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2月18日 星期二

風的話 周作人

風的話 周作人

 
  北京多風,則常想寫一篇小文章講講它。但是一拿起筆,第一想到的便是大塊噫氣這些話,不覺索然興盡,又只好將筆擱下案:且看為文抑揚之法。近日北京大刮其風,不但三日兩頭的刮,而且一刮往往三天不停,看看妙峰山的香市將到了,照例這半個月裡是不大有什麼好天氣的,恐怕書桌上沙泥粒屑,一天裡非得擦幾回不可的日子還要暫時繼續,對於風不能毫無感覺,不管是好是壞,決意寫了下來。說風的感想,重要的還是在南方,特別是小時候在紹興所經歷的為本,雖然覺得風頗有點可畏,卻並沒有什麼可以嫌惡的地方。紹興是水鄉,到處是河港,交通全用船,道路鋪的是石板,在二三十年前還是沒有馬路。因為這個緣故,紹興的風也就有它的特色。這假如說是地理的,此外也有一點天文的關係。紹興在夏秋之間時常有一種龍風,這是在北京所沒有見過的。時間大抵在午後,往往是很好的天氣,忽然一朵烏雲上來,霎時天色昏黑,風暴大作,在城裡說不上飛沙走石,總之是竹木摧折,屋瓦整疊的揭去,嘩喇喇的掉在地下,所謂把井吹出籬笆外的事情也不是沒有。若是在外江內河,正坐在船裡的人,那自然是危險了,不過撐蜑船的老大們大概多是有經驗的,他們懂得占候,會看風色,能夠預先防備,受害或者不很大。龍風本不是年年常有,就是發生也只是短時間,不久即過去了,記得老子說過,「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於人乎。」這話說得很好,此本是自然的紀律,雖然應用於人類的道德也是適合。下即弱於龍風一二等的大風卻是隨時多有,大中船不成問題,在小船也還不免危險。我說小船,這是指所謂踏槳船,從前在《烏篷船》那篇小文中有云:
 

「小船則真是一葉扁舟,你坐在船底席上,篷頂離你的頭有兩三寸,你的兩手可以擱在左右的舷上,還把手掌都露出在外邊。在這種船裡彷彿是在水面上坐,靠近田岸去時便和你的眼鼻接近,而且遇著風浪,或是坐得稍不小心,就會船底朝天,發生危險,但是也頗有趣味,是水鄉的一種特色。」

 
  陳晝卿陳錦,字晝卿,清代詩人《海角行吟》中有詩題日《腳槳船》,小注云:「船長丈許,廣三尺,坐臥容一身,一人坐船尾,以足踏槳行如飛,向惟越人用以押潮渡江,今江淮人並用之以代急足。」這裡說明船的大小,可以作為補足,但還得添一句,即舟人用一槳一楫船槳,音接,無舵,以楫代之。船的容量雖小,但其危險卻並不在這小的一點上,因為還有一種划划船,更窄而淺,沒有船篷,不怕遇風傾覆,所以這小船的危險乃是因有篷而船身較高之故。在庚子的前一年,我往東浦去弔先君已故的父親的保母之喪,坐小船過大樹港,適值大風,望見水面波浪如白鵝亂竄,船在浪上顛簸起落,如走游木,舟人竭力支撐,駛入汊港,始得平定,據說如再顛一刻,不傾沒也將破散了。這種事情是常會有的,約十年後我的大姑母來家拜忌日,午後回吳融村去,小船遇風浪傾覆,遂以溺死。我想越人古來斷髮文身,入水與蚊龍鬥,慣了這些事,活在水上,死在水裡,本來是覺悟的,俗語所謂瓦罐不離井上破,是也。我們這班人有的是中途從別處遷移去的,有的雖是土著,經過二千餘年的歲月,未必能多少保存長頸鳥椽《史記·越王勾踐世家》:范蠡遂去,自齊遺大夫種書曰:蜚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為人長頸鳥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樂。子何不去?的氣象,可是在這地域內住了好久,如范少伯范蠡字少伯所說見《國語·越語下》,黿大鱉。音元揚子鱷。音陀魚鱉音彆之與處而蛙黽即蛙。音猛之與同陼音主。《爾雅·釋水》:小洲曰陼,小陼曰沚,自然也就與水相習,養成了這一種態度。辛丑以後我在江南水師學堂做學生,前後六年不曾學過游泳,本來在魚雷學堂的旁邊有一個池,因為有兩個年幼的學生不慎淹死在裡邊,學堂總辦就把池填平了,等我進校的時候那地方已經改造了三間關帝廟,住著一個老更夫,據說是打長毛立過功的都司。我年假回鄉時遇見人,你在水師當然是會游水吧。我答說,不。為什麼呢?因為我們只是在船上時有用,若是落了水就不行了,還用得著游泳麼。這回答一半是滑稽,一半是實話,沒有這個覺悟怎麼能去坐那小船呢。
 
