
從一個時間鐺鐺然駛入了又一個時間
星斗的後面有你呢
我計算窗外逝去的站台
(如人生的驛站)
用肘子推開夜間的水
在思戀的海裏
看不見你帶着那片快樂和微笑散步
睡眠的月光下
這裡的一刻便是千萬年了

向你探詢嗎?永遠地
——是的,我哭了,因為今夜這樣美麗

2025年7月9日 星期三

邊緣  文於天

邊緣  文於天

墮落的人在車邊。黃色的天空在車邊。
讀《資本論》的人正在墮落的邊緣。
為了流浪。放棄去海邊。
生活開始逐一拆走突兀的配件。多餘的夏還有午休。
啞劇。只有一間孤獨的房間住著難產的劇作家。黑色間幕拂起了塵。
法製牛皮包著錢。命沒有乾淨一些。
煩躁的記憶捲過山巒。萎靡山野的狗邁入了大黑。
活著應該多一點點漂泊或窮苦的暴力。
飄蕩著炊煙。糾纏的居所煙花遍野。
整除了午夜餘下青春。血與愛。減去淚水和漩渦是啤酒。
火車穿越了視野的峭壁。

2025年7月8日 星期二

遊俠 黃仁逵

遊俠 黃仁逵

「閒靜」有多長?別人可能不懂,肥庚默默算過:大約三百五十呎。電車在墳場旁邊駛過,架空天橋的影子剛好投在一大截路軌上,這段路最閒靜清涼,肥庚每次經過,總把電車搖慢點,好享受每呎閒靜。四寶飯盒擱在駕駛桿前方,讓蓋子微微張着,飯香夾雜着豬頭肉鹹蛋香就順着風灌入鼻孔裏。這盒飯從墳場吃到商業區,一顆米都不浪費,末了還要從制服口袋掏出鐵茶匙,把鹹蛋殼仔細刮一遍,才算功德圓滿。提起他的鐵茶匙,肥庚不免又洋洋自得起來。「肥羹」又好「鐵匙庚」又好,名號叫開了,愈聽愈像江湖遊俠,騎一輛電車,走遍大江南北。聽說英倫有個公共車司機跑市區線跑了幾十年,有天發起瘋來把車一個勁開到海邊,就被汽車公司告了,聽說還有市民替他求情。這傢伙一定老昏了頭,海邊那個周末不可以去,犯得着勞師動眾吃官司?幸好電車軌鋪不到海邊那麼遠,即使發瘋,風險少得多,最可恨的是搖電車這一行別說周末,連坐下來吃頓飯的時間都沒有。電車在大路口停住,綠燈未亮之前,肥庚有充足時間細細欣賞面前半盒四寶飯。

摘自黃仁逵散文集《放風》,頁7。

傍晚時,路經都爹利街 梁秉鈞

〈傍晚時,路經都爹利街〉 梁秉鈞

巨大的電線輪轆
抵著石的楔子
俯臨幾級石階下
短仄的街道
工人留下一綑白色電線
匝繞這幾盞
最後的煤氣燈
街道兩旁的泥土翻上來了
黃灰色的屋宇旁
股票公司的招牌
塗沒了兩個字
陰影裡斜倚着修路牌
紅色的電線膠喉
半截露出地面
另外半截
埋進泥裡
商店的櫥窗中
偶然一點嫩黃的柔和閃逝
在對面
四個印度人坐在甸那行前
絮絮地談進夜去
灰舊建築物門邊
貼著古書畫展覽的紅紙
門內已是昏暗
街口是拆了又建的地盤
竹架和木板的空隙內
停著載重的鐵架
和垂下的輸管
雜亂的器物間
涓涓的細流湧起
流過一綑堆放在地上的鏽褐色鐵枝

