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月29日 星期日

己亥六月重過揚州記 龔自珍

 己亥六月重過揚州記1839 龔自珍
 
  居禮曹禮部。時作者任禮部主客司主事兼祠祭司行走,客有過者曰:卿知今日之揚州乎?讀鮑照蕪城賦,則遇之矣。余悲其言。
 
  明年,乞假南遊,抵揚州,屬有告糴請求買穀,有求助窮困之意商議,舍舟而館。既宿,循館之東牆步遊得小橋,俯溪,溪聲讙譁也。音;過橋,遇女牆齧缺口。音熱可登者,登之,揚州三十里,首尾屈折高下見。曉雨沐屋,瓦鱗鱗然,無零甃井壁。音奏斷甓音僻。磚也,心已疑禮曹過客言不實矣。
 
  入市,求熟肉,市聲讙;得肉,館人以酒一瓶、蝦一筐饋。醉而歌,歌宋、元長短言樂府即詞,又稱長短句,可以入樂,俯窗嗚嗚,驚對岸女夜起,乃止。客有請吊蜀崗今江蘇揚州市西北,居瘦西湖畔,為揚州古城遺址者,舟甚捷,簾幕皆文繡,疑舟窗蠡殼貝類的殼。加工成透明薄片,可裝窗格。蠡音羅也,審視,玻璃五色具。舟人時時指兩岸曰:某園故址也,某家酒肆故址也,約八九處,其實其中獨倚虹園圮音鄙。毀也無存。曩所信宿之西園,門在,題榜在,尚可識,其可登臨者尚八九處;阜土山、高地有桂,水有芙渠菱芡俗稱「雞頭蓮」,睡蓮科芡屬水生植物。音獻,是居揚州城外西北隅,最高秀。南覽江,北覽淮,江、淮數十州縣治,無如此冶華也。憶京師言,知有極不然者。
 
  歸館,郡之士皆知余至,則大讙,有以經義請質難者,有發史事見問者,有就詢京師近事者,有呈所業若文、若詩、若筆、若長短言、若雜著、若叢書乞為序、為題辭者,有狀其先世事行乞為銘者,有求書冊子、書扇者,填委紛集;堆積塞戶牖,居然嘉慶中故態。誰得曰今非承平時耶?惟窗外船過,夜無笙琶聲,即有之,聲不能徹旦。然而女子有以梔子華鬘音蠻。舞妓之花飾為贄初次見面所執的禮物書者,爰以書畫環瑱耳飾。瑱音振互通問互相問候,凡三人,淒馨哀豔之氣,繚繞於橋亭艦舫間,雖澹定,是夕魂遙遙不自持。
 
  余既信信連宿四夜。《詩·周頌·有客》:有客宿宿,有客信信。毛傳:一宿曰宿,再宿曰信,拿流風,捕餘韻,烏睹所謂風號雨嘯、鼯鼯鼠、飛鼠。音吳黑猿也。音又悲、鬼神泣〈蕪城賦〉語者?嘉慶末,於此和友人宋翔鳳側豔文辭艷麗而流于浮華詩,聞宋君病,存亡弗可知又問其所謂賦詩者,不可見,引為恨。臥而思之,余齒垂五十矣,今昔之慨,自然之運,古之美人名士富貴壽考者幾人哉?此豈關揚州之盛衰,而獨置感慨於江介江畔也哉?抑予賦側豔則老矣;甄綜人物,搜輯文獻,仍以自任,固未老也。
 
  天地有四時,莫病於酷暑,而莫善於初秋澄汰其繁縟淫蒸,而與之為蕭疏澹蕩,泠然瑟然,而不遽使人有蒼莽寥泬音血之悲者,初秋也。今揚州,其初秋也歟?予之身世,雖乞糴,自信不遽死作者卒於1841年,其尚猶丁初秋也歟?作己亥六月重過揚州記

2023年1月19日 星期四

轉載:水雲 沈從文

水雲 沈從文
        ——我怎麼創造故事,故事怎麼創造我
 
  青島的五月,是個希奇古怪的時節,從二月起的交換季候風忽然一息後,陽光熱力到了地面,天氣即刻暖和起來。樹林深處,有了啄木鳥的蹤跡和黃鶯的鳴聲。公園中梅花、桃花、玉蘭、郁李、棣棠、海棠和櫻花,正像約好了日子,都一齊開放了花朵。到處都聚集了些遊人,穿起初上身的稱身春服。攜帶酒食和糖果, 坐在花木下邊草地上賞花取樂。就中有些從南北大都市來看櫻花作短期旅行的,從外表上一望也可明白。這些人為表示當前為自然解放後的從容和快樂,多仰臥在草地上,用手枕著頭,被天上雲影、壓枝繁花弄得發迷口中還輕輕吹著忽哨,學林中鳴禽喚春。女人多站在草地上為孩子們照相,孩子們卻在花樹間各處亂跑。
 
