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5月1日 星期日

轉載:老師 陳雲

老師 陳雲

一九六八年之前,我讀的是村學,後來父母覺得村學的世界有限,必須進城讀書,以開眼界,於是考入了元朗的一所官立小學做插班生。那時元朗大部分是低窪地,乘十八號巴士上學,一路是養魚的池塘。官立小學建在遠離市中心的一個貧瘠的黃泥山崗上(名叫坳頭),不知是否逃避水患之故,或者是附近有元朗公立中學,山後也有政府的公務員宿舍群落,馬路對面是提供公費醫療的博愛醫院,坳頭這處就成了一個鬆散的官營經濟區。

人參與紅參

元朗市鎮與我村唯一相似的就是水患,下大雨的時候,很多同學涉水上學。有一次雨天上學,從巴士上看到同學的家被洪水沒頂,但她依然在學校等我,只是腰以下的衣服盡濕,布鞋滿是泥巴。她進廁所扭乾裙子的時候,我幫她用水沖乾淨鞋子和襪子,晾在書桌下的鐵枝上,開了課室的吊扇來吹。她說下午放學回家,洪水自然會退,再撿一些報紙把木柴焙乾,就可以生火煮飯。她父母是刻苦的潮州人,種菜的,在租金便宜的低窪地裏住。這是絕處求生,逆境求學。學校的教育向來都是裨補闕漏,真正的教育和鍛煉不是來自學校或者什麼野外領袖訓練營,而是來自真實的生活。野生的植物永遠比人工栽培的植物有營養和耐力,這是長白山野山人參與吉林紅參的差異。

學校的老師教學用心,都是來自師範學院的。其中有一位中文老師,是廣州珠海書院的博士,國學和書法修養到家,因為政府不承認大陸的學歷,來港之後要再考中文教師的牌照。後來我考上了官立英文中學,這位學問很好的小學老師獲得恩准,也跟着調職過來教中學。

大罷課

那時不是人人都可以讀書,我們都很珍惜。唯一不能上學的時候是一九七三年的幾天,文憑教師為了爭取合理薪酬而罷教(當時稱為「罷課」)。雖然熱心的張老師(諱名)向我們解釋了原委,但記憶中我們依然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只大略知道老師被政府剋扣薪水。上週從報章訪問司徒華先生的回顧文章才知道,那時教師的薪水一向與護士掛鈎,一九七一年政府調整薪酬,政府減了教師工資兩個薪級點,頂薪點不變,但護士的頂薪點提高了,對老師不公道。張老師負責組織教師會議,派發傳單給家長,在學校張貼標語。平常老師在美術課省着用的美工紙,竟然大張大張地給寫了毛筆字,貼在學校的柱子和牆壁上,看了覺得甚是可惜。

看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標語,不懂那個「孰」字,去問那個廣州來的中文老師,他解釋:「那是虛詞,出自《論語》,就是說,連這個都可以忍受,還有什麼不可忍受的呢?」罷課第一天,媽媽不信,說「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叫我還是拿書包帶弟弟一道上學去,免得老師給警察押了回來,依然要上課教書。結果我們回到學校,只見到一個老校役,往日在苦楝樹和馬尾松之間嬉戲的同學們不見了。回去的時候,在斜路遇上推木頭車的小販劉伯在開檔,便告訴他真的罷課了,他便無奈地收檔。那老伯賣廉價的零食,都是沒有牌子的土製品。平常他拿着蜜餞糖果在吆喝「跳樓貨呀!」,當時我們根本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很久之後才在電視知道一個商人炒股票輸了家財,跳樓死了,他工廠的衣服便賤價推出市面售賣。

老師上電視了

後來政府退讓了,老師得勝,學校復課,張老師游說同僚加入教師工會。到了下學期,張老師不見了,中文老師告訴我們,張老師組織罷課,得罪了政府,給調了去教育司署幫忙做「教育電視」。我們都替張老師抱不平,但是中文老師說,要是在大陸,張老師早給民兵拉去打靶,命喪法場了。

後來一個眼利的同學,在「小學英文」的節目之後,在製作人員的名單裏瞄到張老師的英文名字Morris,大叫了起來,「是老師的名字呀!」原來張老師當了教育電視的編劇。最輝煌的一次,是張老師在熒幕上出現,戴了黑框眼鏡,飾演一個爸爸,班上的老師看到了,便說:「看,你們的老師上電視了!」之後還通知鄰班的老師也來看。看見老師上電視,我們很激動,後來竟然為了這個原因而非常留心英文教育電視的內容,因為當編劇的老師不時會客串上演一兩幕。

記得叫Sir Murray呀!

中學的老師除了曾經當過政務官的班主任之外,就是教英文的游老師。他講書用的氣力極小,記性也不好,教不了情節太複雜的故事書,鄰班的故事書都教到Monte Cristo了,他一本薄薄的Prisoner of Zenda教了兩個學期,還叫我們揣摸人物性格,反省小說裏面「忍情」與「忘情」的真諦。我們當時考試每班的試題都不同的,老師有充分的自治權。

有一年麥理浩總督巡察元朗,游老師提醒我們,英文官校的學生在街上有機會被禮儀官截停,要求跟總督聊天,那時記得稱呼總督做Sir Murray,而不是Sir MacLehose;其他的,說什麼都可以。一句正確的尊稱,足以抵銷一切莽撞之言

元朗市中心有一條排洪和排污兩用的大坑渠,一河兩岸,其臭無比。總督來的那年,元朗理民府的人在鄉村池塘裏拉了一大綑一大綑的水浮蓮,扔進排洪渠裏,浮蓮在水面散開,頓時綠意盎然。水浮蓮遇上臭水的營養,幾天之後,竟然開出紫色的花束,微風過處,搖曳生姿。總督見了,據說非常喜歡。浮蓮下面是無法整治的臭水,他大概也是知道的

《信報》二零零零年八月三日

書影自陳雲《舊時風光——香港往事回味》,頁3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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