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4月26日 星期六

關於活埋 周作人

關於活埋 周作人
 
  從前有一個時候偶然翻閱外國文人的傳記,常看見說起他特別有一種恐怖,便是怕被活埋。中國的事情不大清楚,即使不成為心理的威脅,大抵也未必喜歡,雖然那《識小錄》的著者自稱活埋庵道人徐樹丕字武子,明末秀才,明亡後隱居不出,即在余澹心余懷,字澹心,明末遺民的《東山談苑》上有好些附識自署同學弟對同官自謙的稱呼徐晟的父親,不過這只是遺民的一種表示,自然是另外一件事了。
 
  小時候讀英文,讀過美國亞倫坡Edgar Allan Poe的短篇小說《西班牙酒桶》The Cask of Amontillado,誘人到洞窟裡去喝酒,把他鎖在石壁上,砌好了牆出來,覺得很有點可怕。但是這羅馬的幻想白晝會出現麼,豈不是還只往來於醉詩人的腦中而已?俄國陀思妥益夫思奇Dostoevsky著有小說曰《死人之家》The House of the Dead,英譯亦有曰「活埋」者,是記西伯利亞監獄生活的實錄,陀氏親身經歷過,是小說亦是事實,確實不會錯的了。然而這到底還只是個譬喻,與徐武子多少有點相同,終不能為活埋故實的典據。我們雖從文人講起頭,可是這裡不得不離開文學到別處找材料去了。
 
講到活埋,第一想到的當然是古代的殉葬。但說也慚愧,我們實在還不十分明白那葬是怎麼殉法的。聽說近年在殷墟發掘,找到殷人的墳墓,主人行蹤不可考,卻獲得十個殉葬的奴隸或俘虜的骨殖,這可以說是最古的物證了,據說——不幸得很一笑——這十個卻都是身首異處的,那麼這還是先殺後埋,與一般想像不相合。古希臘人攻忒羅亞忒音剔,即特洛伊時在巴多克勒思Patroclus墓上殺俘虜十人案:應為十二人。"A hundred foot in length, a hundred wide,/The growing structure spreads on every side;/High on the top the manly corse(i.e. corpse) they lay,/And well-fed sheep and sableoxen slay:/Achilles covered with their fat the dead(i.e. Patroclus),/And the piled victims round the body spread.../Then last of all, and horrible to tell,/Sad sacrifice! twelve Trojan captives fell./On these the rage of fire victorious preys,/Involves and joins them in one common blaze.", Iliad, trans. by Pope,又取幼公主波呂克色那Polyxena殺之,使從阿吉婁思Achilles於地下,辦法頗有點相像。忒羅亞十年之役正在帝乙商紂之父受辛周武王在帝辛生前稱他「商王受」,建國後則給他一惡諡之名「紂」(綁馬臀的皮帶,引申為殘義損善),故帝辛以紂王名為後世所知時代,那麼與殷人東西相對,不無香火因緣,或當為西來說中國文化西來說,認為中國古文明並非起源於本地,而是從西方傳入學者所樂聞乎。《詩經·秦風》有《黃鳥》一篇,《小序》云哀三良也子車氏三良,即子車奄息、子車仲行、子車鍼虎三兄弟,皆為秦國大夫,殉秦穆公葬。詩曰:交交黃鳥,止於棘。誰從穆公?子車奄息。維此奄息,百夫之特。臨其穴,惴惴其栗。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我們記起「臨其穴,惴惴其栗」,覺得彷彿有點意思了,似乎三良一個一個地將要牽進去,不,他們都是大丈夫,自然是從容地自己走下去吧。然而不然。孔穎達疏引服虔云,「殺人以葬,旋環環繞其左右曰殉」。結果還是一樣,完全不能確用處一笑。第二想到的是坑儒,從秦穆公一跳到了始皇,這其間已經隔了十六八代了。孔安國《尚書》序云:「及秦始皇,滅先代典籍,焚書坑儒。」孔穎達疏依《史記》秦始皇本紀說明云:「三十五年始皇以方士盧生求仙藥不得,以為誹謗,諸生連相告引檢舉揭發,四百六十餘人,皆坑之咸陽,是坑儒也。」但是如李卓吾在《雅笑》卷三所說,「人皆知秦坑儒,而不知何以坑之。」這的確是一大疑問。孔疏又引衛宏東漢人《古文奇字序》云:
 