  就在這種陽春煙景中,我偶然看到一個人的一首小詩,大意說,地上一切花果都從陽光取得生命的芳馥,人在自然秩序中,也只是一種生物,還待從陽光中取得營養和教育。因此常常歡喜孤獨伶俜的,帶了幾個硬綠蘋果,帶了兩本書,向陽光較多無人注意的海邊走去。照習慣我是對準日出方向,沿海岸往東走。夸父追日我卻迎趕日頭,不擔心半道會渴死。走過了浴場,走過了炮台,走過了那個建築在海灣石堆上俄國什麼公爵的大房子……一直到太平角凸出海中那個黛色大石堆上,方不再向前進。這個地方前面已是一片碧綠大海,遠遠可看見水靈山島的灰色圓影,和海上船隻駛過時在淺紫色天末留下那一縷淡煙。我身背後是一片馬尾松林,好像一個一個翠綠掃帚,歸拂天雲,矮矮的疏的馬尾松下,到處有一叢叢淡藍色和黃白間雜野花在任意開放。花叢間常常可看到一對對小面伶俐麻褐色野兔,神氣天真爛漫,在那裡追逐遊戲。這地方還無一座房子,遊人稀少,本來應分算是這些小小生物的特別區,所以與陌生人互相發現時,必不免抱有三分好奇,眼珠子骨碌碌的對人望望。望了好一會,似乎從神情間看出了一點危險,或猜想到「人」是什麼,方憬然驚悟,猛回頭在草樹間奔竄。逃走時恰恰如一個毛團彈子一樣迅速,也如一個彈子那麼忽然觸著樹身而轉折,更換個方向繼續奔竄。這聰敏活潑生物。終於在綠色馬尾松和雜花間消失了。我於是好像有點抱歉,來估想它受驚以後跑回窠中的情形。它們照便是用埋在地下的引水陶筒作家的,因為裡面四通八達,合乎傳說上的三窟意義。進去以後,必擠得緊緊的,為求安全準備第二次逃奔,因為有時很可能是被一匹狗追逐,狗尚徘徊在水道口。過一會兒心定了一點,小心謹慎從水道口露出那兩個毛茸茸的小耳朵和光頭來,聽聽遠近風聲,從經驗明白「天下太平」後,方重新到草樹間來遊戲。
 
  我坐的地方八尺以外,便是一道陡峻的懸崖,向下直插入深海中。若想自殺,只要稍稍用力向前一躍,就可墜崖而下,掉進海水裡餵魚吃。海水有時平靜不波,如一片光滑的玻璃。有時可看到兩三丈高的大浪頭,載著皺折的白帽子,直向岩石下撲撞,結果這浪頭卻變成一片銀白色的水沫,一陣帶鹹味的霧雨。我一面讓和暖陽光烘炙肩背手足,取得生命所需要的熱和力,一面卻用面前這片大海教育我,淘深我的生命。時間長,次數多,天與樹與海的形色氣味,便靜靜的溶解到了我絕對單獨的靈魂裡。我雖寂寞卻並不悲傷。因為從默會遐想中,感覺到生命智慧和力量。心臟跳躍節奏中,即儼然有形式完美韻律清新的詩歌,和調子柔軟而充滿青春紀念的音樂。
 
  「名譽、金錢或愛情,什麼都沒有,這不算什麼。我有一顆能為一切現世光影而跳躍的心,就很夠了。這顆心不僅能夠夢想一切,而且可以完全實現它。一切花草既都能從陽光下得到生機,各自於陽春煙景中芳菲一時,我的生命上的花朵,也待發展,待開放,必有驚人的美麗與芳香。」
 
  我仰臥時那麼打量。一起身,另外一種回答就起自中心深處。這正是想像碰著邊際時所引起的一種回音。回音中見出一點世故,一點冷嘲,一種受社會挫折蹂躪過的記號。「一個人心情驕傲,性格孤僻,未必就能夠作戰士,應當時時刻刻記住,得謹慎小心,你到的原是個深海邊。身體縱不至於掉進海裡去,一顆心若掉到夢想的幻異境界中去,也相當危險,掙扎出來並不容易。」
 
  這點世故對於當時的我並不需要,因此我重新躺下去,儼若表示業已心甘情願受我選定的生活選定的人所征服。我等待這種征服
 
  「為什麼要掙扎?倘若那正是我要到的去處,用不著使力掙扎的。我一定放棄任何抵抗願望。一直向下沉。不管它是帶鹹味的海水,還是帶苦味的人生,我要沉到底為止。這才像是生活,是生命。我需要的就是絕對的皈依,從皈依中見到神。我是個鄉下人,走到任何一處照便都帶了一把尺,一把秤,和普遍社會總是不合。一切來到我命運中的事事物物,我有我自己的尺寸和份量,來證實生命的價值和意義。我用不著你們名叫『社會』為制定應為以『社會』之名制定的那個東西,我討厭一般標準,尤其是什麼思想家為扭曲蠹音到蝕人性而定下的鄉愿蠢事。這種思想算是什麼?不過是少年時男女慾望受壓抑,中年時權勢慾望受打擊,老年時體力活動受限制,因之用這個來彌補自己並向人間復仇的人病態的表示罷了。這種人從來就是不健康的,哪能夠希望有個健康人生觀。」
 
