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隱 龔自珍（1814）
將與汝枕高林，藉（鋪墊）豐草，去（離開）沮洳（音最禦。低溼之地。《魏風·汾沮洳》：「彼汾沮洳，言采其莫。」朱熹《詩集傳》：「沮洳，水浸處，下濕之地。」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沮、漸同義，故傳謂沮洳即漸洳。說文：『（氵挐），漸濕也。』（氵挐）即洳字。」），即犖确（音落。怪石嶙峋貌），第（品第、品評）四時之榮木，矚（觀看）九州之神皋（音高。神明所聚之地。引申為神聖的土地）。而（若這樣）從我嬉（《增韻》：美也，遊也）其間，則可謂山中之慠（通「傲」猶逍遙。又《後漢書·崔駰傳》：「生而富者驕，生而貴者慠。」）民也已矣。仁心為幹，古義為根，九流（儒、道、墨、法、陰陽、名、縱橫、雜、農）為華實，百氏（指其餘次要學派）為杝（同「籬」）藩，枝葉昌洋（借言世間學問之廣瀚），不可殫（音丹。盡）論。而從我嬉其間，則可謂山中之悴民也已矣（坐傷時而憂悴也。按：又若縱覽今古，靜言俯仰，潛思世義之所存，自亦不得不悄然生悲耳。鄭吉雄〈隱士逸民與出處進退——清儒論「隱」〉：「隱士逸民陶融於自然，有自得的一面，那就是『傲』；從隱士逸民被服仁義，學貫九流百家來看，有憂傷的一面，那就是『悴』。這是傳統士大夫家國身世之感的抒發。」）。
聞之古史氏（古代史官）矣，君子所大（重視、尊重）者，生也；所大乎其生者，時也（《周易·隨卦·彖傳》：「天下隨時，隨時之義大矣哉！」郝懿行《易說》序：「四聖人之書，一言而盡曰：時而已。蓋聖人因時而闡義，學者玩義以趣時。」）。是故歲有三時：一曰發時，二曰怒時，三曰威（威嚴，肅殺，此引申為衰落）時；日有三時，一曰早時，二曰午時，三曰昏時。夫日胎於溟涬（泛指自然之氣），浴於東海，徘徊於華林，軒轅（猶駕車，或運行）於高閎（音宏。巷門），照曜（通「耀」）人之新沐濯，滄滄涼涼（清爽涼快），不炎（猶不酷炙）其光，吸引清氣，宜君宜王。丁此也以有國（設若正值此時，有這樣的國家），而君子適生之，入境而問（問事）之，天下法宗禮，族歸心，鬼歸祀，大川歸道（猶歸流），百寶萬貨，人功精英，不翼而飛，府（聚集）於京師。山林冥冥，但有鄙夫、皂隸（賤下之人）所家，虎豹食之，曾（陰平聲。一直；從來。如陶潛《五柳先生傳》：「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白居易〈病後寒食〉：「拋擲風光負寒食，曾來未省（未有、未覺）似今年。」）不足悲。
日之亭午，乃炎炎其光，五色文明（五光十色，文采鮮明），吸飲和氣（和祥之氣），宜君宜王。丁此也以有國，而君子適生之，入境而問之，天下法宗禮，族修心，鬼修祀，大川修道，百寶萬貨，奔命湧塞，喘車牛，如京師。山林冥冥，但有窒士（不得志的讀書人），天命不猶（不若。即命不如人），與草木死。
