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點的定義
若要理解或嘗試為評點提出一些定義,最好是先從字義本身入手。根據古代的字書,「評」的字義在歷史上大抵沒出現過多大的變異。「評」字應是源出「平」字,二字古時相通,如《三國志‧魏書‧杜畿傳》中:「大事當共平議。」三國時的訓詁書《廣雅》將「評」字解為:「平也,議也。」南北朝的文學理論專著《文心雕龍》稱「評者,平理。」到北宋的《廣韻》注:「平量也」;南宋的《增韻》曰:「品論也。」可見,「評」的字義上沒有多少可爭論之處,儘管或稍有從「平議」漸至於「品評」的演化之跡,但其大抵意思仍與今日相類。
至於「點」字,則有較明顯的演化。從暫時最早的字書《爾雅》可見:「滅謂之點。」點者,刪字也。如《後漢書‧禰衡傳》中稱禰衡作〈鸚鵡賦〉時「攬筆而作,文無加點」,即謂其文思敏捷,無需刪字之意。《說文》僅稱「點,小黑也。」,可見「點」字尚未與「評」字並用。三國兩晉時的「點」亦只是指「點竄」、「點定」,用意也只是「修改」而已。直至唐代,始漸與評注並論。例如劉知幾所著的《史通》:「文有煩者,皆以筆點其煩上……盡宜去之。如其間有文句虧缺者,細書側注於其右。或回易數字,或加足片言,俾分佈得所,彌縫無闕。庶觀者易悟,其失自彰」,「點」此一客觀的刪字動作,慢慢與「評」的主觀審美相連,而當中是先經歷了一個「刪改訂正」的過程,牽涉到作者的判斷和取捨。是以演變到後來明代的《正韻》,則開宗明義稱「點」為「點注也。」
由上,或可略窺「評點」二字從演化以至並用的脈絡。
要補充的是,雖然今日所謂評點中的「點」是指一種在文本上標示的方法,然其本身並無一定的體式,故種類繁多,亦不乏曖昧處。如姚鼐所言:「圈點之妙,有勝於人意者。」評點中的「點」或大略可分為點、抹、撇、截四種標記手法,然細分之下卻可尚有重文號、倒乙號、省代號、廢讀號、界隔號、層次號、絕止號等等諸多不同的名目。各家標示之法,亦自有差異。如《古文關鍵》抹筆所用最頻,多在篇目關要與句法佳處。「點」反而不多,純是提醒之意,如一些重要字眼。南宋危稹更有詩云:「我有讀書癖,每喜以筆界。抹黃飾句眼,施朱表事派。」由是可見,「點」實帶有很大的隨意性。加上文獻在流傳時,圈點比批語易於佚失,亦未必為後人所採,如清代《四庫全書》中的古文評點選本,批語保留,而圈點幾近盡去。可見要將歷史上各種圈點的手法歸納成一種規範,或近於緣木求魚;而籠統將評點中的「點」釋作:「以示醒目處」,亦未嘗不公允也。
略為疏理「評點」的字義與演化後,再綜合歷史上「古文評點」存在的形式,在這裏或可依據其特點嘗試作出一些定義。首先,古文評點是一種將文學批評與作品本身結合的狀態,其必須依附於文本,與之有緊密的關係。其次,評點必然牽涉個人主觀的好惡、取捨和褒貶,亦有對讀者指點之意。特點上,評點分佈零散,文氣時有不甚完全者;文字亦較短促,難構成一縝密之思索系統;隨意靈活,可中段插入,或於首尾作一總論,長短皆可。評點注重直覺,事關其所追求的乃是一針見血,片言隻語,足顯評者之眼界見地。而實際上,評點的形式亦確保其不會脫離文本,所評文字皆有所依據和指涉。
