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海崖的月亮 梁秉鈞

樂海崖的月亮　梁秉鈞

一、

據說中文的靜態動詞
往往在英文裏被譯作形容詞
例如天寒
變成寒冷的天氣
　　天氣冷起來了
　　樹都長出了紅葉
　　我們沿路散步
　　想起朋友在不同的地方
　　天氣逐漸陰暗
　　隱去了唐詩裏的自然意象

亮起來是更具體的異國的名字
TACO BELL
JACK-IN-THE-BOX 
SAFEWAY
　　我們走過
　　覺得冷
菊的意象出現得多？還是
蘭的意象出現得多？
叫不出異國的花草
我看出現得最多的
還是黑暗的意象
在空洞的街頭
等一盞永不轉綠的交通燈

月出驚起汽車
在黑夜裏斷續鳴叫
這裏是甚麼地方？
公路伸向漠漠的遠方
沒有帶一張地圖所以迷路了
坐在長椅上候車的女孩問我們時間
我沒有帶錶所以不知道
今天到底是中秋還是重陽呢？
沒有帶日曆所以不知道

具體的名字
31 ICE CREAΜ  
SOUP EXPRESS
SUN'S KITCHEN 
我其實並不喜歡在一首詩裏
用上太多外國食店和超級市場的名字
只是無從用唐詩的言語
描繪一個陌生世界的細節

二、

馬路更冷更空寂了
我們還要在這些路上徘徊嗎？
還要抬頭看見

月

沒有任何後設修辭語
孤獨地在天空的位置上？

漸漸走近了
冰淇淋店
獨角獸書店
現在我比較知道我們在哪裏了
過去住在這裏的朋友
告訴過我們這所舊書店
今夜店裏溫暖橙紅色牆邊排着金紫的書
因為想起朋友
我們吃一杯大的瑞士香橙
高度具體的冰淇淋
冷
逐漸溶化
　　記得那時在香港
　　我們談法蘭克‧奧哈拉的詩
　　直至凌晨一時
　　我們大笑
　　連椅子也坐破了
有沒有人在月昇的時候想起我們？
我們將來有一天會再坐在一起談詩
會沒相干地說起今天
那時，住在書店附近
樹叢的那兒
瀕海的房間

三、

不知道海上的月亮在等待誰呢？
只見到海波在靜靜地閃光
走在路上的人想到屋裏的人
家裏夜深坐着的人說到了遠行的人
　　我們的房間就在樹叢背後
　　你不如上來坐坐吧
　　現在這異地的房間
　　連一張具體的椅子也沒有
　　倒是有一個半具體的
　　通電有點問題的咖啡壺
　　可以弄一壺不太濃的茶
　　適合胃病的人喝的
涼風從天邊吹起了
你們現在在不同的地方如何了呢？
抱膝坐在燈前伴着影子
沉默坐在窗前聽着雪花
在海邊是誰初見了月亮？
海上的月亮哪年初次照見了人？

我們的房間就在樹叢背後
窗前的霓虹燈會逐漸沒入黑暗
室內的暖氣會發生問題
我們圍坐一起談詩
我們一同迎着海邊初生的明月
我們各自在不同的地方
煮一壺茶讀一首唐詩
異國的晚上同在一起
只有文字是我們的舊相識

1978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