  「好,你不妨試試看,能不能使用你自己那個尺和秤,去量量你和人的關係。」
 
  「你難道不相信嗎?」
 
  「你應當自己有自信,不用擔心別人不相信。一個人常常因為對自己缺少自信,才要從別人相信中得到證明。政治上糾糾紛紛,以及在這種糾紛中的犧牲,使百萬人在面前流血,流血的意義就為的是可增加某種人自己那點自信。疑缺『只是』二字在普通人事關係上,且有人自信不過,又無從用犧牲他人得到證明。所以一失了戀就自殺的。這種人做了一件其蠢無以復加的行為,還以為自己是在追求生命最高的意義,而且得取了它。」
 
  「我只為的是如你所謂靈魂上的驕傲,也要始終保留著那點自信!」
 
  「那自然極好,因為凡真有自信的人,不問他的自信是從官能健康或觀念頑固而來,都可望能夠贏得他人的承認。不過你得注意,風不常向一定方向吹。我們生活中到處是『偶然』,生命中還有比理性更具勢力的『情感』。一個人的一生可說即由偶然和情感乘除而來。你雖不迷信命運,新的偶然和情感,可將形成你明天的命運,決定他後天的命運。」
 
  「我自信我能得到我所要的,也能拒絕我不要的。」
 
  「這只限於選購牙刷一類小事情。另外一件小事情,就會發現勢不可能。至於在人事上,你不能有意得到那個偶然的湊巧,也無從拒絕那個附於情感上的弱點。」
 
  辯論到這點時,彷彿自尊心起始受了點損害,躺著向天的那個我,沉默了。坐著望海的那個我,因此也沉默了。
 
  試看看面前的大海,海水明藍而靜寂,溫厚而蘊藉。雖明知中途必有若干海島,可供候鳥遷移時棲息,且一直向前,終可到達一個綠蕪無限的彼岸。但一個缺少航海經驗的人,是無從用想像去證實的,這也正與一個人的生命相似。再試抬頭看看天空雲影,並溫習另外一時同樣天空的雲影,我便儼若有會於心。因為海上的雲彩實在豐富異常。有時五色相渲,千變萬化,天空如張開一張錦毯。有時又素淨純潔,天空但見一片綠玉,別無它物。這地方一年中有大半年天空中竟完全是一幅神奇的圖畫,有青春的噓息,觸起人狂想和夢想,看來令人起輕快感、溫柔感、音樂感、情慾感。海市蜃樓就在這種天空中顯現,它雖不常在人眼底,卻永遠在人心中。秦皇漢武的事業,同樣結束在一個長生不死青春常住的夢境裡,不是毫無道理的。
 
  然而這應當是偶然和情感乘除,此外還有點別的什麼?
 
  我不羨慕神仙,因為我是個凡人。我還不曾受過任何女人關心,也不曾怎麼關心過別的女人。我在移動雲影下,做了些年青人所能做的夢。我明白我這顆心在情分取予得失上,受得住人的冷淡糟蹋,也載得起來的疑為衍字忘我狂歡。我試重新詢問我自己。
 
  「什麼人能在我生命中如一條虹,一粒星子,在記憶中永遠忘不了?應當有那麼一個人。」
 
  「怎麼這樣謙虛得小氣?這種人雖行將就要陸續來到你的生命中,各自保有一點勢力。這些人名字都叫做『偶然』。名字有點俗氣,但你並不討厭它,因為它比虹和星還無固定性,還無再現性。它過身,留下一點什麼在這個世界上一個人的心上;它消失,當真就消失了除了留在心上那個痕跡,說不定從此就永遠消失了。這消失也不會使人悲觀,為的是它曾經活在你心上過,並且到處是偶然。」
 
「我是不是也能夠在另外一個生命中保留一種勢力即「影響」的意思?」
 
  「這應當看你的情感。」
 
  「難道我和人對於自己,都不能照一種預定計劃去作一點……」
 
「唉,得了。什麼計劃?你意思是不是說那個理性可以為你決定一件事情,而這事情又恰恰是上帝從不曾交把即把交。交付;交代任何一個人的?你試想想看,能不能決定三點鐘以後,從海邊回到你那個住處去,半路上會有些什麼事情等待你?這些事影響到一年兩年後的生活可能有多大?若這一點你失敗了,那其他的事情,顯然就超過你智力和能力以外更遠了。這種測驗對於你也不是件壞事情。因為可讓你明白偶然和感情將來在你生命中的種種,說不定還可以增加你一點憂患來臨的容忍力--也就是新的道家思想,在某一點某一事上,你得有點信天委命的達觀,你因此才能泰然坦然繼續活下去。」
 
