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2月15日 星期一

《離騷》 蔡炎培

離騷 蔡炎培(情情敬錄)

「幕下了,還看它做什麼?」
兒時父親有次對我說
當他卸了裝,我們要回家
一街夜眼,一街燈影
把我孕育了。我答道
——媽媽會來看你演出的
對我笑,不像你個怪模樣
可是不久我便踏上他那一條
大鼻王子的道路。幕下了,以他
油彩自編自導自演喃嘸路
  這是一個多星的夜。
在一個多星的夜的夜裏
江城之外有一船無端的野
父親酒酗了,揑碎我一旁
木偶,一個又一個
他哭,他笑,可是再也爬不起來
相信那時候的小生
不是楊乃武,只要爹開口
粗粗地我們便進入法語時代
這時你可看見他的酒瓶丟在
夜色的窗外

窗外依舊沉在隔江的輪唱
  三人同一足
  二人同一目
這是造橋的故事
當群樹已經望盡了天涯
太陽金矢折落流沙的河上
一點都沒箭傷的流沙河
這時你可看見他的酒瓶丟在
夜色的窗外
這是戲劇的,也是我命定的舞台
老爸倒下了,人說死得很像
像是揑碎的木偶。而綫牽扯着
一個又一個。它的面貌我看不清楚
只在急流河畔滿月在扶光之中
那人手裏有一籃子洗淨的頭髮
常常溫暖我們兒時欲冷的肌膚
但這失名女子很快就賣給潮水
好像這裏的木葉尚未嬪時風已孀
好像這一片土地原是月明的故國
故國的明月中你在何處?何方?
在那急流河畔滿月在扶光之中
自從有人膜拜而錮於西樓的午後
她將引你穿越一窗攀藤的障碍
引你撥開雲霧重見中夜的馬群
是誰的廐有一璽王室的火印?
是誰的火印有一渡未渡的星河?
就在這急流河畔滿月在扶光之中
幕下了,假死的死者張眼問道
——冒公子,誰知道夢醒的時候
我們的世界已經怎樣了?
(充滿董小宛的味道)
「親愛的,我們在回家的路上!」

隔江的夜曲輪唱着:我們會再見的
那時的我或許是你劇中的袍袖
因為唯有我才可掃清你蝠飛的城廓
去作為那火印、那未渡的星河
台前幕後究有幾道這座古堡的重門?
隔江的夜曲輪唱着:我們會再見的
可是現在你如果和我一起上道
夜眼共盲燈會把你重新孕育
把你置於如幻世界街心的虬霧
再沒有光,徒然是光的記號
這不是幻滅,幻滅在心裏有幾多藍圖?
這一個日子近了,你就會突然記起
那些尚在劇中的顛倒;那些演員
一句話想使自己不被厚幕拉倒
我編我導我演喃嘸路

可是現在你如果和我一起上道
似曾的虬霧已散入各自的墳墓
角色是我們,幕是觀眾
插天的掌聲揮霍着
揮罷!霍罷!喃嘸路
在戲中曾經是無數的你和我
我和你終會重歸人世的道路
這一個日子近了,你就會突然記起
為什麼在那個時候有一臉類似的愁容
隔江的夜曲輪唱着
  三人同一足
  二人同一目
我們會再見的;將生未死的民族
可是現在你如果和我一起上道
這齣戲劇只是人生共有的起點
經過環形運動而為競者足跡的前例*
與這街、這夜、這虬霧下集結的燈眼
冉冉來去白楊新抱的蕭蕭中
插天的掌聲揮霍着,幕下了
明天的韓信才點你做英雄
不同的戲劇上演着同一的名目
我們只粧鏡與油彩,那裏有面目
要你文君新寡輕倚着長門?
我們只卞和削足,那裏有鞋子
能適及原璧歸趙之類的羣雄?
但見繁花處,何處有泥土?有泥土?
人類,永在他自己的影子當中
這樣我又孤獨地走上前路
在暗中撫摸一頭出其的光亮
我想定是你們在野之時的畢加索
以它燦然的罪狀追認前生的陌路
以它法眼的原相送出我婦的歸容
似落日只用來襯出太陽蜕變的火燄
當人之眼淚還未達至淚眼的星心**
星心淚眼居然產生一個造化的宇宙
與這街、這夜、這虬霧下集結的燈眼
冉冉來去白楊新抱的蕭蕭中
這就是我的戲劇,回家的道路
接受不同的言語以同一的語言
但怕出神深處尚有彫通的眉目
有一回眉目勝過惹恨的台詞
小宛道:花謝,雲散,燈也熄了
那夜我遂一掌打爛鏡子的迷糊
只因你是演員也是觀者中的觀眾
大千世界對我是怎樣地相同
可是我已無法回轉了,雖則來去
有自如;做人有面具!一瞥懾驚鴻
甚至扁舟都列入崇山的藝術
可朽的畫回到敦煌的壁龕
我就賣了你,給這神的高傲
我編我導我演喃嘸路