日之將夕，悲風驟至，人思燈燭，慘慘目光，吸飲暮氣，與夢為鄰（即昏沉貌），未即於牀。丁此也以有國，而君子適生之；不生王家，不生其元妃、嬪嬙（音場。姬妾）之家，不生所世世豢（音患。指受朝廷供養者，即大臣）之家，從山川來，止於郊，而問之曰：何哉？古先冊書，聖智心肝（猶聖智心肝所成）；人功精英，百工魁傑所成。如京師，京師弗受也（陶淵明〈感士不遇賦〉：「何曠世之無才，罕無路之不澀。」）；非但不受，又裂而磔（音澤。磔裂）之。醜類（惡劣者）呰窳（音子語。苟且怠惰者），詐偽不材，是輦（音lin5。拉車。秦漢後特指君后所乘的車）是任；是以為生資（原解生財之資。此喻治國之材），則百寶咸怨，怨則反其野矣。貴人、故家（世代仕宦之家）蒸嘗（《小雅·楚茨》：「絜爾牛羊，以往烝嘗。」鄭玄箋：「冬祭曰烝，秋祭曰嘗。」後泛指祭祀）之宗（嫡長子，即主祭人），不樂守先人之所予重器（寶器）；不樂守先人之所予重器，則窶（音巨。貧窮）人子篡之，則京師之氣泄；京師之氣泄，則府於野矣。如是則京師貧。京師貧，則四山（泛指京外地方）實矣。古先冊書，聖智心肝，不留京師；蒸嘗之宗之子孫，見聞媕婀（媕音庵。指依違阿曲、無主見，並隨人是非），則京師賤（言其信望地位）；賤，則山中之民，有自（來自。與上文「山林冥冥，但有鄙夫、皂隸所家」相對應。又《廣韻》：「用也。」引申為適用、適宜，如《韓非子·五蠹》：「故文王行仁義而王天下，偃王行仁義而喪其國，是仁義用於古不用於今也。」一說解「自稱／自立」，惟不知何據）公侯者矣。如是則豪傑輕量京師。輕量京師，則山中之勢重矣。如是則京師如鼠壤（鼠穴之土，一說鼠作穴所出的土。《莊子·天道》：「鼠壤有餘蔬。」成玄英疏：「見其鼠穴土中，有餘殘蔬菜。」又龔自珍〈家塾策問二〉：「近儒學術精嚴，十倍明儒，動譏明人為《兔園》（兔園冊，唐、五代時私塾給學童的啟蒙讀本）、為鼠壤矣。」）。如鼠壤，則山中之壁壘堅矣。京師之日短，山中之日長矣。風惡，水泉惡，塵霾惡（喻朝廷），山中泊然而和，冽然而清矣。人攘臂（挽起衣袖，伸出臂膊。原喻振奮貌。此則指朝事擾攘惶亂也）失度，啾啾如蠅虻，則山中戒（戒勉）而相與修嫺靡（即修繕風俗，導正情禮也。《説文》：「嫺，雅也。」又郭璞注《揚子·方言》 ：「靡，細好也。」）矣。朝士寡助失親，則山中之民，一嘯百吟，一呻百問疾矣。朝士僝（僝弱、憔悴）焉偷息，簡（怠惰；或放蕩）焉偷活，側焉（猶私下、背地裏）徨徨商去留，則山中之歲月定（安定）矣。多（讚美、認同）暴侯者（暴昭、侯泰，均嘗為建文帝的刑部尚書，燕王朱棣起兵奪位，暴、侯二人因忠於建文帝而被殺），過山中者，生鐘虡（音巨。象徵禮樂的鐘鼓樂器，古時常掛於宮廷中。此借喻新朝廷）之思矣。童孫叫呼，過山中者，祝壽耇（音九。老人）之毋遽死矣（即祝福長壽意）。其祖宗（指京師統治者的祖宗）曰：「我無餘榮焉，我以汝為殿。」其山林之神（指山中之民的祖宗）曰：「我無餘怒焉，我以汝為殿矣。」俄焉寂然，燈燭無光，不聞餘言，但聞鼾聲，夜之漫漫，鶡旦（鶡音喝。求旦之鳥）不鳴；則山中之民，有大音聲起，天地為之鐘鼓，神人為之波濤矣（按：倘使其尚值雍乾之世，是語亦必不得以見天日也）。
是故民之醜（種類。孔穎達疏《易·漸卦·象傳》：「醜，類也。」如《孟子·公孫丑下》：「今天下地醜德齊，莫能相尚（相過也）。無他，好臣其所教（朱熹注：所教，謂聽從於己，可役使者也），而不好臣其所受教。」）生，一縱一橫：旦暮為縱，居處為橫；百世為縱，一世為橫。橫收其實，縱收其名（按：即史冊之名實，人中之虛名耳。一嘆）。之（這種）民也，壑者歟？丘者歟？垤（音秩。小土丘）者歟？避其實（避開現實社會）者歟（按：漸次迭遞出眾生平等之思想也。筆下情蘊意深，雖百代以下猶有足以動徹人心者）？能大其生以察三時，以寵靈（恩寵光耀）史氏（按：故史之為珍，乃百代之「隱」所攢成也。當中所涉之遺情隱事，眇徂志意，又豈是戔戔史載所能備言之哉？朱彝尊云「學者於時窮年筆劄，不能聚其百一」（〈風峪石刻佛經記〉），厥所惋者，正為此也），將不謂之橫天地之隱歟？