評點作為一種獨立的文學形式,其雖與訓詁或一般文學批評有相近以至相關之處,唯其獨立性是不容置疑的。就評點與訓詁之別而論,訓詁目的只在解釋字詞的出處、音義,而評點是一種文本的細讀,透過圈點和文字,縷析其線索脈絡,細緻處可及每字每句,再在宏觀上指點出文章的佈局、運意、發展、和修辭,偶有音義出處只屬補充。至於評點與一般文學批評,則是隨文批評與獨立批評的區別。一般文學批評未必展示批評者的閱讀過程,只顯示了評者在閱讀後的評價;評點則離不開文本的閱讀過程,而且是讀者與評點者的同步閱讀,批評文字亦必須在原文或文本附近,以便於尋索和及時作出讀文的指引,其「臨場感」是一般文學批評所沒有的。而評點的主體亦不得不以讀者與文本為依歸,評點僅為輔導、啟發作用。簡而言之,評點文字無法獨立於文本而存在,否則很多只會是片言隻語,令人不明所以,此是其限制。而其靈活、即時和隨興,便於讀者文評對照,則又有着一般文學批評所不能取替的效果。
明代以前評點簡史
起源
評點源於訓詁,或可視為其的一種發展。而鑑於評點的出現在史學上遠比文學上為早,故古文評點亦可說與史學有一定關聯。章學誠的《校讎通義》云:「評點之書,其源亦始鍾氏《詩品》,劉氏《文心》。然彼則有評無點;且自出心裁,發揮道妙」,就早期文學評論與後來評點之別,可作參考。
古文評點是一種文學批評的演變,而古文評點選本,是其再滲以時代背景底下的產物,當中可從歷史見其跡象。首先,是漸見針對性及依附於文本的評論。例如毛詩,除了有像一般泛論的《大序》外,另有各《小序》作為每篇詩的題解,其簡介亦以作品本身文字為依歸,而非單單以某代、某家或某作者的作品風格空泛地概括之,文字亦已相當類近一種「指點」,如《匏有苦葉》序:「刺衞宣公也。公與夫人並為淫亂。」
其次,就是主觀色彩的加重。如唐高宗時李善在《文選》注謝靈運詩句「河洲多沙塵,風悲黃雲起」如是:「繁欽《述行賦》曰:茫茫河濱,實多沙塵。古詩曰:白楊多悲風。淮南子曰:黃泉之埃上為黃雲」,到唐玄宗時李周翰則注為:「洲水灘也。風悲,謂風急而悲也。黃雲謂兼埃塵之色黃,比喻亂也 。」李善所注的,實與古代的訓詁無異,但稍後李周翰所注的,則已隱然有一種講解的意味,文字不再是客觀的引錄或描述,而是主觀的判斷,由此可見其與前人不同之處,而漸近於後來的評點了。
評點選本的出現
儘管文學批評在古代早已存在,但正式的評點選本要到唐代方見端倪。而以古文為評點對象的選本,則更要待南宋才出現。評點選本先自於詩,如唐代殷璠的《河嶽英靈集》和高仲武的《中興間氣集》。雖然這些選本俱非本文的重點,但相較之下,古文評點出現之晚是值得留意的。固然,若要分析當時唐人對詩和文普遍態度的分別當甚為困難,何況詩文分野尚不甚明,但詩的評點先於文受到重視,則應是不爭的事實。這或許能歸因於體裁的本質(如詩為吟詠性情,故較適合於形式隨意的評點),但不能忽略選本的流行,很多時是視乎科舉的內容和士子的需要。如唐代科舉進士科多試詩賦,當為詩評點選本先出現的主因。而宋代對理學的着重,王安石時甚至曾廢詩賦的考核,純以策論取士,亦未始不為古文評點選本出現的誘因。
宋代背景
宋代行中央集權制,偃武修文,着力文治,當為古文評點出現的基礎。而畢昇發明活字印刷術後,促進了著作的流通,造就了選本流行的條件。加上科舉漸趨完善和程式化,宋代考試亦不如唐代試詩賦般講究才情,士子需要簡便的選本和精到的點評以應付考試。以及南宋理學的興起,選本有助擴大其對主流價值觀的影響力,呂祖謙、真德秀等評點者莫不與理學有所關聯,俱可視為古文評點選本出現的背景。正式古文評點選本始於南宋呂祖謙的《古文關鍵》,然後是樓昉《崇古文訣》的發展,真德秀《文章正宗》的重義理,以至最後謝枋得的《文章軌範》。