「秦改古文以為篆隸,國人多誹謗。秦患天下不從而召諸生,至者皆拜為郎,凡七百人。又密令冬月種瓜於驪山硎谷坑谷之中溫處,瓜實,乃使人上書曰瓜冬有實。有詔天下博士諸生說之,人人各異,則皆使往視之,而為伏機,諸生方相論難,因發機從上填之以土,皆終命也。」

 
  這坑法寫得「活龍活現」,似乎確是活埋無疑了,但是理由說的那麼支離,所用種瓜伏機的手段又很拙笨,我們只當傳說看了覺得好玩,要信為事實就有點不大可能。《史記》《項羽本紀》云:「楚軍夜擊坑秦卒二十餘萬人新安城南。」計時即坑儒後六年。《白起列傳》記起臨死時語云:「長平之戰,趙卒降者數十萬人,我詐而盡坑之。」據列傳中說凡四十萬人,武安君白起封號慮其反覆,「乃挾詐而盡坑殺之」。彷彿是坑與秦總很有關係似的,可是詳細還不能知道,掘了很大很大的坑,把二十萬以至四十萬人都推下去,再蓋上土,這也不大像吧。正如《鏡花緣》的林之洋常說的「坑死俺也」,我們對於這坑字似乎有點不好如字解釋,只得暫且擱起再說。
 
  英國貝林戈耳特Sabine Baring-Gould老牧師生於一八三四年,到今年整整一百零一歲了,但他實在已於一九二四年去世,壽九十。所著《民俗志》小書民國初年出版,其第五章論犧牲中講到古時埋人於屋基下的事,是歐洲的實例。在一八九二年出版的《奇異的遺俗》Strange Survivals中有論基礎一笑On Foundations一章專說此事,更為詳盡,今錄一二於後:
 
「一八八五年珂耳思華西Holsworthy教區修理禮拜堂,西南角的牆拆下重造。在牆內,發見一副枯骨,夾在灰石中間。這一部分的牆有點壞了,稍為傾側。據發見這骨殖的泥水匠說,那裡並無一點墳墓的痕跡,卻顯見得那人是被活埋的,而且很急忙的。一塊石灰糊在那嘴上,好些磚石亂堆在那屍體的周圍,好像是急速地倒下去,隨後慢慢地把牆壁砌好似的。原文:In 1885, Holsworthy parish church was restored, and in the course of restoration the south-west angle wall of the church was taken down. In it, embedded in the mortar and stone, was found a skeleton. The wall of this portion of the church was faulty, and had settled. According to the account given by the masons who found the ghastly remains, there was no trace of a tomb, but every appearance of the person having been buried alive, and hurriedly. A mass of mortar was over the mouth, and the stones were huddled about the corpse as though hastily heaped about it, then the wall was leisurely proceeded with.
 
「亨納堡Henneberg舊城是一派強有力的伯爵家的住所,在城壁間有一處穹門,據傳說造堡時有一匠人受了一筆款答應把他的小孩砌到牆壁裡去。給了小孩一塊餅吃,那父親站在梯子上監督砌牆。末後的那塊磚頭砌上之後,小孩在牆裡邊哭了起來,那人悔恨交並,失手掉下梯子來,摔斷了他的項頸。關於利本思但Liebenstein的城堡也有相似的傳說。一個母親同樣地賣了她的孩子。在那小東西的周圍牆漸漸地高起來的時候,小孩大呼道,媽媽,我還看見你!過了一會兒,又道,媽媽,我不大看得見你了!末了道,媽媽,我看你不見了!原文:In the walls of the ancient castle of Henneberg, the seat of a line of powerful counts, is a relieving arch, and the story goes that a mason engaged on the castle was induced by the offer of a sum of money to yield his child to be built into it. The child was given a cake, and the father stood on a ladder superintending the building. When the last stone was put in, the child screamed in the wall, and the man, overwhelmed with self-reproach, lost his hold, fell from the ladder, and broke his neck. A similar story is told of the castle of Liebenstein. A mother sold her child for the purpose. As the wall rose about the little creature, it cried out, “Mother, I still see you!” then, later, “Mother, I can hardly see you!” and lastly, “Mother, I see you no more!”
 
