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7月7日 星期日

敲擊  王良和

敲擊  王良和

小時候,我總是把大人喝光放在地上
然後丟進垃圾桶的白蘭地瓶
拿到廚房清洗,酒瓶深綠厚重
瓶頸下是個笨拙的圓肚
像隔着一層磨沙,拿到眼前也看不清裏面的東西
拔掉瓶蓋仍聞到刺鼻的酒氣,怎麼洗都洗不掉

我坐在露台叉開雙腿
把酒瓶倒轉,緊夾腿間
左手握着十字螺絲批,抵着瓶底的凹洞
右手拿着鐵鎚敲擊
咯咯的瓦瓦的聲音
在眼前迸射,令人害怕
直到響亮的咯、登——
一塊敲碎的玻璃掉到瓶頸
在想像與期待的快樂中
咯登、咯登,一個陷阱的入口逐漸擴大

雜貨店的工人「刷」的一聲
在厚厚的電話簿撕下一張黃頁
水塘的岸邊,滿紙密密麻麻的人名和電話號碼
混和三毛錢麵粉
我喜歡十指黏答答的白漿
在搓捏中漸漸乾滑、柔軟、溫暖
手掌變回微紅的肉色,一股麵粉的軟香彌漫指間

酒瓶扔到水中,在水面浮盪
朝天的瓶底卜卜卜卜吐出氣泡
當它下沉,一根紅色的草繩在手中漸漸繃緊
許多魚被香氣引到瓶口
紅眼圈、藍刀,從洞穿的瓶底游向麵粉和酒香
我忽然聽到肚子咚咚敲響
才想起自己的午餐化成魚的餌誘
來時一條小鯉在淺水處游過
惋惜那大肚子擠不進小小的瓶口
風吹水波陽光一陣激動
目光收回水邊幾株安靜的水草
左右手拉收,心中最後的倒數
下午的光線越來越短,越來越輕
愕然一根草繩收穫斷開的瓶頸
在半空搖頭,滴水,閃着冷光
一定有一塊岩石在水底,對準那小口巨腹致命一擊

許多年後,拿破崙與薄扶林
成了我無法再一次踏足的
同一條河,而我在這個越來越陌生的遊行城市漫步
經過陽光下灰塵飛舞的舊街
難得看見陰暗的老店外掛着網口疏闊的彈簧魚籠
於是我聽到空洞的連綿的敲擊
鼻子游移着若有若無的麵粉香氣
回頭再看一眼,烈日和樓房轉動
紅綠燈前,車聲急激洶湧
璀璨的陽光從天空撒下巨網
機器、車輪咆哮,玻璃如水閃着刺目的鱗光
過馬路的人木然望着路的對面,靜靜站立,等待
我又想起那沒有收穫的瓶子
一半埋在堆填區,一半留在水底
帶着我看不見的
鋒芒

二零一四年七月二十日
二零一四年九月二十八日修訂
二零二四年三月三日再修訂

摘自王良和詩集《進山》,頁4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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