  上邊我說在家鄉就只怕坐小船遇風,可是如今又似乎翻船並不在乎,那麼這風也不麼可畏了。其實這並不盡然。風總還是可怕的,不過水鄉的人既要以船為車,就不大顧得淹死與否,所以看得不嚴重罷了。除此以外,風在紹興就不見得有什麼討人嫌的地方,因為它並不揚塵,街上以至門內院子裡都是石板,刮上一天風也吹不起塵上來,白天只聽得鄰家的淡竹林的摩戛gaat3聲,夜裡北面樓窗的板門格答格答的作響,表示風的力量,小時候熟習的記憶現在回想起來,倒還覺得有點有趣。後來離開家鄉,在東京隨後在北京居住,才感覺對於風的不喜歡。本鄉三處的住宅都有板廊,夏天總是那麼疑缺「多」字沙泥粒屑,便是給風刮來的,赤腳踏上去覺得很不愉快,桌子上也是如此,伸紙攤書之前非得用手摸一下不可,這種經驗在北京還是繼續著,所以成了習慣,就是在不颳風的日也會這樣做北京還有那種蒙古風,彷彿與南邊的所謂落黃沙相似,刮得滿地滿屋的黃土,這土又是特別的細,不但無孔不入,便是用本地高麗紙糊好的門窗格子也擋不住,似乎能夠從那簾紋的地方穿透過去。平常大風的時候,空中呼呼有聲,古人云:春風狂似虎,或者也把風聲說在內,聽了覺得不很愉快。古詩有,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這蕭蕭的聲音我卻是歡喜,在北京所聽的風聲中要算是最好的。在前院的綠門外邊,西邊種了一棵柏樹,東邊種了一棵白楊,或者嚴格的說是青楊,如今十足過了廿五個年頭,柏樹才只拱把兩手合圍,白楊卻已長得合抱了。前者是長青樹,冬天看了也好看,後者每年落葉,到得春季長出成千萬的碧綠大葉,整天的在搖動著,書本上說它無風自搖,其實也有微風,不過別的樹葉子尚未吹動,白楊葉柄特別細,所以就顫動起來了。戊寅以前老友餅齋錢玄同號餅齋常來寒齋夜談,聽見牆外瑟瑟之聲,輒驚問曰,下雨了吧,但不等回答,立即省悟,又為白楊所騙了。戊寅春初餅齋下世1939年,以後不復有深夜談天的事,但白楊的風聲還是照舊可聽,從窗裡望見一大片的綠葉也覺得很好看。關於風的話現在可說的就只是這一點,大概風如不如水在一起這固無可畏,卻也就沒有什麼意思了。陰曆三月末日。
 
