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2月12日 星期五

小漆匠  鄭敏

〈小漆匠〉  鄭敏

他從周圍的灰暗裏浮現,
好像灰色天空的一片亮光。
頭微微向手傾斜,手
那寧靜而勤謹地塗下輝煌
的色彩,為了幸福的人們。

他的注意深深流向内心,
像靜寂的海,當沒有潮汐。
他不抛給自己的以外一瞥,
陽光也不曾温暖過他的世界。

這使我記起一雙永恆的手,
它沒有遺落,沒有間歇,
繪着人物、原野、森林、陽光和風雪。

我懷疑它有沒有讓歡喜
也在這個畫幅上微微染下一筆?
一天他回答我的問題,
將那天真的眼睛抬起。

那裏沒有歡喜,也沒有憂慮,
只像一片無知的淡漠的綠野,
點綴了稀疏的幾顆希望的露珠,
它的純潔的光更增加了我的痛楚。

2025年12月8日 星期一

答友人問有關「刨古文」的問題

友人:最近在刨古文觀止,讀古文的話有什麽推薦的方法嗎? 

我:我想首先是善用工具書吧。數千年的古文,context各異,語言習慣各異,何況還有種種傳抄缺漏(我們不應忘記,能流傳下來的古文,在某意義上,其實都是殘缺的文本),看不明白其實很正常。重要是懂得查注解。如遇字不識,比起只google白話字典,中文系至少應要懂得直接查康熙字典、廣韻、說文等(ctext的字典有合併版,極方便)。仍看不懂的話,便去查十三經注疏(或其他經典批注)。如讀《左傳》時不會不看杜預注(孔疏較長,有需要才睇埋),讀《莊子》時不會不用郭慶藩的集釋(集合了郭象注、成玄英疏,還有其他補充)。這些都不是甚麼僻書,在國學導航網站(或ctext網)都有。中國古文學冇嘢多,多的就是注解。而看注解的意義,也不在於100%解通文本。而是讓你體會到:

這些「古文」,原來不單是你,而是連古人在閱讀時也面對着同樣的困難。(但政府又要靠它來出題考試,不然哪用得着這麼多「注本」?這麼多缺文、錯字,這麼多地方的含義、語義不確定,而又要抽取它「可解」的地方來考、來做文章,很苦的。) 

而當你漸漸讀多了,遇有疑難時比照不同注釋,發現即使是那些學富五車的學者,如鄭玄、朱熹等,面對古文,也時有不確定或解錯的時候,其實不知不覺間對你自己讀古文的信心亦會增強不少(你冇番咁上下料子,又怎發現人家的錯?)。 

最重要的,是保持一種「openmindedness」。古文也只是人寫的文字而已。看不懂人家寫甚麼,有甚麼出奇?換轉你現在貿然打開人家的whatsapp紀錄,也不一定立即看得懂吧(一笑)。王安石在〈答曾子固書〉裏寫得很好: 

「然世之不見全經久矣。讀經而已,則不足以知經。故某自百家諸子之書,至於《難經》、《素問》、《本草》諸小說,無所不讀。農夫女工,無所不問。然後於經為能知其大體而無疑。蓋後世學者,與先王之時異矣,不如是,不足以盡聖人故也。揚雄雖為不好非聖人之書,然於墨、晏、鄒、莊、申、韓亦何所不讀。彼致其知而後讀,以有所去取,故異學不能亂也。」

另外的則是周作人的意見:古文而論,以先秦為最佳(春秋末年百家爭鳴,思想之自由、廣闊、靈活與深邃,以至在語言上的原創性和創造力,在中國史上可一不可再);魏晉南北朝時的文章受佛學浸染,質樸自然,與其時政治現實之黑暗相比照,也是值得品讀的(《文選》已收有不少,而清代的《六朝文絜箋注》也是有口碑的選本)。而唐宋以後,理學抬頭,格局漸細,士人們多惟科舉是尚,所以到底還是六朝以前的文章思想會開闊些。唐宋以後好文章也不是沒有,但可能便要「捐窿捐罅」一點,如李贄、洪邁、龔自珍、張岱或屈大鈞的《廣東新語》等;太出名、大路的選文最好避一避,即韓愈或蘇洵、蘇徹、顧炎武那些(其實周作人認為中國文章之衰落,正由韓愈始)。在八大家裏,我個人以為較值得讀的應是歐陽修、柳宗元、蘇軾和王安石這幾位。宋明理學也有其細緻的地方,然受時代所限,很多時亦不免陷於虛玄或重複,胡同總比見解多。這大概也是人世不可免的寫照吧。

友人:但點解避韓愈?