  日本民俗學者中山太郎翁今年六十矣,好學不倦,每年有著作出版,前年所刊行的《日本民俗學論考》共有論文十八篇,其第十七曰「埴輪的原始形態與民俗」,說到上古活埋半身以殉葬的風俗。埴輪即明器又稱冥器,殉葬品中之偶,大抵為人或馬,不封入墓穴中,但植立於四圍。土偶有像兩股者,有下體但作圓筒形者,中山翁則以為圓筒形乃是原始形態,即表示殉葬之狀,像兩股者則後起而昧其原意者也。這種考古與民俗的難問題我們外行無從加以判斷,但其所引古文獻很有意思,至少於我們現在很是有用。據《日本書紀》垂仁紀云:
 

「二十八年冬十月丙寅朔庚午,天皇母弟倭彥命薨。十一月丙申朔丁酉,葬倭彥命於身狹桃花鳥坂。於是集近習者猶親信悉生立之於陵域。數日不死,晝夜泣吟。遂死而爛臭,犬鳥聚啖。天皇聞此泣吟聲,心有悲傷,詔群卿曰,夫以生時所愛使殉於亡者,是甚可傷也。斯雖古風而不良,何從為,其議止殉葬。」

 
  垂仁天皇二十八年正當基督降生前二年,即漢哀帝元壽元年也。至三十二年皇后崩,野見宿禰令人取土為人馬進之,天皇大喜,詔見宿禰曰,爾之嘉謀實洽朕心。遂以土物立於皇后墓前,號曰埴輪。此偶代生人的傳說本是普通,可注意的是那種特別的埋法。孝德紀載大化二年(六四六)的命令云:「人死亡時若自經以殉,或絞人以殉,及強以亡人之馬為殉等舊俗,皆悉禁斷。」可見那時殉葬已是殺了再埋,在先卻並不然,據《類聚三代格》中所收延歷十六年(七九七)四月太政官符云:「上古淳樸,葬禮無節,屬遇、會也山陵有事,每以生人殉埋,鳥吟魚爛,不忍見聞。」與垂仁紀所說正同,鳥吟魚爛也正是用漢文煉字法總括那數日不死云云十七字。以上原本悉用一種特別的漢文,今略加修改以便閱讀,但仍保留原來用字與句調,不全改譯為白話。至於埋半身的理由,中山翁謂是古風之遺留,上古人死則野葬,露其頭面,親族日往視之,至腐爛乃止,琉球津堅島尚有此俗,近始禁止,見伊波普猷著文《南島古代之葬儀》中,伊波氏原琉球人也。醫學博士高田義一郎著有一篇《本國的死刑之變遷》,登在《國家醫學雜誌》上,昭和三年(一九二八)出版《世相表裡之醫學的研究》共文十八篇,上文亦在其內。第四節論德川幕府時代的死刑,約自十七世紀初至十九世紀中間,內容分為五類,其四曰鋸拉及坑殺。鋸拉者將犯人連囚籠埋土中,僅露出頭顱,傍置竹鋸,令過路人各拉其頸。這使人想《封神傳》的殷郊來紂王長子。因其母姜王后被妲己陷害而出逃,獲仙人廣成子所救,並傳以道術。下山前曾誓曰,若他日助紂為虐,當死犁鋤之下。後為復弟仇反悔,果死於犁。至於坑殺,那與鋸拉相像,只把犯人身體埋在土中,自然不連囚籠,不用鋸拉,任其自死。在《明良洪範》卷十九有一節云「記稻葉淡路守殘忍事」,是很好的實例:
 