1945年5月
 
出自周作人散文集《知堂乙酉文編》。

2025年2月17日 星期一

幼小者之聲 周作人

幼小者之聲 周作人

  柳田國男的著述,我平時留心搜求,差不多都已得到,除早年絕的如《後狩詞記》終於未能入手外,自一九〇九年的限定初的《遠野物語》以至今年新出的增補《遠野物語》,大抵關於民俗學的總算有了。有些收在預約的大部叢書裡的也難找到,但從前在兒童文庫裡的兩本《日本的傳說》與《日本的故事》近來都收到春陽堂的少年少女文庫裡去,可以零買了,所以只花了二三十錢一本便可到手,真可謂價廉物美。又有一冊小書,名為幼小者之聲》(小さき者の声),是玉川文庫之一,平常在市面上也少看見,恰好有一位北大的舊學生在玉川學園留學,我便寫信給他,聲明要敲一竹槓敲詐,請他買這本書送我,前兩天這也寄來了。共計新舊大小蒐集了二十五種,成績總算不壞。
 
  《幼小者之聲》不是普通書店發行的書,可是校對特別不大考究,是一個缺點,如標題有好幾處把著者名字都錯作柳田國夫,又目錄上末了一篇《黃昏小記》錯作黃昏小說。這是菊半截日本舊時書籍開本一種,尺寸只有普通書籍的一半百六頁的小冊子,共收小文六篇,都是與兒童生活有關係的。柳田的作品裡有學問,有思想,有文章,合文人學者之長,雖然有時稍覺有艱深處,但這大抵由於簡練,所以異於塵土地似乾燥似不可解。疑為「異於塵土似的乾燥」。第三篇題曰阿杉是誰生的,(Osugi tareno ko寫漢字可云阿杉誰之子,但白話中兒子一語只作男性用,這阿杉是女性名字,不能適用,只好改寫如上文。案:原文為「お杉たれの子」)注云旅中小片,是很短的一篇,我讀了覺得很有意思。其首兩節
 

驛夫用了清晨的聲音連連叫喚著走著,這卻是記憶全無的車站名字。一定還是備後備後國,約為現廣島縣的東半部地方,因為三原糸崎尚未到著。揭起睡車原文作「寝台車」,即臥鋪列車,提供乘客床鋪住宿的車廂的窗簾來看,隔著三町路的對面有一個稍高的山林,在村正下著像我們小時候的那樣的雨。說雨也有時代未免有點可笑,實在因為有山圍著沒有風的緣故吧,這是長而且直的,在東京等處見不到的那種雨。木柵外邊有兩片田地,再過去是一所中等模樣的農家,正對這邊建立著。板廊上有兩個小孩,臉上顯出玩耍夠了的神氣,坐著看這邊的火車。在往學校之前有叫人厭倦地那麼長閒時間的少年們真是有福了。

 
火車開走以後,他們看了什麼玩耍呢?星期日如下了雨,那又怎樣消遣呢?我的老家本來是小小的茅草頂的房子,屋簷是用杉樹皮蓋成的。板廊太高了,說是於小孩有危險,第一為我而舉辦的工事是粗的兩枝竹扶欄,同時又將一種所謂竹水溜也叫鹿威、添水掛在外面的簷下,所以看雨的快樂就減少一點了。直到那時候,普通人家的屋簷下都是沒有竹水溜的,因此簷前的地上卻有簷溜的窟窿整排的列著。雨一下來,那裡立刻成為盆樣的小池,雨再下得大一點,水便連作一片的在動。細的沙石都聚到這周圍來。我們那時以為這在水面左右浮動的水泡就叫作簷溜的,各家的小孩都唱道:簷溜呀,做新娘吧!在下雨的日子到村裡走走,就可以聽見各處人家都唱這樣的歌詞:
 
  簷溜呀,做新娘吧!
  買了衣櫥板箱給你。
 
看了大小種種的水泡迴轉動著,有時兩個挨在一起,便這樣唱著賞玩。凝了神看著的時候,一個水泡忽然拍地消滅了,心裡覺得非常惋惜,這種記憶在我還是幽微地存在。這是連笑的人也沒有的小小的故事,可是這恐怕是始於遙遠的古昔之傳統的詩趣吧。今日的都市生活成立以後這就窣地斷掉了,於是下一代的國民就接受不著而完了。這不獨是那簷溜做新娘的歷史而已。
 