  我於是靠在一株馬尾松旁邊,一面採摘那些雜色不知名野花,一面試去想像,下午回去半路上可能發生的一切事情。
 
  到下午四點鐘左右,我預備回家了。在惠泉浴場潮水退落後的海灘泥地上,看見一把被海水漂成白色的小螺蚌,在散亂的地面返著珍珠光澤。從螺蚌形色,可推測得這是一個細心的人的成績。我猜想這也許是個隨同家中人到海灘上來遊玩的女孩子,用兩隻小而美麗的手,精心細意把它從砂礫中選出,玩過一陣以後,手中有了一點溫汗,怪不受用,又還捨不得拋棄。恰好見家中人在前面休息處從籐提籃中取出蘋果,得到個理由要把手弄乾淨一點,就將它塞在保姆手裡,不再關心這個東西了。保姆把這些螺蚌殘骸捏在大手裡一會兒,又為另外一個原因,把它隨意丟在這裡了。因為濕地上留下一列極長的足印,就中有個是小女孩留下的,我為追蹤這個足印,方發現了它。這足印到此為止,隨後即斜斜的向可供休息的一個大石邊走去,步伐已較寬,腳印也較深,可知是跑去的。並且石頭上還有些蘋果香蕉皮屑。我於是把那些美麗螺蚌一一撿到手中,因為這些過去生命,保留了一些別的生命的美麗天真願望活在我的想像中。
 
  再走過去一點,我又追蹤另外兩個腳跡走去,從大小上可看出這是一對年青伴侶留下的。到一個最適宜於看海上風帆的地點,兩個腳跡稍深了點,亂了點,似乎曾經停留了一會兒。從男人手杖尖端劃在砂上的幾條無意義的曲線,和一些三角形與圓圈,和一個裝膠卷的小黃紙盒,可推測得出這對年青伴侶,說不定到了這裡,恰好看見海上一片三角形白帆駛過,因為欣賞景致停頓了一會兒,還照了個相。照相的很可能是女人,手杖在砂上畫的曲線和其他,就代表男子閒坐與一點厭煩。在這個地方照相,又可知是一對外來遊人,照規矩,本地人是不會在這個地方照相的。
 
  再走過去一點,到海灘灘頭時,我碰到一個敲拾牡蠣的窮女孩,竹籃中裝了一些牡蠣和一把黃花。
 
  於是我回到了住處。上樓梯時樓梯照樣軋軋的響,從這響聲中就可知並無什麼意外事發生。從一個同事半開房門中,可看到牆壁上一張有香煙廣告美人畫。另外一個同事窗台上,依稀有個魚肝油空瓶。一切都照樣。尤其是樓下廚房中大師傅,在調羹和味時那些碗盞磕音合碰聲音,以及那點從樓口上溢的撲鼻香味,更增加凡事照常的感覺。我不免對於在海邊那個宿命論與不可知論的我,覺得有點相信不過
 
  其時尚未黃昏,住處小院子十分清寂,遠在三里外的海上細語嚙岸聲音,也聽得很清楚。院子內花壇中一大叢珍珠梅,脆弱枝條上繁花如雪。我獨自在院中劃有方格的水泥道上來回散步,一面走一面思索些抽問題。恰恰如《歌德傳記》中說他二十多歲時在一個鐘樓上看村景心情,身邊手邊除了本詩集什麼都沒有,可是世界上一切都儼然為他而存在。用一顆心去為一切光色聲音氣味而跳躍,比用兩條強壯手臂對於一個女人所能作的還更多。可是多多少少有一點兒難受,好像在有所等待,可不知要來的是什麼。
 
  遠遠的忽然聽到女人笑語聲,抬頭看看,就發現短牆外拉斜下去的山路旁,那個加拿大白楊林邊,正有個年事輕輕的女人,穿著件式樣稱身的黃綢袍子,走過草坪去追趕一個女伴。另外一處卻有個「上海人」模樣穿旅行裝的二號胖子,攜帶兩個孩子,在招呼他們。我心想,怕是什麼銀行中人來看櫻花吧。這些人照例住第一賓館的頭等房間,上館子時必叫 「甲鯽魚」,還要到炮台邊去照幾個相,一切行為都反他錢袋的飽滿和興趣的庸俗。女的很可能因為從上海來的,衣服都很時髦,可是腦子都空空洞洞,除了從電影上追求女角的頭髮式樣,算是生命中至高的悅樂,此外竟毫無所知。
 
  過不久,同住的幾個專家陸續從學校回來了,於是照例開飯。甲乙丙丁戌己庚辛坐滿了一桌子,再加上一位陌生女客,一個受過北平高等學校教育上海高等時髦教育的女人。照表面看,這個女人可說是完美無疵,大學教授理想的太太,照言談看,這個女人並且對於文學藝術竟像是無不當行。不湊巧平時吃保腎丸的教授乙,飯後拿了個手卷人物畫來欣賞時,這個漂亮女客卻特別對畫上的人物數目感興趣,這一來,我就明白女客精神上還是大觀園拿花荷包的人物了。見《石頭記》第十八回:至院外,就有跟賈政的幾個小廝上來攔腰抱住,都說:「……人人都說,你才那些詩比世人的都強。今兒得了這樣的彩頭,該賞我們了。」寶玉笑道:「每人一吊錢。」眾人道:「誰沒見那一吊錢!把這荷包賞了罷。」說著,一個上來解荷包,那一個就解扇囊,不容分說,將寶玉所佩之物盡行解去……少時襲人倒了茶來,見身邊佩物一件無存,因笑道:「帶的東西又是那起沒臉的東西們解了去了。」林黛玉聽說,走來瞧瞧,果然一件無存,因向寶玉道:「我給你的那個荷包也給他們了?你明兒再想我的東西,可不能夠了!」說畢,賭氣回房
 