「稻葉淡路守紀通為丹州褐知山之城主,生來殘忍無道,惡行眾多。代官幕府直轄地的地方官中有獲罪者,逮捕下獄,不詳加審問,遽將其妻兒及服內親族悉捕至,於院中掘穴,一一埋之,露出其首,上覆小木桶,朝夕啟視以消遣。餘人逐漸死去,唯代官苟延至七日未絕。淡路守每朝巡視,見其尚活,嘲弄之曰,妻子親族皆死,一人獨存,真罪業深重哉。代官張目曰,余命尚存,思報此恨。今妻子皆死亡,無可奈何矣。身為武士,處置亦應有方,如此相待,誠自昔所未聞之刑罰也。會當有以相報!忿恨嚼舌而死。自此淡路守遂迷亂發狂,終乃裝彈鳥槍即鳥銃中,自點火穿胸而死。」案稻葉紀通為德川冪府創業之功臣,位為諸侯,死於慶安元年,即西曆一六四八,清順治五年也。

 
  外國的故事雖然說了好些,中國究竟怎樣呢?殉葬與鎮壓之外以活埋為刑罰,這有沒有前例?官刑大約是不曾有吧,雖然自袁氏軍政執法處以來往往有此風說,這自然不能找出證據,只有義威上將軍張宗昌在北京時活埋其汽車伕與教書先生於豐台的傳說至今膾炙人口,傳為美談。若盜賊群中本無一定規律,那就難說了,不過似乎也不盡然,如《水滸傳》中便未說起明末張張獻忠李流寇十分殘暴,以殺燒剝皮為樂,(這其實也與明初的永樂皇帝清初的大兵有同好而已,還不算怎麼特別,)而活埋似未列入。較載太平天國時事的有李圭音歸著《思痛記》二卷,光緒六年(一八八0)出版,卷下紀咸豐十年(一八六0)七月間在金壇時事有云:
 
「十九日汪典鐵來約陸疇楷殺人,陸欣然握刀,促余同行。至文廟前殿,東西兩偏室院內各有男婦大小六七十人避匿於此,已數日不食,面無人色。汪提刀趨右院,陸在左院。陸令余殺,余不應,以余已司文札負責文書不再逼而令余視其殺。刀落人死,頃刻畢數十命,地為之赤,有一二歲小兒,先置其母腹上腰截之,然後殺其母。復拉余至右院視汪殺,至則汪正在一一剖人腹焉。」
 
  光緒戊戌之冬我買得此書,民國十九年八月曾題卷首云:
 

「中國民族似有嗜殺性,近三百年中張李洪楊以至義和拳諸事即其明徽,書冊所說錄百不及一二,至今讀之猶令人悚然。今日重翻此記,益深此感。嗚呼,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乎。」

 
  然而此記中亦不見有活埋的紀事焉此乃真幽默大師,遠出乎林語堂輩之上矣。民國二十四年九月十九日《大公報》乃載唐山通信云:
 
「玉田訊:本縣鴉鴻橋北大定府莊村西野地內於本月十二日發現男屍一具,倒埋土中,地面露出兩腳,經人起出,屍身上部已腐爛,由衣服體態辨出定府莊村人王某,聞因仇被人謀殺,該村鄉長副報官檢驗後,於十五日由屍親將屍抬回家中備棺掩埋。又同日城東吳各莊東北裡新地內亦發現倒埋無名男屍一具,嗣由鄉人起出,年約三十許,衣藍布褲褂,全身無傷,生前活埋,於十三日報官檢驗,至今尚無人認領云。」這真是——
 
    踏破鐵鞋無覓處 得來全不費工夫
 
  想不到在現代中華民國河北省的治下找著了那樣難得的活埋的實例。上邊中外東西地亂找一陣,亂說一番,現在都可以不算一笑,無論什麼希奇事在百年以前千里之外,也就罷了,若是本月在唐山出現的事,意義略有不同,如不是可怕也總覺得值得加以注意思索吧。
 