  這文章裡很含著惆悵,不只是學問上的民俗學者的關心,怕資料要消沒了,實在是充滿著人情,讀了令人也同樣地覺得惘然。《黃昏小記》也是很有意思的小文,如頭幾節
 
這是雨停止了的傍晚。同了小孩走下院子裡去,折了一朵山茶花給他,葉上的雨點嘩啦嘩啦落在臉上了。小孩覺得很是好玩,叫我給他再搖旁邊的一株楓樹,自己去特地站在底下,給雨淋濕了卻高聲大笑。此後還四面搜尋,看有沒有葉上留著雨水的樹。小兒真是對於無意味的事會很感興趣的。
 
我看著這個樣子便獨自這樣的想,現在的人無端地忙碌,眼前有許多非做不可的和非想不可的事。在故鄉的山麓寂寞地睡著的祖父的祖父的祖父的事情,因為沒有什麼關係了,也並不再想到,只簡單地一句話稱之曰祖宗,就是要去想,連名字也都不知道了。史書雖然盡有,平民的事蹟卻不曾寫著。偶然有點餘留下來的紀錄,去當作多忙的人的讀物也未免有點太煩厭吧。
 
想要想像古昔普通人的心情,引起同情來,除了讀小說之外沒有別的方法。就是我們一生的事件,假如做成小說,那麼或者有點希望使得後世的人知道。可是向來的小說都非奇拔不可,非有勇敢的努力的事蹟不可。人愛他的妻子這種現是平凡至極的。同別的道德不一樣,也不要良心的指導,也不用什麼修養或勉強。不,這簡直便不是道德什麼那樣了不得的東西。的確,這感情是真誠的,是強的,但是因為太平常了,一點都不被人家所珍重。說這樣的話,就是親友也會要笑。所以雖然是男子也要哭出來的大事件,幾億的故人都不曾在社會上留下一片紀錄。雖說言語文章是人類的一大武器,卻意外地有苛酷的用法的限制。若是同時代的鄰人的關係,互相看著臉色,會得引起同情,這樣使得交際更為親密,但如隔了五百年或一千年,那就沒有這希望了,只在名稱上算是同國人,並不承認是有同樣普通的人情的同樣的人,就是這樣用過情愛的小孩的再是小孩大抵為「小孩之小孩」義,也簡直地把我們忘卻了,或是把我們當作神看待,總之是不見得肯給我們同等待遇就是了。
 
假如有不朽這麼一回事,我願望將人的生活裡最真率的東西做成不朽。我站在傍晚的院子裡想著這樣的事情。與人的壽命共從世間消滅的東西之中,有像這黃昏的花似地美的感情。自己也因為生活太忙,已經幾乎把這也要忘懷了。
 
  這裡所說的雖是別一件事,即是古今千百年沒有變更的父母愛子之情,但是惆悵還同上邊一樣,這是我所覺得最有意思的。柳田說古昔的傳統的詩趣在今日都市生活裡忽而斷絕,下一代的國民就接受接觸承受不著了事實事也。又說平常人心情不被珍重紀錄言語文章的用法有苛酷的限制。這都包孕著深厚的意義,我對於這些話也都有同感。也有人看了可以說是舊話,但是我知道柳田對於兒童與農民的感情比得上任何人,他的同情與憂慮都是實在的,因此不時髦,卻並不因此而失其真實與重要也。
 
1935 年
 
出自周作人散文集《苦竹雜記》。

柳田国男《小さき者の声》,「お杉たれの子(旅中小片)」



2025年2月16日 星期日

麵包店 梁秉鈞

〈麵包店〉 梁秉鈞

風翻動雜貨店的布篷
捲起地面的影子
向潮濕移過去一兩寸
那以後是甚麼?
柏油路上的寒光。
一個人走過麵包店
依稀感到新鮮的熱麵包
店裡的燈光照在玻璃櫃上
對於從寒光的柏油路走過來的
連虛構的東西也是溫暖的了。