  到了晚上,我想起「偶然」和「情感」兩個名詞,不免重新有點不平。好像一個對生命有計劃對理性有信心的我,被另一個宿命論不可知論的我戰敗了。雖然敗還不服輸,所以總得想方法來證實一下。當時唯一可證實我是能夠有理想照理想活下去的事,即使用手上一支筆寫點什麼。先是為一個遠在千里外女孩子寫了些信,預備把白天海灘上無意中得到的螺蚌附在信裡奇去,因為敘述這些螺蚌的來源,我不免將海上光景描繪一番。這種信寫成後使我不免有點難過起來,心儼然沉到一種絕望的泥潭裡了,為自救自解計,才另外來寫個故事。我以為由我自己把命運安排得十分美麗,若勢不可能言其不復再有把握彼命運之自信,安排一個小小故事,應當不太困難。我想試試看能不能在空中建造一個式樣新奇的樓閣。我無中生有,就日中所見,重新拼合寫下去,我應當承認,在寫到故事一小部分時,情感即已抬了頭。我一直寫到天明,還不曾離開桌邊,且經過二十三個鐘頭,只吃過三個硬蘋果。寫到一半時,我方在前面加個題目:《八駿圖》。第五天後,故事居然寫成功了。第二十七天後,故事便在上海一個刊物上發表了。刊物從上海寄過青島時,同住幾個專家都覺得被我譏諷了一下,都以為自己即故事上甲乙丙丁,完全不想到我寫它的用意,只是在組織一個夢境。至於用來表現「人」在各種限制下所見出的性心理錯綜情感,我從中抽出式樣不同的幾種人,用語言、行為、聯想、比喻以及其他方式來描寫它。這些人照樣活一世,並不以為難受,到被別人如此藝術的加以處理時,看來反而難受,在我當時竟覺得大不可解。這故事雖得來些不必要麻煩,且影響到我後來放棄教學的理想,可是一般讀者卻因故事和題目巧合,表現方法相當新,處理情感相當美,留下個較好印象。且以為一定真有那麼一會事,因此按照上海風氣,為我故事來作索引,就中男男女都有名有姓。這種索引自然是不可信的,尤其是說到的女人,近於猜謎。這種猜謎既無關大旨,所以我只用微笑和沉默作為答覆。夏天來了,大家都向海邊跑,我卻留在山上。有一天,獨自在學校旁一列梧桐樹下散步,太陽光從梧桐大葉空隙間濾過,光影印在地面上,縱橫交錯,儼若有所契,有所悟,只覺得生命和一切都交互溶解在光影中。這時節,我又照例成為兩種對立的人格。
 
  我稍稍有點自驕,有點興奮,「什麼是偶然和情感?我要做的事,就可以做。世界上不可能用任何人力材料建築的宮殿和城堡,原可以用文字作成功的。有人用文字寫人類行為的歷史。我要寫我自己的心和夢的歷史。我試驗過了,還要從另外一些方面作種種試驗。」
 
  那個回音依然是冷冷的,「這不是最好的例,若用前事作例,倒恰好證明前次說的偶然和情感實決定你這個作品的形式和內容,你偶然遇到幾件瑣碎事情,在情感興奮中粘合貫串了這些事情,末了就寫成了那麼一個故事。你再寫寫看,就知道你單是『要寫』,並不成功了。文字雖能建築宮殿和城堡,可是那個圖樣卻是另外一時的偶然和情感決定的。」
 
  「這是一種詭辯。時間將為證明,我要做什麼,必能做什麼。」
 
  「別說你『能』作什麼,你不知道,就是你『要』作什麼,難道還不是由偶然和情感乘除來決定?人應當有自信,但不許超越那個限度。」
 
  「情感難道不屬於我?不由我控制?」
 
  「它屬於你,可並不如由知識堆積而來的理性,能供你使喚。只能說你屬於它,它又屬於生理上的『性』,性又屬於人事機緣上的那個偶然。它能使你生命如有光輝,就是它恰恰如一個星體為陽光照及時。你能不能知道陽光在地面上產生了多少生命,具有多少不同形式?你能不能知道有多少生命名字叫作『女人』,在什麼情形下就使你生命放光,情感發炎?你能不能估計有什麼在陽光下生長中的生命,到某一時原來恰恰就在支配你,成就你?這一切你全不知道!」
 
