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當家 陳雲
七十年代末,香港仍然是勤奮創業的時代。那時我姨母的男朋友在本村開了用手動機的針織工廠,鄰村的山邊也開了玻璃廠,收購玻璃瓶子,小孩可以撿瓶子換些零用錢。針織廠請村裏的女孩工作,玻璃廠則環境太熱,只能招請年紀大的男人和婦女。這些「山寨工廠」的技術訓練有限,工資也不夠城裏的多,只是省下交通費用,父母也不用擔心女兒出外會學壞。喜歡賺多些錢的,一般也到荃灣的工廠區工作。由於有了工廠就業的保障,村裏開始有人投資農副產品的事業,例如養金魚和養雞養豬,甚至養餵金魚的沙蟲的也有。養鴨的很少,田主怕走地養的鴨子會吃光表土,萬一鴨場倒閉,農田就不能復耕了。
土裏謀食,淘沙取蟲
污泥可以培養紅色的沙蟲,溪邊的污泥混了爛葉,就有一堆堆的沙蟲寄生。沙蟲猩紅如血,尾巴插在泥中,嘴巴在吃微生物,身軀隨波逐流,若不嫌它們臭,混在綠色水草之間的沙蟲搖曳起舞,夏天無事可做,足可以看個半天。魚群定期游過沙蟲群,來不及縮回泥裏的,便成為魚的點心;縮回泥裏的,如果魚兒吃不飽,也會撅起嘴巴在泥裏搜索,一樣把蟲子找出來。
在沙蟲仔一家搬進村裏之前,我不知道沙蟲也可以養,也有人養的。我還以為金魚店裏賣的沙蟲,是在河溝裏的野生沙蟲。養沙蟲是金魚農場的附屬事業。當元朗一帶開始了金魚農場的生意之後,便有人在偏遠的鄉村打沙蟲養殖的主意。養沙蟲要用雞糞,沙蟲池非得遠離民居不成。雞糞在養雞場外堆積如山,可免費取到,自帶竹籮和擔桿去搬就是。
沙蟲仔本來是有名字的,但因為爸爸叫沙蟲佬,我們就叫他們幾個小孩做沙蟲仔了。養沙蟲是吃苦的生涯,沙蟲佬在山邊租了便宜的荒田,築高田堤,把一擔一擔的雞糞倒下去,放水浸泡,讓它發酵,憑着細菌分解的熱力和白天的陽光,田裏的水溫便加高,投入成年的沙蟲作種,下卵之後,很快就培養出沙蟲群。困難就在收穫,沙蟲是藏在污泥裏的,要用蚊帳布袋把泥巴裹起來,在水潭裏來回淘洗,去泥取蟲。一次豬肉八叔經過山邊,看見沙蟲佬淘洗,用的腰勁很大,跟他說:「好像跟女人歡好的樣子,你老婆好幸福啊。」沙蟲佬聽了只是苦笑。沙蟲仔則帶了弟妹,在臭水田邊追趕在水田下卵的蜻蜓,擺出一副不懂事的城裏孩子模樣。
人算不如天算
那時候香港人還沒有進大陸養殖金魚,大陸自然也沒有沙蟲出口香港,城裏的工人消費旺盛,家裏養金魚的很多,沙蟲是不愁銷路的。問題是沙蟲佬和他的老婆後來發覺兩個人的手足都長了濕疹,去了博愛醫院領了膏藥,塗了也不見好。他們畢竟是來自城裏的工人,對沙蟲田裏和河溝裏的細菌敏感。濕疹不斷擴大,這下沒救了。他們被迫聘請三名臨時工來淘洗沙蟲,結果入不敷出,沙蟲生意賠本了,還欠下工人的薪水。沙蟲佬夫婦被迫結束養沙蟲的生意,留下幾個子女在家,自己在工廠加班工作,賺錢還債。
沙蟲仔每天拿着爸爸給的兩元錢,在村店裏買幾個米餅給弟妹吃。過了幾天,弟妹給餓壞了,沙蟲仔路過我家,弟妹說要吃飯,我便把剩飯放在土鍋裏,加鹽水燒熱,下點豬油給他們吃。我責備沙蟲仔說:「餓死弟妹了,你真不行!」沙蟲仔哭了,像個城裏來的破落戶。他們父母都不知哪來的膽,隨便就創業,失敗了就出城工作,丟下兒女在家吃苦。
煮粥,不要煮飯
我告訴他,村店的婆子賣的東西,利錢太高,兩元錢買不了什麼東西。我叫他吃飽了,走八個巴士站的距離,到八鄉警署的十字路口,那兒有一個潮州佬開的穀米飼料店,叫永利祥(今已倒閉),我家是那米店的老主顧,說是阿雲他家介紹的,兩元可以買到兩斤半的碎米碌,回來我再教他煮粥。
沙蟲仔下午回來了,用三角紙袋裝了碎米。我教他如何淘洗,量度水分,然後帶他到山裏撿柴草生火。因為爸媽都不在家,我便在家裏的竈房教他煮粥。我不教他煮飯,因為用柴爐煮飯要有火工,看他是無法掌握的,而且燒焦了便壞了伙食;煮粥就十分安全,稠一點稀一點都能吃。粥煮開了,便撤了火,帶他去荒地採野莧菜(馬齒莧)、蕹菜,也順便在山溪搬開石頭,抓了十幾隻黑蝦。回來再生一次火,下鹽、下菜。這樣,他就跟弟妹吃了一頓幾毛錢成本的晚飯。往後他便自己懂得照顧弟妹了。
沙蟲佬賺夠錢還債之後,便退了田,帶兒女回荃灣去了。沙蟲仔也沒有向我道別,兒童之間的交情不濃不淡,就好像吃粥一樣,非餐非飲,不飢不飽。我只是希望他學來的煮粥之術,以後都用不着。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
粥煮熟了,撤火等一下,讓米發大,這樣會吃得飽一點。這是我在小學時候,潮州女同學教的煮粥法,她就是上次我提起那個父母在窪地種菜的那位。她升中考試的成績不好,畢業之後我上了中學,她便去了工廠打工,從此失了音問。
只有一次,我中學會考放榜之後,在元朗街頭碰見她。她告訴我已經跟父母鬧翻了,搬了出來,在元朗租了一個房間,讓弟妹放學之後在房裏溫習功課,也督促他們上補習社。她父母教育水平太低,長時間要弟妹在田裏幫忙,誤了學業。她知道我順利考上了高中預科班,眼裏迷茫。我們也知道各有前路,也就像浮萍一樣地分開了。
她才是真正的野山人參,而我頂多只是悉心培育的高麗參罷了。至於現在的小孩,樣樣服侍周到,不思長進,還要嫌三嫌四,雖然他們家財豐厚,但頂多是吉林紅參,花旗參,甚至沙參。
《信報》二零零零年八月三十一日
書影自陳雲《舊時風光——香港往事回味》,頁5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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