那時曾與她走過關了門的理髮店
腳踏車店和中藥店
還有門縫中露出燈光的小舖
即使是這麼破爛的路
那也是了不起的
那麼溫軟的笑
那感覺
就像有一個麵包夾子在胸膛裡攪動
這樣一起走過
不曉得該說些甚麼
破爛的路也是美麗的
只是太短了
沒有更多的腳踏車店和中藥店
門縫中露出燈光的小舖
更不用說
那唯一的理髮店
他過後就盡是這樣數說
埋怨自己不知有多笨
一直走到麵包店,像一個傻子
把書本遞給她,然後就分手了
真使人想把頭碰在牆上
你以為這是甚麼
一齣麵包突發劇?
老兄
每天吃一個麵包對你並沒有甚麼幫助
他最後這樣下一個結論
這時他走過了麵包店
燈影晃蕩
向潮濕的地面移過去一兩寸。

一九七一年

摘自梁秉鈞詩集《雷聲與蟬鳴》,第二輯「突發性演出」。

2025年2月15日 星期六

舊句  梁秉鈞

舊句  梁秉鈞

從閱讀昔日的詩句
回到現在的夜深
果子與花朵何等豐澤
夜平靜而溫暖
不同那些紊亂蒼白的句子

靜夜裡向這心的舊池挖掘
你找到甚麼
那些泥濘亦是這般真實
黑暗中偶見蛋殼的碎片
鐘錶的準確仍不能傳意
唯茶熱觸掌
那麼多變遷中還有不變
仍見窗外燈光一明一滅

一九七二年

摘自梁秉鈞詩集《雷聲與蟬鳴》,第一輯「未昇」。

風與老人  梁秉鈞

風與老人  梁秉鈞

風飄起他晾在顎下的鬍髭之帕
它們暗澹地散著洗濯過的濕氣
風把他懷裡的紙扇吹得一抽一搐
它的氣息弱如遊絲
風把他的帶水跡的油紙傘的臉
撕出一道裂縫
風吹過帶來一陣鐵器相碰的脆音
一杯一壺一瓶一盞
它們分別盛著他的許多個部分

一九七〇年二月

摘自梁秉鈞詩集《雷聲與蟬鳴》,第一輯「未昇」。

2025年2月13日 星期四

未昇  梁秉鈞

未昇  梁秉鈞

幾扇窗子反照着
未昇的太陽
在我們清白的等待中成形
走過街衢
某些歡悅的臉孔
尚未在太陽之下
一塊寫着午餐的牌子
我抬頭看見我遠離
沙地上逐漸的白
毫無塵埃的清晰的影子
移向我
木質的河床間走着同樣的人
泅泳者經已歸來
他看見那些
尚未成為太陽的   

一九六八年

摘自梁秉鈞詩集《雷聲與蟬鳴》,第一輯「未昇」。

2025年2月10日 星期一

走入晨光的路  也斯

走入晨光的路  也斯

周圍是一片黑暗。你走在這些路上,跟著這一盞盞街燈,走前去。街燈是白色的,很亮,更襯得周圍黑暗。像是在深夜裏,但分明又已是過了午夜而接近黎明的時份。在你背後,走來一個老人,又走來一個婦人,他們昂首闊步,一下子趕過了你。他們轉過彎,轉入上斜坡的路。他們一定是去晨運的,這麼早就動身了。

但你舉頭一看,還不見有甚麼黎明的線索,天空是湛深的藍黑色。在遠處一個地盆那兒,豎著的竹枝在高處沒入迷霧中,像在虛無飄渺中消失了影蹤。夜仍是那麼濃,你看不見事物的首尾

你一邊前行,一邊看到迎面駛來的車輛亮著車燈,照過一段街道又消失在背後。溫和的燈,美好的相遇。太亮的車燈,威脅性的衝刺。就跟一個人在黑夜遇到的一樣。你聽著旁邊人們的說話,聽到一句,另一句又消失在車子掠過時的呼嘯中。聽到斷續的一句半句,拼不起來,又碎散了。正如點點燈光,拼不成一個黎明。