  「……」
 
  這似乎太空虛了點,正像一個人在抽中游泳,這樣游來游去,自然不會到達那個理想或事實邊際。如果是海水,還可推測得出本身浮沉和位置。如今只是抽,一切都超越感覺以上,因此我不免有點恐怖起來。我趕忙離開了樹下日影,向人群集中處走去,到了熙來攘往的大街上。這一來,兩個我照例都消失了。只見陌生人林林總總,在為一切事而忙。商店和銀行,飯館和理館,到處有人進出。人與人關係變得複雜到不可思議,然而又異常單純的一律受鈔票所控制。到處有人在得失上愛憎,在得失上笑罵,在得失上作種種表示。離開了大街。轉到市政府和教堂時,就可使人想到這是歷史上種種得失競爭的象徵。或用文字制作經典,或用木石造作雖龐大卻極不雅觀的建築物,共同支撐一部分前人意見,而照例更支撐了多數後人的衣祿……不知如何一來,一切人事在我眼前都變成了漫畫,既虛偽,又俗氣,而且反覆繼續下去,不知到何時為止。但覺人生百年長勤,所得於物雖不少,所得於己實不多俞平伯《燕知草》自序:「既如此其甚則寥寥數十寒暑,我之所以為我者亦微矣。」
 
  我儼然就休息到這種對人事的感慨上,雖累而不十分疲倦。我在那座教堂石階上面對大海坐了許久。
 
  回來時,我想除去那些漫畫印象和不必要的人事感慨,就重新使用這支筆,來把佛經中小故事放大翻新,注入我生命中屬於情緒散步的種種纖細感覺和荒唐想像。我認為,人生為追求抽原則,應超越功利得失和貧富等級,去處理生命與生活。我認為,人生至少還容許用將來重新安排一次,就那麼試來重作安排,因此又寫成一本《月下小景》。
 
  兩年後,《八駿圖》和《月下小景》結束了我的教書生活,也結束了我海邊孤寂中的那種情緒生活。兩年前偶然寫成的一個小說,損害了他人的尊嚴,使我無從和甲乙丙丁專家同在一處繼續共事下去。偶然拾起的一些螺蚌,連同一個短信,寄到另外一處時,卻裝飾了另外一個人的青春生命,我的幻想已證實了一部分,原來我和一個素樸而沉默的女孩子,相互間在生命中都保留一種勢力,無從去掉了。我到了北平。
 
  有一天,我走入北平城一個人家的闊大華貴客廳裡猩紅絲絨垂地的窗簾,猩紅絲絨四丈見方的地毯,把我愣住了。我就在一套猩紅絲絨舊式大沙發中間,選了靠近屋角一張沙發坐下來,觀看對面高大牆壁上的巨幅字畫。莫友芝晚清人。與鄭珍並稱為「西南巨儒」。精於文字訓詁之學斗大的分隸屏條書畫條幅,趙疑有缺字叔斗大的紅桃立軸掛軸,這一切竟像是特意為配合客廳而準備,並且還像是特意為壓迫客人而準備。一切都那麼壯大,我於是似乎縮得很小。來到這地方是替一個親戚帶個小禮物,應當面把禮物交給女主人的。等了一會兒,女主人不曾出來,從客廳一角卻出來了個「偶然」。問問才知道是這人家的家庭教師,和青島托帶禮物的親戚也相熟,和我好些朋友都相熟。雖不曾見過我,可是卻讀過我作的許多故事。因為那女主人出了門,等等方能回來,所以用電話要她和我談談。我們談到青島的四季,兩年前她還到過青島看櫻花,以為櫻花和別的花都並不比北平的花好,倒是那個海有意思。女主人回來時,正是我們談海邊一切,和那個本來儼然海邊的主人麻兔時,我們又談了些別的事方告辭。「偶然」給我一個幽雅而脆弱的印象,一張白白的小臉,一堆黑而光柔的頭髮,一點陌生羞怯的笑,當後的跌落到地毯上,躬身下去尋找時,我彷彿看到一條素色的虹霓。虹霓失去了彩色,究竟還有什麼,我並不知道。「偶然」一本書,書上第一篇故事,原可說就是兩年前為抵抗「偶然」而寫成的。作者於後來的修訂版則補充說這位與作者偶然相遇的家庭教師,有可能便是當年作者想像中的那位在海旁遺下螺蚌的女孩;事後作者還給了這位「偶然」一本書云云
 
  一個月以後,我又在另外一個素樸而美麗的小客廳中見到了「偶然」。她說一點鐘前還看過我寫的那個故事,一面說一面微笑。且把頭略偏,眼中帶點羞怯之光,想有所探詢,可不便啟齒。
 
  彷彿有斑鳩喚雨聲音從遠處傳來。小庭園玉蘭正盛開。我們說了些閒話,到後「偶然」方問我:「你寫的可是真事情?」
 
  我說,「什麼叫作真?我倒不大明白真和不真在文學上的區別,也不能分辨它在情感上的區別。文學藝術只有美和不美。精衛銜石,杜鵑啼血,情真事不真,並不妨事。你覺得對不對?」
 
  「我看你寫的小說,覺得很美,但是,事情真不真——可未必真!」
 
  這種懷疑似乎已超過了文學作品的欣賞,所要理解的是作者的人生態度。
 
  我稍稍停了一會兒,「不管是故事還是人生,一切都應當美一些!醜的東西雖不是罪惡,可是總不能令人愉快。我們活到這個現代社會中,被官僚、政客、銀行老闆、理髮師和成衣師傅,共同弄得到處是醜陋,可是人應當還有個較理想的標準,也能夠達到那個標準,至少容許在文學藝術創造那標準。因為不管別的如何,美應當是善的一種形式!」
 