聞之史氏矣，曰：「百媚夫，不如一猖夫（指傲民）也；百酣民，不如一瘁民也；百瘁民，不如一之民也。」則又問曰：「之民也，有待者耶？無待者耶？」應之曰：「有待。」孰待？「待後史氏。」孰為無待（論有待無待，筆力千鈞）？應之曰：「其聲無聲，其行無名，大憂（憂懷天下）無蹊轍（行跡，蹤跡），大患（按：原義禍患。這裏指影響）無畔涯，大慠若折（折服，這裏指謙恭），大瘁（時刻勞累）若息，居之無形，光景煜爚（音若。光輝燦爛），捕之杳冥，後史氏欲求之，七反（即反覆多次）而無所睹也。悲夫悲夫！夫是以又謂之縱之隱。
聞之古史氏（古代史官）矣，君子所大（重視、尊重）者，生也；所大乎其生者，時也（《周易·隨卦·彖傳》：「天下隨時，隨時之義大矣哉！」郝懿行《易說》序：「四聖人之書，一言而盡曰：時而已。蓋聖人因時而闡義，學者玩義以趣時。」）。是故歲有三時：一曰發時，二曰怒時，三曰威（威嚴，肅殺，此引申為衰落）時；日有三時，一曰早時，二曰午時，三曰昏時。夫日胎於溟涬（泛指自然之氣），浴於東海，徘徊於華林，軒轅（猶駕車，或運行）於高閎（音宏。巷門），照曜（通「耀」）人之新沐濯，滄滄涼涼（清爽涼快），不炎（猶不酷炙）其光，吸引清氣，宜君宜王。丁此也以有國（設若正值此時，有這樣的國家），而君子適生之，入境而問（問事）之，天下法宗禮，族歸心，鬼歸祀，大川歸道（猶歸流），百寶萬貨，人功精英，不翼而飛，府（聚集）於京師。山林冥冥，但有鄙夫、皂隸（賤下之人）所家，虎豹食之，曾（陰平聲。一直；從來。如陶潛《五柳先生傳》：「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白居易〈病後寒食〉：「拋擲風光負寒食，曾來未省（未有、未覺）似今年。」）不足悲。
日之亭午，乃炎炎其光，五色文明（五光十色，文采鮮明），吸飲和氣（和祥之氣），宜君宜王。丁此也以有國，而君子適生之，入境而問之，天下法宗禮，族修心，鬼修祀，大川修道，百寶萬貨，奔命湧塞，喘車牛，如京師。山林冥冥，但有窒士（不得志的讀書人），天命不猶（不若。即命不如人），與草木死。
日之將夕，悲風驟至，人思燈燭，慘慘目光，吸飲暮氣，與夢為鄰（即昏沉貌），未即於牀。丁此也以有國，而君子適生之；不生王家，不生其元妃、嬪嬙（音場。姬妾）之家，不生所世世豢（音患。指受朝廷供養者，即大臣）之家，從山川來，止於郊，而問之曰：何哉？古先冊書，聖智心肝（猶聖智心肝所成）；人功精英，百工魁傑所成。如京師，京師弗受也（陶淵明〈感士不遇賦〉：「何曠世之無才，罕無路之不澀。」）；非但不受，又裂而磔（音澤。磔裂）之。醜類（惡劣者）呰窳（音子語。苟且怠惰者），詐偽不材，是輦（音lin5。拉車。秦漢後特指君后所乘的車）是任；是以為生資（原解生財之資。此喻治國之材），則百寶咸怨，怨則反其野矣。貴人、故家（世代仕宦之家）蒸嘗（《小雅·楚茨》：「絜爾牛羊，以往烝嘗。」鄭玄箋：「冬祭曰烝，秋祭曰嘗。」後泛指祭祀）之宗（嫡長子，即主祭人），不樂守先人之所予重器（寶器）；不樂守先人之所予重器，則窶（音巨。貧窮）人子篡之，則京師之氣泄；京師之氣泄，則府於野矣。如是則京師貧。京師貧，則四山（泛指京外地方）實矣。古先冊書，聖智心肝，不留京師；蒸嘗之宗之子孫，見聞媕婀（媕音庵。指依違阿曲、無主見，並隨人是非），則京師賤（言其信望地位）；賤，則山中之民，有自（來自。與上文「山林冥冥，但有鄙夫、皂隸所家」相對應。又《廣韻》：「用也。」