在前面的人不知走到哪裏去,你跟著走,有一點累,不知要到哪裏去,只是慣性地搬動雙腿,覺得無所謂。你低頭看著地面,你聽著人們說話。但你大概沒有真正注視地面,因為它深霾的顏色逐漸褪去,換上一層淡淡的顏色,而你竟沒留意;你大概也沒有真正聽著人們的說話,因為它們也換了方向,去到一個遙遠的角落了。

一下子,你抬起頭,發覺已是晨光熹微的景色。然而你的感覺,卻不知怎地,既非喜悅,也非厭倦,既不感到怎樣突然,也沒有覺得理所當然有所牽掛,但也無可牽掛,有所感觸、但也不知是甚麼感觸,既不疲倦,也不是徬徨。黑夜的濃幕漸隱,清晨的風吹隱約可辨,而黎明的路卻像沒有遮掩也沒有依傍的。你不要再在黑夜的路上徘徊,也還未至於是在明朗的太陽下走路,天空和道路的顏色,正逐漸變得輕淡。

(一九七七年四月)

摘自也斯散文集《街巷人物》,16-17頁。

雷聲與蟬鳴  梁秉鈞

雷聲與蟬鳴  梁秉鈞

雷聲使人醒來
現在雷聲沉寂了
滂沱大雨化作簷前的點滴
然後又響起一陣蟬鳴
等待是那鳥的啁啾
斷續地穿插串起整個早晨的怔忡
還有雞亦啼了
鋼琴的試探和安慰……
在這些新揚起的聲音中保持自己的聲音
蟬鳴仍是不絕的堅持

窗外一卷破席
和棄置的棕色水松木上
放着紅花盆
沒人走過斜坡
樹下灰白色的麻石
結出水光晶瑩
深淺的綠疊到遠方
化為紅花的末梢承受天空
黎明清新的空氣中
音樂流轉
會再牽起另一場雨?

等待着那來臨的
不曉得是否受阻於閃電與雷霆
一條泥濘的街道
把雨内和雨外分開
室内是安寧的
書籍、畫片、信札和鑰匙
能把蕪亂的世界隔在外面?
然而一旦回頭
又彷彿聽見門邊有喘息的聲音

並沒有甚麼,只是
雨的綷縩的衣裙糾動
再一次去而復來
絲絲小滴裡包含着生的蠢動
一頭牛走過,低鳴
一個女子走過,摹仿它的鳴叫
然後雨再劇密,成為更響亮的聲音
但牛仍然站在樹下
黑色皮毛反映着濕潤的微光
固執地低頭吃草

在迷濛中
某些山形堅持完整的輪廓
生長又生長的枝椏
接受不斷的塗抹
雷聲隱約再響
蟬鳴還在那裡
在最猛烈的雷霆和閃電中歌唱*
蟬鳴是麤筆濃墨間的青綠點拂
等待中肌膚上一陣清涼
因為雨滴濺到身上
而發現了那温暖