  正像是這幾句空話說中了「偶然」另外某種嗜好,「偶然」輕輕的歎了一口氣。「美的有時也令人不愉快!譬如說,一個人剛好訂婚,又湊巧……」
 
  我說,「呵!我知道了。你看了我寫的故事一定難過起來了。不要難受,美麗總使人憂愁,可是還受用。那是我在海上受水雲教育產生的幻影,並非實有其事!」
 
  「偶然」於是笑了。因為心被個故事已浸柔軟,忽然明白這為古人擔憂弱點已給客人發現,自然覺得不大好意思。因此不再說什麼,把一雙白手拉拉衣角,裹緊了膝頭。那天穿的衣服,恰好是件綠底小黃花綢子夾衫,衣角袖口緣了一點紫。也許自己想起這種事,只是不經意的和我那故事巧合,也許又以為客人並不認為這是不經意,且認為是成心即存心故意。所以在應對間不免用較多微笑作為禮貌的裝飾,與不安情緒的蓋覆。結果另外又給了我一種印象。我呢,我知道,上次那本小書給人甘美的憂愁已夠多了。
 
  離開那個素樸小客廳時,我似乎遺失了一點什麼東西。在開滿了馬櫻花和洋槐的長安街大路上,試搜尋每個衣袋,不曾發現失去的是什麼。後來轉入中南海公園,在柳堤上繞了一個大圈子,見到水中的雲影,方驟然覺悟失去的只是三年前獨自在青島大海邊向虛空凝眸,作種種辯論時那一點孩子氣主張。這點自信若不是掉落到一堆時間後邊,就是前不久掉在那個小客廳了
 
  我坐在一株老柳樹下休息,想起「偶然」穿的那件夾衫,顏色花朵如何與我故事上景物巧合。當這點秘密被我發現時,「偶然」所表示的那種輕微不安,是種什麼份量。我想起我向「偶然」的話,這些話,在「偶然」生命中,可能發生的那點意義,又是種什麼份量,心似乎有點跳得不大正常。「美麗總使人憂愁,然而還受用。」
 
  一個小小金甲蟲落在我的手背上,捉住了它看看時,只見六隻小腳全縮斂到帶金屬光澤的甲殼下面。從這小蟲生命完整處,見出自然之巧和生命形式的多方。手輕輕一揚,金蟲即振翅飛起,消失在廣闊的湖面蓮葉間了。我同樣保留了一點印象在記憶裡。原來我的心尚空闊得很,為的是過去曾經裝過各式各樣的夢,把夢騰挪開時,還裝得上許多事事物物。然而我想這個泛神傾向若用之與自然對面,很可給我對現世光色有更多理解機會;若用之於和人事對面,或不免即成為我一種弱點,尤其是在當前的情形下,決不能容許弱點抬頭。
 
  因此我有意從「偶然」給我的印象中,搜尋出一些屬於生活習慣上的缺點,用作保護我性情上的弱點。
 
  ……生活在一種不易想像的社會中,日子過得充滿脂粉氣。這種脂粉氣既成為生活一部分,積久也就會成為生命中不可少的一部分。一切不外乎裝飾,只重在增加對人的效果,毫無自發的較深較遠的理想。性情上的溫雅,和文學愛好,也可說是足為裝飾之一種。脂粉氣於庸俗,知識也不免於虛偽。一切不外乎時髦,然而時髦得多淺多俗氣!……
 
  我於是覺得安全了。倘若沒有別的時間下偶然發生的事情,我應當說實在是十分安全的。因為我所體會到的「偶然」生活性情上的缺點,一直都還保護到我,任何情形下尚有作用。不過保護得我更周到的,也許還是另外一種事實,即一種幸福的婚姻,或幸福婚姻的幻影,我正準備去接受它,證實它。這也可說是種偶然,為的是由於兩年前在海上拾來那點螺蚌,無意中寄到南方時所得的結果。然而關於這件事,我卻認為是意志和理性作成的,恰恰如我一切用筆寫成的故事,內容雖近於傳奇,由我個人看來,卻產生於一種計劃中。
 
  時間流過去了,帶來了梅花、丁香、芍葯和玉蘭,一切北方色香悅人的花朵,在冰凍漸漸融解風光中逐次開放。另外一種溫柔的幻影已成為實際生活。一個小小院落中,一株槐樹和一株棗樹,遮蔽了半個院子,從細碎樹葉間篩下細碎的明淨秋陽日影,鋪在磚地,映照在素淨紙窗間,給我對於生命或生活一種新的經驗和啟示。一切似乎都安排對了。我心想:「我要的,已經得到了。名譽或認可,友誼和愛情,全部到了我的身邊。我從社會和別人證實了存在的意義。可是不成,我似乎還有另外一種幻想,即從個人工作上證實個人希望所能達到的傳奇。我準備創造一點純粹的詩,與生活不相粘附的詩。情感上積壓下來的一點東西,家庭生活並不能完全中和它消耗它我需要一點傳奇,一種出於不巧的痛苦經驗,一分從我『過去』負責所必然發生的悲劇。換言之,即完美愛情生活並不能調整我的生命,還要用一種溫柔的筆調來寫愛情,寫那種和我目前生活完全相反,然而與我過去情感又十分相近的牧歌,方可望使生命得到平衡。」
 