我:韓愈的問題較複雜,也非三言兩語說得清。他作品中固然也是有好的,如〈柳子厚墓誌銘〉。惟其最大的毛病在於:每每但求文章有「氣勢」,而不顧人情事理之信實與否。說話前先擺款(也許也是當時現實中的不得已,你不擺款根本沒人留意你),只是為了議論得有「氣勢」,而不是真正探求誠實的寫作。「名篇」劣作如〈祭鱷魚文〉者,文筆或內容便俱一無可取了。(28/11/2025)

2025年12月2日 星期二

轉載:城裏的糉子,鄉下的糉子 陳雲

城裏的糉子,鄉下的糉子 陳雲

生平有兩次食糉的經歷,即使投諸江中,也是載浮載沉,不會到底。

上世紀八十年代,當作是一九八二年吧,深夜與情人在旺角溜達,路過戲院門前,有老伯推木頭車賣糉。寒風之中,賣糉老伯偶爾叫喚一聲「裹蒸糉!」,口裏冒出蒸汽。有大有小,蒸汽自糉子之間冒出,人群走近了,老伯便給煤氣爐使勁打氣幾下,煤爐爆火,蒸汽湧出,揭開蒸籠的竹篾蓋子,糉子的香氣騰雲駕霧,飄散一街。在黑夜湧動的一撮撮人群,偶然有三兩個人停下,在老伯的檔口投下幾塊錢。該是夜歸的工人,或是捱肚餓在放工之後走入戲院滿足心智需要的人,出來之後才知道肚子餓了,肉體不支了,慌忙買個裹蒸糉,回家打開,冒出蒸汽而食。我與她走近了糉子檔,也湊熱鬧買了一隻大的,為了那裊裊的蒸汽和鬱香的糉葉味。我們不是夜歸的餓肚人,只是路過的閒散客。(1)

另一宗,西元兩千年了,當作二零零五年,三十年之後了,也是與情人,在上環的素菜館子食午飯,到了快食飽的時候,老闆娘在廚房用兩手端了個大鐵煲急忙放在一張沒有客人的桌子上,之後到放齋菜點心的門口櫥窗取了剪刀,一手將鹹水草紮住的糉子拿出,放在竹筲箕裏,另一手將連着鹹水草的糉子剪斷。在鐵煲拿出一串五六個的水淋淋的糉子,就好像在水裏採菱角或在海裏撿紫菜的樣子,是豐收啦。館子裏的食客都眼巴巴地盯着,還未聞到香味,已經爭相走近,說「我要兩個」、「我要三個」。眾人攔途截劫,令第一批蒸好的糉子無法在櫥窗裏陳列。

這是城裏人的糉。鄉下人的糉,要另外說的。

上世紀六十年代,那是距離二次大戰、國共內戰、日本侵華與日佔香港只有十五年的時候。十五年,在於五、六歲的小孩是很長的時間,對於五、六十歲的老人是很短的時間。「十五年前啊,日本仔打過來啊,捉豬也捉女人啊……」當時我們小孩感受不到老人所說的悲哀,但大家都知道戰爭摧殘了香港的農村,人死了很多,山林被日軍或外來人砍伐,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和平之後,人少了,山上的松樹長起來了,一叢叢的山稔、蕨、苔蘚、馬甲葉,水邊的石昌蒲、水榕樹、樟樹、竹樹也長滿了,山上有鷓鴣、鵰、豺狗、黃麖、箭豬(刺蝟)和山豬,山溪有魚蝦蟹、山螺、蠑螈和水獺,英國殖民政府在村前的馬路種植的鳳凰木、木棉樹、苦楝樹也開花結果了。理民府在山溪築了儲水塘、引水溝和各式堤壩,只有兩三畝的梯田,也有特定堤壩攔截山水供水四處的儲水和溝渠,令涼粉草、大笨象花(2)(竹葉蘭)、水草、魚和蜻蜓、蝴蝶與各式的甲殼蟲依照季節而枯榮與飛舞。兒時覺得村裏有高山有山溪有池塘有谷地有水田,我們的田,稻米蓮藕菱角蕹菜白菜番茄豆角蔥蒜,番薯芋仔老薑什麼都種得到,但是村裏沒有糉葉,要在墟市買,這是大惑不解的。鹹水草要買,這可以理解,因為我們住得不近海,但清明節的雞屎藤在門前的鐵絲網就有很多,犯不着上山去採,墊着茶果或粄(3)的蕉葉四處都是,花生可以在放祖宗金塔(4)(骨灰罈)的梯田種植,煉蔗糖的甘蔗也在山谷地上蔓蔓生長,為何沒有山上的糉葉呢?