南宋的古文評點選本
《古文關鍵》是現存最早的古文評點選本,成書於孝宗乾道、淳熙年間(1173-1174),作者是呂祖謙。它首次確立唐宋散文經典,開評點風氣,其結構較簡單,只分上下卷,單是選唐代的古文,而且幾乎只限「論」這種體裁的文章,顯然是針對科舉,帶強烈的實用色彩。就特點而言,《古文關鍵》多用旁批,尾批較少,亦好評文字體式,如《諫臣論》總評:「此篇是箴規攻擊體,是反題難文字之祖」、《捕蛇者說》總評:「感慨譏諷體。」、《與韓愈論史官書》總評:「亦是攻擊辯詰體。」,可見其對辨別文章體式的重視。後世亦時有評語相同,如評《與孟簡尚書書》:「一篇須看大開合」,評《梓人傳》:「抑揚好,一節應一節。嚴序事實。」和評《與韓愈論史官書》:「亦是攻擊辯詰體,頗似退之諍臣論。」,俱為《崇古文訣》所引。而評《答陳商書》:「文婉曲而有味」,亦與《文章軌範》評語相同。其批評術語亦多為南宋評點選本所採,如 「關鍵」、「主意」、「關鎖」、「字法」、「句法」等。可見其影響傳播之廣。
《崇古文訣》的作者樓昉曾受業於呂祖謙,故不論是其評點形式或選文風格,均見對《古文關鍵》的繼承,如《四庫全書》在《崇古文訣》的提要中所云:「其大畧如呂氏關鍵,而所録自秦漢而下至扵宋朝,篇目增多,發明尤精,學者便之……此書篇目較備,繁簡得中,尤有禆扵學者。蓋昉受業扵呂祖謙,故因其師説推闡加密,正未可以文皆習見而忽之也。」足見清代對《崇古文訣》的肯定,樓昉是在其師的基礎上有所增益的。最為顯然,就是它的篇幅遠較《古文關鍵》為長,共三十五卷,評點也更完備。而其在選文上亦較《古文關鍵》寬廣,選錄了秦漢至宋代的二百多篇古文,規模非《古文關鍵》可比。樓氏多在文前作評,每篇俱有,頗見系統,文末則多留白。據南宋劉克莊在《迂齋標註古文序》的評價:「千變萬態,不主一體,逐章逐句,原其意脈,發其秘藏,尊先秦而不陋漢唐,尚歐曾而並取伊洛」,除肯定選文客觀外,且點出了其兼取的性質,當中包括「伊洛」所指的二程理學。可以見得,《崇古文訣》已非純然為了科舉而設的考試書,而是在文學鑒賞意義上更上一層樓的選本。
《文章正宗》現存二十四卷,作者真德秀(1178年-1235年)師從詹體仁(朱熹的弟子),故其繼承朱熹理學思想的痕跡亦非常明顯。在其自序除批評了《昭明文選》《唐文粹》外,亦說得明白:「故今之所輯,以明義理切世用為主。其體本乎古,其指近乎經者,然後取焉,否則辭雖工不錄。」文章正宗綱目:「正宗云者,以後世文辭之多變,欲學者識其源流之正也」。可見,《文章正宗》著重的不純是文學上的點評,還強調立論之本。《四庫全書》在其提要中就此有頗為詳盡的評說:「其持論甚嚴,大意主於論理而不論文……克莊後村詩話又曰:『文章正宗初萌芽以詩歌一門屬予編類,且約以世教民𢑱為主。如仙釋閨情宮苑之類,皆勿取。』……蓋道學之儒與文章之士各明一義,固不可得而強同也。」……顧炎武《日知録》亦曰:『真希元文章正宗所選詩一掃千古之陋,歸之正旨,然病其以理為宗,不得詩人之趣。且如古詩十九首,雖非一人之作,而漢代之風畧具乎此。