引申為適用、適宜，如《韓非子·五蠹》：「故文王行仁義而王天下，偃王行仁義而喪其國，是仁義用於古不用於今也。」一說解「自稱／自立」，惟不知何據）公侯者矣。如是則豪傑輕量京師。輕量京師，則山中之勢重矣。如是則京師如鼠壤（鼠穴之土，一說鼠作穴所出的土。《莊子·天道》：「鼠壤有餘蔬。」成玄英疏：「見其鼠穴土中，有餘殘蔬菜。」又龔自珍〈家塾策問二〉：「近儒學術精嚴，十倍明儒，動譏明人為《兔園》（兔園冊，唐、五代時私塾給學童的啟蒙讀本）、為鼠壤矣。」）。如鼠壤，則山中之壁壘堅矣。京師之日短，山中之日長矣。風惡，水泉惡，塵霾惡（喻朝廷），山中泊然而和，冽然而清矣。人攘臂（挽起衣袖，伸出臂膊。原喻振奮貌。此則指朝事擾攘惶亂也）失度，啾啾如蠅虻，則山中戒（戒勉）而相與修嫺靡（即修繕風俗，導正情禮也。《説文》：「嫺，雅也。」又郭璞注《揚子·方言》 ：「靡，細好也。」）矣。朝士寡助失親，則山中之民，一嘯百吟，一呻百問疾矣。朝士僝（僝弱、憔悴）焉偷息，簡（怠惰；或放蕩）焉偷活，側焉（猶私下、背地裏）徨徨商去留，則山中之歲月定（安定）矣。多（讚美、認同）暴侯者（暴昭、侯泰，均嘗為建文帝的刑部尚書，燕王朱棣起兵奪位，暴、侯二人因忠於建文帝而被殺），過山中者，生鐘虡（音巨。象徵禮樂的鐘鼓樂器，古時常掛於宮廷中。此借喻新朝廷）之思矣。童孫叫呼，過山中者，祝壽耇（音九。老人）之毋遽死矣（即祝福長壽意）。其祖宗（指京師統治者的祖宗）曰：「我無餘榮焉，我以汝為殿。」其山林之神（指山中之民的祖宗）曰：「我無餘怒焉，我以汝為殿矣。」俄焉寂然，燈燭無光，不聞餘言，但聞鼾聲，夜之漫漫，鶡旦（鶡音喝。求旦之鳥）不鳴；則山中之民，有大音聲起，天地為之鐘鼓，神人為之波濤矣（按：倘使其尚值雍乾之世，是語亦必不得以見天日也）。
是故民之醜（種類。孔穎達疏《易·漸卦·象傳》：「醜，類也。」如《孟子·公孫丑下》：「今天下地醜德齊，莫能相尚（相過也）。無他，好臣其所教（朱熹注：所教，謂聽從於己，可役使者也），而不好臣其所受教。」）生，一縱一橫：旦暮為縱，居處為橫；百世為縱，一世為橫。橫收其實，縱收其名（按：即史冊之名實，人中之虛名耳。一嘆）。之（這種）民也，壑者歟？丘者歟？垤（音秩。小土丘）者歟？避其實（避開現實社會）者歟（按：漸次迭遞出眾生平等之思想也。筆下情蘊意深，雖百代以下猶有足以動徹人心者）？能大其生以察三時，以寵靈（恩寵光耀）史氏（按：故史之為珍，乃百代之「隱」所攢成也。當中所涉之遺情隱事，眇徂志意，又豈是戔戔史載所能備言之哉？朱彝尊云「學者於時窮年筆劄，不能聚其百一」（〈風峪石刻佛經記〉），厥所惋者，正為此也），將不謂之橫天地之隱歟？聞之史氏矣，曰：「百媚夫，不如一猖夫（指傲民）也；百酣民，不如一瘁民也；百瘁民，不如一之民也。」則又問曰：「之民也，有待者耶？無待者耶？」應之曰：「有待。」孰待？「待後史氏。」孰為無待（論有待無待，筆力千鈞）？應之曰：「其聲無聲，其行無名，大憂（憂懷天下）無蹊轍（行跡，蹤跡），大患（按：原義禍患。這裏指影響）無畔涯，大慠若折（折服，這裏指謙恭），大瘁（時刻勞累）若息，居之無形，光景煜爚（音若。光輝燦爛），捕之杳冥，後史氏欲求之，七反（即反覆多次）而無所睹也。悲夫悲夫！夫是以又謂之縱之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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