媽媽說,糉葉不是蘆葉,也不是竹葉,在寶安觀瀾的鄉下有,名叫箬竹(5),元朗八鄉這邊就沒有,大埔山坳的地方有一些很像箬竹,但葉子不夠大塊,不能裹糉子,而且經常給牛群食了,根本長不起來。一九九五年,我逛山路時,在九龍配水庫的行山徑的兩邊,發現很多箬竹,有如日本寺院門前的竹徑,才知道當年殖民政府刻意在泥路兩側栽種了,而且水塘的水源充足,生長茂盛,風吹的時候葉子刷出沙沙響。

山民粗而野,煮飯做菜是依循祖宗,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但正是因陋就簡,不造作,也是符合物性的。糉子是用來食糯米的,糯米有益,飽肚,用竹筒或箬葉包裹糯米飯,方便在遠處耕作或打獵攜帶,這是古代荊楚吳越一帶有竹筒飯、葉包飯的起源。若是在家裡食的葉包飯,就不是外出的便當,要講究一點烹調的和味了。往昔米很珍貴,所謂「粒粒皆辛苦」,不在鍋裏煮而要放入糉葉蒸,故此糉葉是做糉子的主角,而糉必須要令糯米吸收糉葉的味,方是正理。是故,鋪墊糯米的糉葉必須四五塊重疊,形成錐體,上面塗上油,然後放泡浸之後的糯米,糯米裏面裹住豬腩肉,加一些花生、蝦米或眉豆之類就可以。糯米裹住肉豆的餡,糉葉裹住糯米,再用鹹水草裹住糉,這整套功夫,謂之「裹糉」。

鹹糉是這樣做,本地人叫鹹肉糉,我們隱了肉字。另外是甜糉,是灰水糉,帶澀味,但黃色紅色的糯米好看,而且沒有肉和豆的參雜,糉葉味更純。這麼強調糉葉味,是因為糉葉來自山上,山上是我們村民砍柴和採野果的地方,例如口渴的時候,我們會摘一把馬甲藤的嫩葉來食,嚼爛吞下。要鹹味,可以舔鹽霜柏的果子表面的一層白鹽,再飲水就很解渴。故此,糉的糯米食到箬葉的清鹹和草腥味,就好像夏日回到山裏,自己滴汗,樹林下卻是清涼,而且彌漫眼前的青草香和腳下的枯葉香。這是本地人或城市人永遠不懂得的,他們就怕糯米味道寡淡,拼命參雜肉餡,山珍海錯亂擠進去,瑤柱鮑魚火腿都來了,糯米往哪裏躲?豆沙餡、蓮蓉餡的糉,舊日也少見,糯米難消化,而且蓮蓉和紅豆沙也是黏糊糊的,與糯米無法中和,無法達到和味的境界。

之後是分量,由於商業糉子以餡為主,糉子縮小了,變得扁塌,糯米接觸箬葉的面積不夠。另外用棉繩來捆紮,放棄了鹹水草,糉子少了草香,白色的棉繩出自工廠製造,也丟了山野趣味。