  死只一個,而死法有好些,同一死法又有許多的方式。譬如窒息是一法,即設法將呼吸止住了,凡縊死,扼死,煙煤等氣熏死,土囊壓死,燒酒毛頭紙糊臉,武大郎那樣的棉被包裹上面坐人,印度黑洞加爾各答黑洞,實為法國所建的牢房,1756年曾令監禁於此的146名英國人與123名印度傭兵窒息身亡的悶死,淹死,以及活埋而死,都屬於這一類。本來死總不是好事,而大家對於活埋卻更有凶慘之感,這是為什麼呢?本來死無不是由活以至不活,活的投入水中與活的埋入內論理原是一樣,都因在缺乏空氣的地方而窒息,以苦樂殆未易分,然而人終覺得活埋更為凶慘,此本只是感情作用,卻亦正是人情之自然也。又活埋由於以上塞口鼻而死,順埋倒埋並無分別,但人又特別覺得倒埋更為凶慘者,亦同樣地出於人情也。世界大同無論來否,戰爭刑罰一時似未必能廢,鬥毆謀殺之事亦殆難免,但野蠻的事縱或仍有,而野蠻之意或可減少。船火兒張橫,《水滸傳》人物,常佯裝擺渡殺人劫財待客只預備餛飩與板刀麵餛飩即自投江中,不勞船家動手,殆可謂古者盜亦有道歟。人情惡活埋尤其是倒埋而中國有人喜為之,此蓋不得謂中國民族的好事情也。
 
1935年9月作,選自《苦竹雜記》)
 
補案:作者一九六五年四月二十一日致鮑耀明信云:「……我看舊的文集,見有些如《賦得貓》,《關于活埋》,《無生老母的消息》等,至今還是喜愛,此雖是敝帚自珍的習氣,但的確是實情。」

2025年4月20日 星期日

石板路 周作人

石板路 周作人

 
  石板路在南邊可以說是習見的物事,本來似乎不值得提起來說,但是住在北京久了,現在除了天安門前的一段以外,再也見不到石路,所以也覺似有點希罕。南邊石板路雖然普通,可是在自己最為熟悉,也最有興趣的,自然要算是故鄉的,而且還是三十年前那時候的路,因為我離開家鄉就已將三十年,在這中間石板恐怕都已變成了粗惡的馬路了吧。案《寶慶會稽續志》卷一「街衢」云:
 

「越為會府,衢道久不修治,遇雨泥淖音鬧幾於沒膝,往來病之。守汪綱亟音激,急也命計置工石,所至繕砌,浚治其湮塞,整齊其嶔崎嶔音陰,險峻;不平,除衖同「巷」陌之穢污,復河渠之便利,道塗堤岸,以至橋樑,靡不加葺,坦夷如砥,井里嘉歎。」

 
  乾隆《紹興府志》卷七引《康熙志》云:
 
「國朝以來衢路益修潔,自市門至委巷,粲然皆石甃音奏,故海內有天下紹興街之謠。然而生齒日繁,闤闠音還繪,店鋪充斥,居民日夕侵佔,以廣市廛音前,初聯接飛簷,後竟至丈餘,為居貨交易之所,一人作俑,左右傚尤,街之存者僅容車馬。每遇雨霽雪消,一線之徑,陽焰不能射入,積至五六日猶泥濘,行者苦之。至冬殘歲晏,鄉民雜遝音沓,到城貿易百物,肩摩趾躡,一失足則腹背為人蹂躪。康熙六十年知府俞卿下令辟之,以石牌坊中柱為界,使行人足以往來。」
 
  查志載汪綱以宋嘉定十四年權知紹興府,至清康熙六十年整整是五百年,那街道大概就一直整理得頗好,又過二百年直至清末還是差不多。我們習慣了也很覺得平常,原來卻有天下紹興街之謠,這是在現今方才知道。小時候聽唱山歌,有一首云:
 