一九七三年九月

摘自梁秉鈞詩集《雷聲與蟬鳴》,第三輯「香港」。

陰謀不沾染世界  飲江

陰謀不沾染世界  飲江

作為一個陰謀家
活在
沒有陰謀
這世界
其苦
可想
其樂
可想

作為一個陰謀家
陰謀不沾染世界
其樂可想
其苦
可想

親愛的
你就是
那個
可想

原刊《大公報》文學版,1992年8月19日。

2025年7月7日 星期一

登城 卞之琳

登城 卞之琳

朋友和我穿過了蘆葦,
走上了長滿亂草的城台。
守台的老兵和朋友攀談:
「又是秋景了,蘆葦黃了……」
大家凝望着田野和遠山。
正合朋友的意思,他不願
揭開老兵懷裏的長歷史,
我對着淡淡的斜陽,也不願
指點遠處朋友的方向,
只說,「我真想到外邊去呢!」
雖然我自己也全然不知道
上哪兒去好,如果朋友
問我說,「你要上哪兒去呢?」
當我們低下頭來看台底下
走過了一個騎驢的鄉下人。

一九三二年十月十五日
摘自卞之琳《雕蟲紀歷》,頁149。

2025年7月6日 星期日

略談香港中文考試之存廢及其他 淺白

文章原刊《虛詞》,2025-01-21。網址連結:(https://p-articles.com/critics/5064.html

略談香港中文考試之存廢及其他
文:淺白
 
七八年前已經講過。現在再講一次。在香港,如欲澄清人心,或單純是想人學好中文,本地的中文考試就必須廢除(中文作為必修科則可保留)。否則強制學生應試的結果,便只會讓這類蛋散編的教材繼續無限,坐擁世代相循、年年如是的市場客源;或終然落入大量所謂「教中文」的蛋散教師手上(不論是學校或補習),好讓其照本宣科的講讀、評改一番,荼害學子而不自見坦白說,師者學養不足,原也並非大過,問題是出制度底下,各從業者之心術的扭曲和敗壞。姑看以下一例:題目引文,採自東漢思想家王充的《論衡》,篇名是叫〈逢遇篇〉,不是甚麼「未嘗一遇」(這樣改是博反諷效果嗎);而為使筆下能恰合時調,阿媚世見,這份教材的編者竟不惜強行顛倒王充文章的原意,將本來「不以成敗論英雄」的慷慨申言,竄改成「論失敗之根由」類的月旦。這裏先段原文(無巧不巧,都是那編者在取裁時有意無意「遺漏」在外的)參照
 
「操行有常賢,仕宦無常遇。賢不賢,才也;遇不遇,時也;才高行潔,不可保以必尊貴;能薄操濁,不可保以必卑賤……處尊居顯,未必賢,遇也;位卑在下,未必愚,不遇也。故遇,或抱洿同污行,尊于桀之朝;不遇,或持潔節,卑于堯之廷。」
 
「夫希世准主,尚不可為,況節高志妙通渺,不為利動,性定質成,不為主顧顧惜重視者乎?」
 
「且夫遇也,能不預設,說不宿具,邂逅逢喜,遭觸上意,故謂之遇。如准主調說,以取尊貴,是名為揣,不名曰遇。……今俗人既不能定遇不遇之論,又就遇而譽之,因不遇而毀之,是據見效,案成事,不能量操審才能也。
 
王氏的行文,平正沖和,就事議事,持論寬緩而深徹,充分體現出其一貫「疾虛妄」的丰神式範。將近二千年前的思士,就人世際遇之不常,已能有如此諒實中允的省察,那我們作為後來者,俯仰百代,也唯可默識其意而緘言了罷?然則並不。在香港這一隅之地,此文章可是這樣教的
 
//6. 試分析周人「未嘗一遇」的問題出在哪裏(按:即他人生失敗,毛病到底出在哪裏了)?
 