灰水本地人叫鹼水,鹼性的,然而山裏人叫灰水,即從漉灰而來的水。灰水是用水榕樹的枝葉燒灰之後,反覆過濾而成,之後再加入新鮮的水榕樹葉來煮,偶然加花生的青苗,有青草香氣,可以消滯,令糯米染上淡黃色。裹糉的方法一樣,只是內放蘇木一枚。蘇木在藥材鋪買的,有疏肝活血之效。在柴竈開水煮糉,鹹糉甜糉一齊煮。甜糉裏面的蘇木散出紅色,染紅糯米,那種紅,是鮮雞血的紅,或是紫蘇葉底的紅。如此鹼水糉,便是淡黃、鮮紅與草綠三色。灰水糉帶點雞蛋香,但不甜,甜是用砂糖蘸了食,故此稱為甜糉。

這樣的鹼水糉,食來純是草木香氣,可惜價格低廉,現在已經無人做出來賣。自己製作,也要燒水榕樹枝條。水榕樹又名水翁樹,往日沿河都是水榕樹,今日的水榕樹卻因為處處填土建屋出賣,濕地消失,天然溪澗被政府或地產商將河堤用三合土改造,河床也因溝渠化而大量老死,只在大埔、粉嶺和沙頭角的溪澗和郊野公園的水塘邊保存一些,而且都是老樹,沒有新樹,因為河邊的濕地都被去水,新樹長不了。

童年的端午節只是食糉,當然也殺雞拜神,清明節也殺雞拜神的。賽龍舟是看電視才知道,是近海漁民風俗,與我們山居的人無關。其餘的端午風俗,如插菖蒲或艾草,手臂纏五色繩,額前點雄黃酒之類,源自楚地及吳越風俗,靠《荊楚歲時記》之類的風俗志而遍及華夏。

夏曆五月五日,謂之端五,俗稱端午。端午氣候,霪雨與烈日交替,西野潮濕,蟲鼠橫行,五月是陽光與陰雨同生之日,天地陽氣發動,陰氣冒地而出,與陽氣衝突,人居其中,容易得病。江南風俗,五月五日乃五毒肆虐之時。五毒者蛇、蜈蚣、蠍、蜥蜴與蟾蜍。民間用五瑞去五毒,五瑞者,菖蒲、艾葉、石榴花、蒜頭與龍船花是也。順天應人,故是日要勤練功、划龍船、打韆鞦、游河水,鼓動體內陽氣,以抗陰邪。端午節,民間以雄黃酒塗額,以避毒物。清人富察敦崇《燕京歲時記·雄黃酒》言:「每至端陽,自初一起,取雄黃合酒晒之,用塗小兒額及鼻耳間,以避毒物。」

童年讀小學,有端午節庶民投糉於江以弔祭大夫屈原之說,宣揚屈原是愛國詩人。屈原忠於楚懷王,不是效忠於楚國。楚懷王是楚威王(西元前三三九年──西元前三二九年)熊商之子。屈原是楚武王(西元前七四零年──西元前六九零年熊徹之子屈瑕(受楚武王封於屈地,因而以屈為姓)的後人。彼此都是王親國戚,懷王起初勵精圖治,後來聽信小人,屈原一氣之下,投江而死,是宮廷親戚之間鬥氣而已,只是到了推翻滿清,中華民國建立,要建構一套愛國神話和國族詩歌,故此借助《楚辭》作者屈原一用,稱之為愛國大詩人,憂懷故國而死,楚人以糉子投江祭之。

讀大學時開始研究風俗志。周朝記君子(貴族)之禮,不記庶民之俗。《漢書·地理志》記五方之民,只概述嗜欲不同,但不記其實。實記庶民風俗,始於晉末南北朝間。《禮記·月令》記仲夏君子之禮,仲夏日照最長之日(夏至)邁向日照縮短之時,乃陰陽交界,君子要節欲養生。後來端午之掛菖蒲艾草、飲雄黃酒、結五色繩等風俗,由此而來:「仲夏,陰陽爭,死生分,君子齋戒,止聲色,節嗜欲。」

