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安德烈·莫洛亞〈大師的由來〉

舊文重貼。

 讀安德烈·莫洛亞（André Maurois）〈大師的由來〉
 
學期初提到分組報告要選文章時，也約略翻過一次課本。當時確是曾對這篇和契訶夫的那篇小說較為心動，但轉念一想，還是覺得順其自然好了。也沒料到最尾人家選剩的，剛好就是這一篇。

 
契訶夫我是早聞大名的了。至若對這篇感興趣，則是因為我一直以來對法國文學都近乎零認識，故想趁此機會管窺一下自己這方面的缺失而已。只是上網略為搜尋後，發現其資料甚少，它也似乎算不得甚麼名篇。對我這類習慣了維基的方便的讀者，一瞥便欲窺人家文學史全豹？悻悻然也是意料中事吧。
 
由於我對作者以至其時代背景均了解甚淺，故其諷喻到底只是偶然的感興，抑或是於現實中真有其特定的映射指涉，我可就無力深究了。但即使撇開其歷史脈胳，純以作品論之，我相信凡認真做過創作的人，對這故事大概也不會沒有共鳴吧。本來創作是應該忠於自己，純對自己負責的。唯生活迫人，有時即使自己對自己的作品早不存非份之想了，但看到人家能藉「藝術」發跡，心中也難免會有點酸辛之感。你對藝術負責了，那誰又來對你的生活負責呢？「懷才不遇」在中國是句老話，但舊時士子多數目標明確，不外乎是想登科及第，精神上有了儒家匡濟天下的寄託，實際上也不愁沒有俸祿過日子。其所謂「才」，甚少會與現實的衣食脱軌。至於自現代以降的思想，則似乎流行另一套調兒了：推崇個性自由，但前提是你必須有「本事」養活自己。甚麼是「本事」？各有門路吧。姑用莫洛亞的故事做例。杜什的成功，完全是在於他有位小說家朋友，肯替他在雜誌上登文章搖旗吶喊，且照文意來看，在他以前的畫家也無一不是靠這種手段「出名」的。你說天下烏鴉一樣黑？他也可說，生活面前，沒有誰比誰高尚。故我讀到「靠苦功，靠真誠」時，真禁不住哈的一聲笑出來了，物傷其類，但其實時間相差近百年，又何類之有？
 
不過我不否認，這篇小說是很對我胃口的。簡單明快的敍事，結尾的黑色幽默，輕淺且又不失讓人回味的空間。若與我不久前讀過的《異鄉人》對照（可能是我目前惟一讀過的法國文學），筆法之輕重，倒是兩個極端。那種淡淡的批判，確能一舒人的悶氣，正如篇中所揭示的，藝術審美有落差是一回事，故意將一些惡俗的事物包裝成潮流，而使自己能藉以「立身」又是另一回事。最諷刺的是，故事中的葛雷茲原是替人抱不平，打算幫朋友一吐污氣的，誰料到最後被作弄的竟然是他自己。就其寓意，我在堂上已提過兩個解釋了：一、是原來的受害者（即畫家杜什）在既得利益下已被同化，故也真的開始沾沾自喜於那些本是他「求其」畫的媚俗畫作了。二，則更悲觀，即他也根本不以為這些畫作有何價值，只是既然「出名」了，便得服膺「出名」後的規範、「不得不如此」而已。[1] 正如陳滅詩云：「誰都知道那世界的底蘊，誰都不在乎」（陳滅詩）。不是沒人看穿，而是人人都看穿了。唯看清一個人的虛偽時，是否也可同樣看清其「虛偽」背後的負累？故我讀下來後最大的感覺，就是直至今時今日，人還是活得不明不白。只是藝術家或可本着「循性而動」（嵇康語）的本則，偶作深沉刻畫或淡化的處理罷了。
 
寫到這裏，也無甚閒話可說了。報告時曾引用香港詩人飲江的一首名作，這裏也順便以此作結吧：
 
〈皇帝的新衣〉　飲江
 
皇帝穿上新衣
露出了
無形
的手
 
這秘密
除了那孩子
全國的男女
都知道
 
所以他們
如此一致
任由後世恥笑
 
23/4/2018

[1]即悲哀處不是在於自欺，反正正是由於他「不再自欺」了。

〈大師的由來〉收錄於莫洛亞小說集《栗樹下的晚餐》（孫傳才、羅新璋譯）。今又見網上有一英文譯版 “The Birth of a Great Artist”：（https://archive.vanityfair.com/article/1927/11/the-birth-of-a-great-arti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