今以希元之所刪者讀之,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六代浮華固當刋落,必使徐庾不得為人,陳隋不得為代,毋乃太甚豈非執理之過乎?』……「然専執其法以論文,固矯枉以過正;兼存其理以救浮華冶蕩之𡚁,則亦未嘗無裨。」大抵是指其說理矯枉太過,有偏頗之失。就其特點而言,《文章正宗》選錄自《左傳》《國語》以下至唐末作品,開選先秦文章先例。而其分辭令、議論、敍事、詩賦四類,每類俱有總評在前。文首文末倶時有作評,尤以中段為多,分佈相當不平均。若謂其「藉評點以立己說」,亦未嘗不妥。
最後是謝枋得(1226年-1289年)的《文章軌範》,收錄漢晉唐宋之文共七卷六十九篇,大致以唐宋文為主。謝枋得認為:「凡作文,初要膽大,終要心小,由粗入細,由俗入雅,由繁入簡,由豪盪入純粹。」故前二卷書為放膽文,後五卷書為小心文,每卷開首俱有拙要解說。王陽明於其序曰:「宋謝枋得氏取古文之有資於塲屋者,自漢迄宋,凡六十有九篇,標掲其篇章句字之法,名之曰文章軌範。蓋古文之奧不止於是,是獨為舉業者設耳。」指其純為科舉而設。唯其身處南宋末年,《文章軌範》雖非傷時感世之書,但在評點取態中亦可略窺其思想一二。如《欽定四庫全書‧文章軌範提要》云:「……(某些篇章)皆有圈㸃而無批註,蓋偶無獨見即不填綴以塞白,猶古人淳實之意。其前出師表丶歸去來詞乃併圏㸃亦無之,則似有所寓意。其門人王淵濟跋謂漢丞相晉處士之大義清節乃枋得所深致意,非附㑹也。」評點手法方面,《文章軌範》多用眉批尾批,尤以尾批為前人所鮮見,批語亦多中肯得當。故《文章軌範》雖篇幅不長,但仍是汲取了前人評點的經驗,在評點史上有相當的意義。
至宋代小結
在《欽定四庫全書‧崇古文訣提要》中有一段評述以上四本選本的文字:「宋人多講古文,而當時選本存扵今者不過三四家。真徳秀文章正宗以理為主,如飲食惟取禦饑,菽粟之外,鼎爼烹和皆在其所棄。如衣服惟取禦寒,布帛之外,黼黻章采皆在其所捐。持論不為不正,而其説終不能行扵天下。世所傳誦,惟呂祖謙古文關鍵,謝枋得文章軌範及昉此書而已。」可說是一種簡單的概括。宋代重文輕武,著重學術,評點倶與治學有關。而評點選本,多數亦甚為簡單淺白,供士子入門之用,此乃南宋古文評點的特色。行文語句有時甚至不避白話口語,如樓昉在《崇古文訣》中評《醉翁亭記》:「歐陽修此文所謂筆端有畫,又如累疊階級一層髙一層,逐旋上去都不覺」,力圖自然曉暢,顯淺易懂,是一種傾向通俗的文學批評。而在現實環境下,古文評點選本講究實用(特別是科舉上),亦帶一定的功利色彩。
參考資料
《中國評點文學史》 (孫秦安 1999年,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
《現存評點第一書——論《古文關鍵》的編選、評點及其影響 》(吳承學)
http://www.twwiki.com/wiki/%E5%8F%A4%E6%96%87%E9%97%9C%E9%8D%B5
《四庫全書》《唐宋八大家文鈔》《文編》《古文關鍵》(清 紀昀等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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