答案:當然時機不遇是其中一個問題(按:言下之意,即不是主要問題了),但是他自己太着重迎合君主的需要(按:是「他自己太着重」。換言之,即是他自己犯賤而已),不能專心學文或學武,找到自己的志向,最後導致一事無成(按:「文德成就」、「武節始就」,原來在編者眼中也屬「一事無成」啊),才是最主要的問題所在。
 
7. 試述本文的主旨。
 
答案:本文指出一個人如果只顧趕時髦,追潮流,沒有獨立的操守而隨波逐流,勢必要碰釘子(按:今日方知,做人的「獨立操守」原來是用來避免「碰釘」的),終將一事無成。//
 

重點還是落在一箇「成」字上。「凡功卒業就謂之成。」(《廣韻》)。至若甚麼是「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或何以謂「竹不成用,瓦不成味,木不成斫」,這些「古時舊話」的遺情意味,大抵都是今人所再不用領略深究的了。只是生長此地,「聞受」斯論日久,對於上引文字所映顯的這種「視成敗如皂白」的心理文化現象(因彼顯然絕非孤例),雖謂死灰不足溺,但情分所繫,總亦不忍任其無有解識便就此泯沒於人意。先是所謂「無成」云云者,其之為謗詞,固不待辯。但更重要是,若說矢言「無成」的基礎,不外是緣於深諳「成」之為何物,那到底係出於甚麼詼詭的人世巧合,竟致令彼輩得以如此振振乎斷言:有所成。——儼然一副踏實自慊的意態——其問題之根本,或許就是傅柯在《詞與物》的書序裏所一再叩問的:「on what basis knowledge and theory became possible;... on the basis of what historical a priori, and in the element of what positivity, ideas could appear... rationalities be formed, only, perhaps, to dissolve and vanish soon afterwards.」(p.xxiii世業無常,而無明有自,或至少說,「自」之所以能被感識為確鑿不虛,每也是緣於人在欲動過後,幡然驚覺到己心之無明,而輒生愧悔之念——如是所謂「我」者,才得以顯白、蘇息一時。為「我」之難蓋已若是,則世上人言漠漠,當中的「成」,究有多少是真箇得為諦實的,亦大可冥然神會而不必細舉了。英國王政復辟時期詩人德萊頓(John Dryden)曾在某歷史劇的跋詩中寫過一段話,其語錚錚,或正可在此借為註腳:

 
For bold knaves thrive without one grain of sense,

But good men starve for want of impudence.

 
Sense是知覺。是人在行身立世、適莫時情之際,流連心下,對自己行事作意的存察。倏爾崢嶸顯暴,少間卻直蕩逝無尋,這在他人言,或不外一時之勢位迭替,但善內照者當可覘見其稍先時心競的餘息——它是人對身外話緒的寄附;是情理無着,然當下涉略浮辭,心攸思動,乃欲圖在人家現成的宣述上沾浥己意,或謂「駢衍」意義,而終疏忘於自身曾有過的,那星點寖微、切身、並且有情的經涉。畢竟世路邅回,飛沉理隔,人縱步於其間,放眼所到處,或見田禾早刈,而行語往來,一眾薜荔、藤葉在涼氣微息下亦自有其趨蕩、演繹;但風前一稾莖之折落,不會是對四下哪一聲言的覆應。

二零二四年五月二十八日書。



攝於2023年4月15日。

附王充《論衡·逢遇篇》節錄:

操行有常賢,仕宦無常遇。賢不賢,才也;遇不遇,時也;才高行潔,不可保以必尊貴;能薄操濁,不可保以必卑賤……世各自有以取士,士亦各自得以進。進在遇,退在不遇。處尊居顯,未必賢,遇也;位卑在下,未必愚,不遇也。故遇,或抱洿同「污」行,尊于桀之朝;不遇,或持潔節,卑于堯之廷。所以遇不遇非一也遇不遇的原因,不一而定:或時賢而輔惡;或以大才從于小才;……或無道德,而以技合;或無技能,而以色幸。

……

商鞅三說秦孝公,前二說不聽,後一說用者:前二,帝王之論;後一,霸者之議也。夫持帝王之論,說霸者之主,雖精見距通「拒」;更調霸說,雖粗見受。何則?精,遇孝公所不(欲)得;粗,遇孝公所欲行也。故說者不在善,在所說者善之才不待賢,在所事者賢之……故為善於不欲得善之主,雖善不見愛;為不善於欲得不善之主,雖不善不見憎。