端午節紀念屈原之說,可追溯至南朝的風俗記載。當時稱為角黍(6)。梁代吳均《續齊諧記》和宗懍《荊楚歲時記》均有提及糉。梁代吳均《續齊諧記》載:「屈原五月五日投汨羅而死,楚人哀之。每至此日,以竹筒貯米,投水以祭之。漢建武中,長沙區回,白日忽見一士人,自云三閭大夫。謂回曰:『君聞常見祭,甚喜。但當年所遺,俱為蛟龍所竊。今若有惠,當以楝葉塞其上,以五彩絲纏之。此二物蛟龍所憚。』回依其言。今世人五月五日作糉,並帶楝葉五彩絲,皆汨羅之遺風。」

晉朝在永嘉之亂之後,衣冠南渡,認識吳越風俗,士大夫由北方搬了來南方,哀傷而懷古,見南方水澤之民斷髮紋身,於端午節划龍船、食糉子,又投糉於江中祭祀蛟龍(鱷魚、大蛇之類),而屈原也是被懷王離棄而驅逐出楚國都郢都,遭受流放於偏遠的江南沼澤,命運與南渡之晉朝士人相同,於是顧影自憐,將屈原投江、楚人哀之之事,混雜而為糉子祭屈原之說。《續齊諧記》滑稽之處,乃屈原成了水鬼,見鱷魚大蛇之類盜取祭品,於是請求區回用辟邪趕鬼的楝葉封住竹筒飯,用五色繩綁緊,嚇怕蛟龍。這是報復了,一鬼所食有限,只有某些糉使用道術就可,其餘可以不必,這故事倒是寫出周朝人物的真性情。《禮記·曲禮》記載,親族之義,復仇為先(錄者按:父之讎,弗與共戴天。兄弟之讎不反兵),屈原要蛟龍見糉而不得食,復仇意氣甚濃。此外,五色繩乃避兵禍及辟邪趕鬼之用,魏晉南北朝戰火連綿,百姓流竄鄉野避難,故有此風俗。據宋代《太平御覽》卷三一引東漢應劭《風俗通》:「五月五日,以五彩絲繫臂者,辟(避)兵及鬼,令人不病瘟。

西漢司馬遷,去古不遠,然而並無記載戰國時期有糉子弔祭屈原之事。《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寫到屈原死後,「自屈原沈汨羅後百有餘年,漢有賈生,為長沙王太傅,過湘水,投書以弔屈原」。賈生就是賈誼,他寫文章投入江水弔祭屈原,也許後來變成楚國庶民投糉子弔祭吧。

《荊楚歲時記》云:「夏至節日食糉。周處謂為『角黍』,人並以新竹為筒糉。」角黍是以蘆葉或竹葉裹成尖角之糉子,又稱角糉。角指牛角,是古時祭器,表示端正。角黍記載在西晉周處(西元二三六年──西元二九七年)《風土記》:「仲夏端五……俗重五日,與夏至同。先節一日,又以菰葉裹粘米,以粟棗灰汁煮令熟,節日啖……粘米一名粳,一曰角黍,蓋取陰陽尚包裹未分散之象也。」角黍「以粟棗灰汁煮令熟」,幾乎是鹼水糉的原型了。是以草本植物的莖葉燒成灰後,煮水成灰汁,用以煮食。草葉燒灰之後,含大量的鉀,而鉀與水作用成氫氧化鉀,具強鹼性,可令穀糧柔軟,這正是鹼水糉軟糯的原因啊。「菰葉」是茭白筍的葉,闊大而帶甜味。至於包裹而令陰陽合一,看來是周處本人的解釋,認為夏至陽光最充沛,之後逐漸消減,故此要食葉包飯來和合陰陽云云。

《荊楚歲時記》則是南朝梁代宗懍(約西元五零一──西元五六五)撰寫,記載荊楚歲時習俗,也是流傳至今最早的歲時節令專著。《荊楚歲時記》端午節條載,端午乃惡月:「五月俗稱惡月,多禁。忌曝床薦席,及忌蓋屋。五月五日,謂之浴蘭節。四民並蹋百草之戲,採艾以為人,懸門戶上,以禳毒氣。以菖蒲或鏤或屑以泛酒。是日競渡,採雜藥。五綵絲繫臂,名曰『辟兵』,令人不病瘟。又有條達(錄者按:即臂飾)等組織雜物以相贈遺,取鴝鵒(7),教之語。夏至節日,食糉。」寫了端午節插菖蒲、手臂綁上五色繩,並未提到要食糉,食糉是寫在夏至。隋朝杜公瞻注:「按:周處《風土記》謂為角黍,人並以新竹為筒稯,楝葉插五綵繫臂,謂為『長命縷』。