一九七三年五月,長洲。

摘自梁秉鈞詩集《雷聲與蟬鳴》,第七輯「浮苔」。

*〈豳風·鴟鴞〉 :風雨所漂搖,予維音嘵嘵。

草蜢  也斯

草蜢  也斯

躺在樹蔭下等船。眼睛看著海洋、遠遠的山嶺,還有山上時濃時淡的雲霧,只是一直不見有一艘船出現在平靜的海面上,向這邊駛來。

我們不知今天有沒有船,我們也不知道甚麼時候有船,只是躺在樹蔭下,吹著海風,偶然看一眼海面。

在樹腳的石塊上,坐著一個黑衣的老婦人。我們向她搭訕,「阿婆,你也等船嗎?」

「係囉,」她說,但她也不知道,會不會有船。她只是有空就坐在這裏等,就像我們一樣

這裏,到底仍然是個較偏僻的小島,除了假期的遊客,就沒有甚麼人來往。這島上,也沒有甚麼人住了。

「你們是不是有許多人去了荷蘭?」有人問。

是的。她說以前這裏住著許多人的,但都走了,到別的地方謀生了。

「為甚麼呢?」

「搵唔到食囉!」於是就全走光了。她知道我們在臨海的昌記士多過夜,就告訴我們說:昌記他們當時也離開了,大家全走光了。直到後來這島多了遊客,然後才回來做生意。

然後,其餘的人,有些也陸續回來了。比如她,阿婆說,就是一來捨不得自己的新屋;二來也知道有生意可做,所以就回來,他們都在大埔有家──很破爛的地方,但在那兒可以找生活——而在假期的時候,就回到這兒,把房子租給遊客住宿。

前天,她告訴我們說,前天她的大屋住了三十多個遊客。那真是個好地方,樓上有四個窗,樓下有五個窗,很涼快——你們昨天住的那個地方很熱的,是不是?她問。——她重複說她的大屋是好地方。

她甚至說,倘若我們今天搭不到船,可以回去她那裏住,可以收便宜一點。她又說,若我們下次來,可以找她。她那地方是很涼快的。

說著,她從懷中拿出一個膠袋,那裏有一疊紙,她抽出一張遞給我們。上面有手寫的電話號碼和店號的名字。那是她的「卡片」了。

我們對視一笑。想不到阿婆也這麼會做生意呢。

「這電話,」我們問,「是這裏的嗎?」

「不,」她說,那是大埔的。有遊客要進來,若是平日,可以跟她約定,她便進來了。

我總想從她口中多知道一些這島上的人的生活,便問:「過去,這裏的人是種甚麼的?」

「種菜囉!」她說。「番薯、花生……種的潮州芥菜,最好味!……

但這些還不足以維生,所以人們逐漸離開。留下荒廢的農田。阿婆惋惜地說:當時,走的時候,家中還留下三甕醃的酸菜,沒吃完。現在這島上的田都荒蕪了,長滿了草,遊客露營要自己帶菜進來,島上的雜貨舖只出售罐頭。

「沙灘上的牛是誰的呢?」

是尖忽仔的,她告訴我們說。養牛是最好的生計了。因為整個島都是草,放了牛,牠們自己到處吃草,夜晚的時候就會自己飛走回沙灘去。

等到中午,還不見船來。阿婆決定回家做飯吃了再來等。她出去,是為了想買點五花茶,打算星期日做遊客的生意。

阿婆走了,帶著她的竹籃和一膠袋的名片。在她走過的路邊,她腳邊的草堆中,我瞥見一頭草蜢;跳起來,又隱入草叢中。那麼小,那麼脆弱,但也有牠自己的保護色,用自己的方法覓食

(一九七五年八月)

摘自也斯散文集《街巷人物》,9-11頁。

2025年2月9日 星期日

半途  梁秉鈞

半途  梁秉鈞

絨紅的葉子上
看見銀白的月亮
空氣逐漸清冷
巨石的臉孔晦暗
遠山的輪廓柔弱起来
忽然一盞黃燈
點破灰霧的海灣
我們在沒有依傍的山路上

半山木屋旁有殘破的花盆
木板和瀝青散了一地
走了這麼遠還看不見園子
只感到樹叢的瑟索
道旁的黃菊
有人說又喚作假向日葵
伸手向頭上柔軟的花瓣
有時觸及粗硬的枝梗

事物的線條不再分明
吸一口寒冷的空氣
走一段輕淡無色的泥路
採來的草葉揉碎
散落在建築地盤斑藍的木柵旁
幾個老人蹲在那裡
一頭紅色甲蟲
飛過他們沉下的臉

風箏都已落下
離開我們走捷徑的友人
遠遠地在山頭消失
影子逐漸圍攏過來了
草中不知有沒有蛇
走過了病樹前面也許有別的樹
我们依舊張大眼睛觀看
前面偶然升起一群新的蜻蜓

一九七四年秋

摘自梁秉鈞詩集《雷聲與蟬鳴》,第七輯「浮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