     知了喳喳叫,

     石板兩頭翹,

     懶惰女客困旰覺睡午覺。見〈秋蟲的鳴聲〉

 
  知了即是蟬的俗名,盛夏蟬鳴,路上石板都熱得像木板曬乾,兩頭翹起。又有歌述女僕的生活,主人乃是大家,其門內是一塊石板到底。由此可知在民間生活上這石板是如何普遍,隨處出現。我們又想到七星巖的水石宕洞屋,通稱東湖的繞門山,都是從前開採石材的遺跡,在繞門山左近還正在鑿著,整座的石山就要變成平地,這又是別一個證明。普通人家自大門內凡是走路一律都是石板,房內用磚鋪地,或用大方磚名曰地平,貧家自然也多只是泥地,但凡路必用石,即使在小村裡也有一條石板路,闊只二尺,僅夠行走。至於城內的街無不是石,年久光滑不便於行,則鑿去一層,雨後即著舊釘鞋行走其上亦不虞顛仆,更不必說穿草鞋的了。街市之雜邏仍如舊誌所說,但店家侵佔並不多見,只是在大街兩邊,就店外擺攤者極多,大抵自軒亭口至江橋,幾乎沿路接聯不斷,中間空路也就留存得有限,從前越中無車馬,水行用船,陸行用轎,所以如改正舊文,當僅容肩輿而已。這些擺攤的當然有好些花樣,不曉得如今為何記不清楚,這不知究竟是為了年老健忘,還是嘴饞眼饞的緣故,記得最明白的卻是那些水果攤子,滿台擺滿了秋白梨和蘋果,一堆一角小洋,商人大張著嘴在那裡嚷著叫賣。這種呼聲也很值得記錄,可惜也忘記了,只記得一點大意。石天基《笑得好》中有一則笑話,題目是老虎詩,其文曰:
 

「一人向眾誇說,我見一首虎詩,做得極好極妙,止得四句詩,便描寫已盡。旁人請問,其人曰,頭一句是甚的甚的虎,第二句是甚的甚的苦,旁人又曰,既是上二句忘了,可說下二句罷。其人仰頭想了又想,乃曰,第三旬其實忘了,還虧第四句記得明白,是很得很的意思。」

 
  市聲本來也是一種歌謠,失其詞句,只存意思,便與這老虎詩無異。叫賣的說東西賤,意思原是尋常,不必多來記述,只記得有一個特殊的例:賣秋白梨的大漢叫賣一兩聲,頻高呼曰,來馱哉,來馱哉,其聲甚急迫。這三個字本來也可以解為請來拿吧,但從急迫的聲調上推測過去,則更像是警戒或告急之詞,所以顯得他很是特別。他的推銷法亦甚積極,如有長衫而不似寒酸或嗇刻的客近前,便云:拿幾堆去吧。不待客人說出數目,已將台上兩個一堆或三個一堆的梨頭用右手攪亂歸,左手即抓起竹絲所編三文一隻的苗籃來,否則亦必取大荷葉捲成漏斗狀,一堆兩堆的盡往裡裝下去。客人連忙阻止,並說出需要的堆數,早已來不及。普通的顧客大抵不好固執,一定要他從荷葉包裡拿出來再擺好在台上,所以只阻止他不再加入,原要兩堆如今已是四堆,也就多花兩個角於算了。俗語云:掗賣掗音亞,強賣情銷,上邊所說可以算作一個實例。路邊除水果外一定還有些別的攤子,大概因為所賣貨色小時候不大親近,商人又不是那麼大嚷大叫,所以不大注意,至今也就記不起來了。
 
  與石板路有關係的還有那石橋。這在江南是山水風景中的一個重要分子,在畫面上可以時常見到。紹興城裡的西邊自北海橋以次,有好些大的圓洞橋,可以入畫,老屋建;蓋在東郭門內,近處便很缺少了,如張馬橋,都亭橋,大雲橋,塔子橋,馬梧橋等,差不多都只有兩三級,有的還與路相平,底下只可通小船而已。禹跡寺前的春波橋是個例外,這是小圓洞橋,但其下可以通行任何烏篷船,石級也當有七八級了。雖然凡橋雖低而兩欄不是牆壁者,照例總有天燈用以照路,不過我所明瞭記得的卻又只是春波橋,大約因為橋較大,天燈亦較高的緣故吧。這乃是一支木竿高約丈許,橫木上著板制人字屋脊,下有玻璃方龕,點油燈,每夕以繩上下懸掛。翟晴江《無不宜齋稿》卷一《甘棠村雜詠》之十六《詠天燈》云:
 