糉是南方吳越之食,晉朝衣冠南渡,將糉帶到南方,東晉亡,南北分裂,於是有糉子哀悼楚國大夫屈原之說,一糉悼孤忠。到了民國,要營造民族愛國情緒,於是屈原投江,楚人糉子餵鱷魚以保存三閭大夫屍骸完整之說,便寫入小學教科書。我讀到的時候只是茫茫然,只覺得糉葉為何不生在我村的山溪邊,或在山谷找到。一座大山,兩條溪澗便是我童年的天下所在,端午只有食糉一事,分其鹹甜而已

摘自陳雲《舊時風光──香港往事回味》(增訂版),頁255-266。

作者自注:
(1)事情的另一面,記於〈開房〉,《難忘香港食與色》,香港:花千樹出版社。
(2)我們兒童發現的蘭花。當時問大人,他們也不知道是什麼,因為花形如象鼻,於是我們將之命名為大笨象花。到了香港土風興起,港人關心香港植物,我才知道是竹葉蘭(Arundina graminifolia)。
(3)粵音板,客家用字,糍粑一類的糯米製餅。
(4)客家人有二次葬,而且尊稱祖宗骸骨為「金」,在山邊堆放的祖宗骸骨的陶罈,尊稱為金塔,如喃嘸先生(火居道士)三年之後挖出骸骨,成為「檢金」,一般廣東人只是說「執骨」。
(5)粵音若,闊葉的矮竹。
(6)粵音暑,一年生草本植物,葉線形,子實淡黃色,去皮後稱黃米,比小米稍大,煮熟後有黏性,乃古代五穀之一。
(7)粵音渠育。鳥名,俗稱八哥。

2025年11月29日 星期六

阡陌 林泠

阡陌〉 林泠

你是橫的,我是縱的。
你我平分了天體的四個方位
我們從來的地方來,打這兒經過
相遇。我們畢竟相遇
在這兒,四周是注滿了水的田隴

有一隻鷺鷥停落,悄悄小立
而我們寧靜地寒喧,道著再見。
以沉默相約,攀過那遠遠的兩個山頭遙望
(──一片純白的羽毛輕輕落下來。)

當一片羽毛落下,啊,那時
我們都希望──假如幸福也像一隻白鳥──
它曾悄悄下落。是的,我們希望
縱然它們是長著翅膀……

2025年11月25日 星期二

寂寞  鄭敏

〈寂寞〉  鄭敏

這一棵矮小的棕櫚樹,
它是成年的都站在
這兒,我的門前嗎?
我彷彿自一場鬧宴上回來
當黃昏的天光
照著它獨個站在
泥地和青苔的綠光裡。
我突然跌回世界,
它的心的頂深處,
在這兒,我覺得
它靜靜的圍在我的四周
像一個下沉著的泥塘,
我的眼睛,
好像在深夜裡睜開,
看見一切在他們
最秘密的情形裡;
我的耳朵,
好像突然醒來,
聽見黃昏時一切
東西在申說著,
我是單獨的對著世界。
我是寂寞的。
當白日將沒於黑暗,
我坐在屋門口,
在屋外的半天上
這時飛翔著那
在消滅著的笑聲。
在遠處有
河邊的散步,
我看見了:
那啄著水的胸膛的燕子,
剛剛覆著河水的
早春的大樹。
 
我想起海裡有兩塊岩石,
有人說它們是不寂寞的;
同曬著太陽,
同激起白沫,
同守著海上的寂靜,
但是對於我,它們
只不過是種在庭院裡
不能行走的兩棵大樹,
縱使手臂搭著手臂,
頭髮纏著頭髮;
只不過是一扇玻璃窗
上的兩個格子,
永遠地站在自己的位子上。
呵,人們是何等地
渴望著一個混合的生命,
假設這個肉體裡有那個肉體,
這個靈魂內有那個靈魂。
 