可是現在你如果和我一起上道
任何巧語都無非是老樣子的花言
直須夜闌引來了浪子的腳步
腳步趕走了城巿,城巿的戲自造
花街是我,長巷是我。我我我
我入旋轉的舞台
舞台旋轉着!舞台旋轉着!
馬燈,小宛;封面,女郎
舞台旋轉着!舞台旋轉着!
非哭,非笑;是哭,是笑的一場
秩序,凌亂;秩序,凌亂
找出它!啊這頑皮的凌亂
碟仙話:眾手箭鏃必有賓周的
賓周如馬,有人吹蕭過焉
或歸諸我們的主角,小小八米厘
或歸諸如街的虎豹,我賣萬金油
最後當歸枕頭小品——假假真言
可是現在你如果和我一起上道
假假真言中我但想坐坐
祝你含羞答答揀着賣油郎
無端的野你是否已經模糊地覺到
額前的歲月,一行白鷺?
  花街紅粉女
  爭看綠衣帽
你是否清清楚楚地知道
此去跑馬地?再上山光道?
(不要摸錯成和道)
  此去話大胆
  再見莎樂美
以它名份還給它原來的面目
昨宵哭笑的人恐怕又醉倒
這是戲劇的,在這齣戲裏我卒之
翻開它牌底;底牌無面目***
只在我影子的盡頭有一士紳的賭徒
一半賭酲,一半賭(酉荅);酲酲(酉荅)(酉荅)
賭你老婆丟你尿壺
舞台旋轉着!舞台旋轉着!
貓眼石,凍過水,快的喇
那閉盡在你手中的江城盗仙草
風已定,人未靜,原來棠棣
做了紅衣衛,電台表弟鬧巴黎
一鬧鬧出巴里島
這是戲劇的,在這齣戲裏我只遵從
另一個自己。謝謝,親愛的觀眾
這是戲劇的,在這齣戲裏我終於
完成大家的故事在回家的路上
但見繁花處,何處有泥土?
這是戲劇的,我想老爸的皇后
也許仍在一張紙牌的布局裏
仍在她金腰帶銀腰帶的位置中
跳出來,咒道:幹嘛又不去賭
記住:母親的話。記住記住
對了,要記住這副撲克面孔
面孔面孔面孔面孔面孔
這是戲劇的;如果在這齣戲裏
有你兒子的血肉,有你藝海的星塵
我就斬繩為結,借止為翼
召喚召喚只有魂魄才知道的渡

一九六五年

《蔡炎培詩選》附記:詩的「原人」是個紅船子弟。歡喜講粗口。
大鼻王子,莫里哀喜劇《西哈諾》的主角。
大胆、莎樂美,六十年代香港名駒。
貓眼石、凍過水,快的喇、盗仙草,六十年代澳門逸園靈緹。
封面女郎,色情雜誌。
*T.S. Eliot, Wasteland, "Fear death by water./I see crowds of people, walking round in a ring."
**T.S. Eliot, Wasteland, "Looking into the heart of light, the silence."
***T.S. Eliot, Wasteland, "And here is the one-eyed merchant, and this card,/Which is blank, is something he carries on his back,/Which I am forbidden to s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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