「冥冥風雨宵,孤燈一杠揭。

熒光散空虛,燦逾田燭設。

夜闃歸人稀,隔林自明滅。」

 
  這所說是杭州的事,但大體也是一樣。在民國以前,屬於慈善性的社會事業,由民間有志者主辦,到後來恐怕已經消滅了吧。其實就是在那時候,天燈的用處大半也只是一種裝點,夜間走路的人除了夜行人指舊小說中的俠客或竊賊外,總須得自攜燈籠,單靠天燈是決不夠的。拿了「便行」燈籠走著,忽見前面低空有一點微光,預告這裡有一座石橋了,這當然也是有益的,同時也是有趣味的事。
 
三十四年十二月二日記,時正聞驢鳴。1
 
1本文是周作人於1945年12月6日因漢奸案被捕入獄前所寫的最後一篇文章。本日北平各報載:北大代理校長傅斯年(五四時期《新潮社》骨幹,是周作人的學生)對記者談:「偽北大之教職員均系偽組織之公職人員。應在附逆之列,將來不可擔任教職。」周作人在日記中寫道:「見報載傅斯年談話,又聞巷中驢鳴,正是恰好,因記入文末」。後來周作人還寫有《騎驢》一詩,云:「倉卒騎驢出北平,新潮寺響久銷沉」,暗含譏諷之意。
 
1945年12月作,選自《過去的工作》)

2025年4月18日 星期五

相愛 吳煦斌

相愛 吳煦斌

我看過羚羊相愛,牠們都是可驚地柔美的。牠們的角很長,嵌著細細的環節,毛淡棕色,身側輕輕長著一條白色的細長的斑紋,像流動的水。春天微暖的季節,牠們聚集在草原上,雌羊輕輕撥弄著地上的草,雄羊走過去,站在牠背後,風在吹,雄羊慢慢舉起前腿,拍拍雌羊的身側,雌羊回頭去看,再別轉頭,雄羊輕輕挨前,再舉起腿輕拍牠,牠看著地面,然後轉過身用臉緩緩擦著雄羊的頸子,牠們便一起步進不遠的小林裡。

亭子鳥的愛,卻是眩目繽紛的。牠們叫這樣的名字,是因為雄鳥築一個亭子一樣的庇蔭所,跟雌鳥相愛。有的亭子像蒙古包,上面綴滿青苔和花朵,有的是一扇露向太陽的拱門,約呎半高,用小枝築成。門前的草地上是一條小路,放滿撿來的小玩物:貝殼、種子、手鐲、火柴盒、線軸、香煙包、羽毛、彈子。雌鳥受吸引進拱門後,牠們便親吻了。

小路上的飾物全是藍色的,像奇異美麗的夢,牠們的羽毛上也有一層藍色的亮光。是能愛,所以美麗

摘自吳煦斌散文集《看牛集》,頁101-102。

兀鷹 吳煦斌

兀鷹 吳煦斌

兀鷹並不兇殘醜陋。牠是飛翔得最美麗的鳥。我見過牠在荒野上空細小的影子,牠差不多是不動的,但我在影片上看過牠飛。牠是空中最大的生物,展起翼來蓋過了十呎寬的樹叢。牠輕輕提起翅膀,在空中畫一個柔和的弧,之後便不再舉翅,只泰然地滑翔,旋過突兀的山峯,安寧地閒蕩在冷冽的空氣裡。