世界上有哪一個夢
是有人伴著我們做的呢?
我們同爬上帶雪的高山,
我們同行在緩緩的河上,
但是誰能把別人,
他的朋友,甚至愛人,
那用誓約和他鎖在一起的人
裝在他的身軀裡,
伴著他同
聽那生命吩咐給他一人的話,
看那生命顯示給他一人的顏容,
感著他的心所感覺的
恐怖、痛苦、憧憬和快樂呢?
在我的心裡有許多
星光和影子,
這是任何人都看不見的,
當我和我的愛人散步的時候,
我看見許多魔鬼和神使,
我嗅見了最早的春天的氣息,
我看見一塊飛來的雨雲;
這一刻我聽見黃鶯的喜悅,
這一刻我聽見報雨的斑鳩;
但是因為人們各自
生活著自己的生命,
他們永遠使我想起
一塊塊的岩石,
一棵棵的大樹,
一個不能參與的夢。
 
為什麼我常常希望
貼在一棵大樹上如一枝軟藤?
為什麼我常常覺得
被推入一群陌生的人裡?
我常常祈求道:
來吧,我們聯合在一起,
不是去遊玩,
不是去工作,
我是說你也看見嗎
在我心裡那要來到的一場大雨!
當寂寞挨近我,
世界無情而魯莽地
直走入我的胸膛裡,
我只有默默望著那豐滿的柏樹,
想道:他會開開他那渾圓的身體,
完滿的世界,
讓我走進去躲躲嗎?
但是,有一天當我正感覺
「寂寞」它咬我的心像一條蛇,
忽然,我悟道:
我是和一個
最忠實的伴侶在一起,
整個世界都轉過他們的臉去,
整個人類都聽不見我的招呼,
它卻永遠緊貼在我的心邊,
它讓我自一個安靜的光線裡
看見世界的每一部分,
它讓我有一雙在空中的眼睛,
看見這個坐在屋裡的我:
他的情感,和他的思想。
當我是一個玩玩具的孩童,
當我是一個戀愛著的青年,
我永遠是寂寞的;
我們同走了許多路
直到最後看見
「死」在黃昏的微光裡
穿著他的長衣裳。
將你那可笑的盼望的眼光
自樹木和岩石上取回來罷,
它們都是聾啞而不通信息的,
我想起有人自火的痛苦裡
求得「虔誠」的最後的安息,
我也將在「寂寞」的咬嚙裡
尋得「生命」最嚴肅的意義,
因為它,人們才無論
在冬季風雪的狂暴裡,
在發怒的波浪上,
都不息地掙扎著。
來吧,我的眼淚
和我的苦痛的心,
我歡喜知道他在那兒
撕裂,壓擠我的心,
我把人類一切渺小,可笑,猥瑣
的情緒都拋入他的無邊裡
然後看見:
生命原來是一條滾滾的河流。

一九四三年於昆明

2025年11月22日 星期六

青果 梁秉鈞

〈青果〉 梁秉鈞

嘴内的顫慄
傾向喉間
無言地伸展着
觸及浮離字語的痛楚
擺動在冬之樹林
與歌之間
巨大的空間還不曾予你
成形的壓力

一九六七年

摘自梁秉鈞詩集《雷聲與蟬鳴》,第一輯「未昇」。

2025年11月19日 星期三

年輕的臉 鄭敏

〈年輕的臉〉  鄭敏

這張年輕的臉:
是棕紅色的泥土,
長滿了太陽洒下的種子,
有時它大聲呼喚,
有時微笑,
有時痛苦。
樹幹上北風刻的裂紋
也告訴人們
樹的感情的成長。

那雙機智而光亮的眼睛
是在雷雨中
反射出電光的湖面,
然而也會對松林溫柔流盼
湖岸有天真的牙齒似的岩石
它堅硬、冷峻、潔白
然而在月光下也能像
朦朧的雪峰樣柔和。

湖浪來了,輕輕地撫摸著岩石
松林的長臂在水裡
和水草一樣抖動,
年輕的臉在水中變得蒼白了,
沉思地聽著
對山布谷鳥的呼喚。

原刊《詩風》第116期,一九八四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