……

世俗之議曰:「賢人可遇不遇,亦自其咎也。生而希希合、迎合世准窺測主,觀鑒治內觀察治國之道,調能調節專長定說,審詞際會,能進有補贍主,何不遇之有?今則不然,作無益之能,納無補之說,以夏進爐,以冬奏扇,為所不欲得之事,獻所不欲聞之語,其不遇禍幸矣,何福祐之有乎?進能有益,納說有補,人之所知也。或以不補而得祐,或以有益而獲罪。且夏時爐以炙濕,冬時扇以翣音霎。扇火。世可希,主不可准也;說可轉,能不可易也。世主好文,己為文則遇;主好武,己則不遇。主好辯,有口則遇;主不好辯,己則不遇。文王不好武,武主不好文;辯主不好行,行主不好辯。文與言,尚可暴習;行與能,不可卒成。學不宿習,無以明名。名不素著,無以遇主……昔周人有仕數不遇,年老白首,泣涕於塗者。人或問之:「何為泣乎?」對曰?「吾仕數不遇,自傷年老失時,是以泣也。」人曰:「仕奈何不一遇也?」對曰:「吾年少之時,學為文。文德成就,始欲仕宦,人君好用老。用老主亡,後主又用武吾更為武武節始就,武主又亡。少主始立,好用少年,吾年又老。是以未嘗一遇。」仕宦有時,不可求也。夫希世准主,尚不可為,況節高志妙通「渺」,不為利動,性定質成,不為主顧顧惜,重視者乎?
 
且夫遇也,能不預設,說不宿具,邂逅逢喜,遭觸上意,故謂之遇。如准主調說,以取尊貴,是名為揣,不名曰遇。春種穀生,秋刈音艾穀收,求物得物,作事事成,不名為遇。不求自至,不作自成,是名為遇。猶拾遺於塗,摭音脊。摭拾棄於野,若天授地生,鬼助神輔,禽息春秋時秦國大夫,向秦穆公推薦百里奚被拒絕,用頭撞闑(門檻)而死。穆公被感動,於是任用百里奚。事見《後漢書·循吏列傳》之精陰薦,鮑叔鮑叔牙,春秋時齊國大夫。以知人著稱。保舉管仲為相,被桓公接受。事見《史記·管晏列傳》之魂默舉,若是者,乃遇耳。今俗人既不能定遇不遇之論,又就遇而譽之,因不遇而毀之,是據見效,案成事,不能量操審才能也

2025年7月5日 星期六

流水

 流水〉  吳朗風

多久沒看過流水了?
城市似乎只剩下死水或波瀾
連平素明淨的天空
也總是陰晴不定
抽一天下午的閒暇
趁光線尚未收斂
且合眼躺臥樹影下
作一個遙遠的夢

我們沿水邊而行
是昨日的原野、水影、汨汨……
舒暢原來不需時間兑換
潺湲的流水閃爍生光
泛在河面的生活
曾有過斷續的艇家、炊煙、人聲……
然後又是翠綠無人的草地
誰說這不是人間?

水本清澈
孩童探一探頭
倒影反而模糊、顫動
變得不很清晰
這裏有過童年的玩伴
少年的同夥
長大後的好友
亦有過孤獨的淚水
寂寞的沉澱
時日一樣地流淌
雲影由一個山頭飄到另一個山頭
時深時淺的水紋
若隱若現的日光
也許印證着回憶的泛掠

你有點傷感了麼?
階前流水如舊
眼淚似乎不必
慨嘆情誼的沖淡?
悠悠日影下
江湖不曾乾涸
相忘相憶只是潮汐的規律
我再一次探頭
凝視今日的流水
粼粼水面
有過你我輪廓的浮漾

16/9/2015
刊台灣《野薑花詩集》第53期,2025年6月。

補按:見刊的版本有小誤,「江湖不曾乾涸」句後應無分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