牠的翼端有展開的羽毛,像伸張的手掌讓雲層穿行。牠背向太陽飛,讓陽光散佈在流亮的翅翼上。我不知道比牠更愛太陽的鳥。印第安人也愛牠。我在他們的壁畫上看過牠飛行的影子,疊在上面是一個張手的舞者。他們相信,牠原是美麗的少女,逃離了村落隱居在山裡,大神把她變成了兀鷹,她便終日飛翔在空中找尋自己的家。在祭祀的儀式中,老婦人會把種子撒在祭獻的小鷹身上,說:「你為甚麼離開啊?為甚麼離開啊?」在他們心中的兀鷹是不死的,牠們在每一次祭祀中再生,在現實生活中,兀鷹亦是在腐朽中生長,牠們不吃活的生命,牠們清滌地上死亡的遺跡,展開翅翼,莊嚴地飛向太陽。

摘自吳煦斌散文集《看牛集》,頁77-78。

河 吳煦斌

河 吳煦斌

無端憶起一條河。我們扛著沉重的儀器在小島上迷了路。起初我們聽到彷彿小孩啜泣的聲音,然後又聽不見了。我們沿著開始柔軟的泥地走,頭上葉子的水滴被風搖落到我們身上,我們開始覺得寒冷,然後我們看見河面淡淡的亮光,在河溝間太陽和暗影的混雜之處。

河身很窄,水從不遠的小山中岩石的床槽裡流下來。刺葦和水蘭草生長在它沿岸的土中。我們把行囊儀器放下,正掏水喝的時候卻赫然發覺河裡有無數給我們驚嚇了到處游動的小鰻。牠們像細小的玻璃棒,比手指還短。牠們經過多久才能從千里外的大海到達這裡?牠們又會在這裡待多久才回到海中?十年?牠們白天躲在鋪著小草的床上,夜裡悄悄在水中徘徊。然後一年的秋天,牠們感到一種強烈模糊的蠢動,要帶牠們到一個黑暗而溫暖的地方,當牠們的生命在模糊中開始的時候,牠們曾知道有這樣一個地方,那是在牠們記憶開始之前。看,我的記憶像小小的鰻魚,從老遠的河道來到我心的海洋。

摘自吳煦斌散文集《看牛集》,頁75-76。

2025年4月8日 星期二

試譯:〈並無最壞,那是沒有的〉傑瑞德·曼利·霍普金斯【No worst, there is none-Gerard Manley Hopkins】 淺白

並無最壞,那是沒有的  傑瑞德·曼利·霍普金斯(試譯:淺白)
 
並無最壞;那是沒有的。猛然墜下,跌掠過亟接亟的哀悲,
更多的劇痛,將以前痛為師,益肆擰絞;
慰藉者,在哪,此刻祢的慰藉在哪?
瑪利亞,我們的母親:妳的解紓安在?
我的嘶喊起伏、洄長,如成行的牲口;擠聚在廣洋,一主樞的
苦源,世間的悲悽;在一累世的鐵砧上痛顫、並且歌唱——
乃而息止,退開。何方赫怒剛已尖叫過:莫得緩
——留!容我行以猛厲:每剎意力,亦必由猝促所貫徹。
 
   啊心神,心神也是有崇山的;陡峭的
危崖:恐怖,筆直,非人所能揣量。未試過的
姑就由他暫不當回事吧。況且我們那小小的受耐,也未見得
是要和那種竦峭或深亟相存多久。——這兒,苦命人,
且蜷爬吧;當某絲慰解、透漏自一場颶風的內裏:一切
生命確為死亡終結,而人每日都以睡眠死去。
 
4/4/2025初稿

No worst, there is none
By Gerard Manley Hopkins
 
No worst, there is none. Pitched past pitch of grief,
More pangs will, schooled at forepangs, wilder wring.
Comforter, where, where is your comforting?
Mary, mother of us, where is your relief?
My cries heave, herds-long; huddle in a main, a chief
Woe, wórld-sorrow; on an áge-old anvil wince and sing—
Then lull, then leave off. Fury had shrieked ‘No ling-
ering! Let me be fell: force I must be brief’.
 
    O the mind, mind has mountains; cliffs of fall
Frightful, sheer, no-man-fathomed. Hold them cheap
May who ne'er hung there. Nor does long our small
Durance deal with that steep or deep. Here! creep,
Wretch, under a comfort serves in a whirlwind: all
Life death does end and each day dies with sleep. 

18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