  因此每天大清早,就在院落中一個紅木八條腿小小方桌上,放下一疊白紙,一面讓細碎陽光灑在紙上,一面將我某種受壓抑的夢寫在紙上。故事中的人物,一面從一年前在青島嶗山北九水旁見到的一個鄉村女子,取得生活的必然,一面就用身邊新婦作範本,取得性格上的素樸式樣。一切充滿了善,然而到處是不湊巧。既然是不湊巧,因之素樸的善終難免產生悲劇。故事充滿五月中的斜風細雨,以及那點六月中夏雨欲來時悶人的熱,和悶熱中的寂寞。這一切其所以能轉移到紙上,倒可說全是從兩年來海上陽光得來的能力。這一來,我的過去痛苦的掙扎,受壓抑無可安排的鄉下人對於愛情的憧憬,在這個不幸故事上,才得到了排泄與彌補。
 
  一面寫一面總彷彿有個生活上陌生、情感上相當熟習的聲音在招呼我:
 
  「你這是在逃避一種命定。其實一切努力全是枉然。你的一支筆雖能把你帶向『過去』,不過是用故事抒情作詩罷了。真正的等待你的卻是『未來』。你敢不敢向更深處想一想,筆下如此溫柔的原因?你敢不敢仔仔細細認識一下你自己,是不是個能夠在小小得失悲歡上滿足的人?」
 
  「我用不著作這種分析和研究。我目前的生活很幸福,這就夠了。」
 
  「你以為你很幸福,為的是你尊重過去,當前是照你過去理性或計劃安排成功的。但你何嘗真正能夠在自足中得到幸福?或用他人缺點保護,或用自己的幸福幻影保護,二而一,都可作為你害怕『偶然』浸入生命中時所能發生的變故。因為『偶然』能破壞你幸福的幻影。你怕事實。所以自覺宜於用筆捕捉抽象。」
 
  「我怕事實?」
 
  「是的,你害怕明天的事實。或者說你厭惡一切事實,因之極力想法貼近過去,有時並且不能不貼近那個抽象的過去,使它成為你穩定生命的碇石。」
 
  我好像被說中了,無從繼續申辯。我希望從別的事情上找尋我那點業已失去的自信,或支持自信的觀念;沒有得到,卻得到許多容易破碎的古陶舊瓷。由於耐心和愛好換來的經驗,使我從一些盤盤碗碗形體和花紋上,認識了這些藝術品的性格和美術上特點,都恰恰如一個中年人自各樣人事關係上所得的經驗一般。久而久之,對於清代瓷器中的盤碗,我幾乎用手指去摸撫它的底足邊緣,就可判斷作品的相對年代了。然而這一切卻只能增加我耳邊另外一種聲音的調調侃諷。
 
  「你打量用這些容易破碎的東西穩定平衡你奔放的生命,到頭還是毫無結果。這消磨不了你三十年積壓的幻想。你只有一件事情可作,即從一種更直接有效的方式上,發現你自己,也發現人。什麼地方有些年青溫柔的心在等待你,收容你的幻想,這個你明明白白。為的是你怕事,你於是名字叫做好人。」聲音既來自近處,又像來自遠方,卻十分明白的存在,不易消失。
 
  試去搜尋從我生活上經過的人事時,才發現這個那個「偶然」都好像在控制我支配我。因此重新在所有「偶然」給我的印象上,找出每個「偶然」的缺點,保護到我自己的弱點。只因為這些聲音從各方面傳來,且從不同時間不同地點傳來。我的新書城》出了版。這本小書在讀者間得到些讚美,在朋友間還得到些極難得的鼓勵。可是沒有一個人知道我是在什麼情緒下寫成這個作品,也不大明白我寫它的意義。即以極細心朋友劉西渭先生批評說來,就完全得不到我如何用這個故事填補我過去生命中的一點哀樂的原因。唯其如此,這個作品在我抽象感覺上,我卻得到一種近乎嚴厲譏刺的責備。
 
  「這是一個膽小而知足且善逃避現實者最大的成就。將熱情注入故事中,使他人得到滿足,而自己得到安全,並從一種友誼的回聲中證實生命的意義。可是生命真正意義是什麼?是節制還是奔放?是矜持還是瘋狂?是一個故事還是一種事實?」
 
  「這只是我要回答的問題,他人也不能強迫我答覆。」
 
  不過這件事在我生命中究竟已經成為一個問題。庭院中棗子成熟時,眼看到綴繫在細枝間被太陽曬得透紅的小小果實,心中不免有一絲兒對時序的悲傷。一切生命都有個秋天,來到我身邊卻是那個「秋天的感覺」。這種感覺可以使一個浪子縮手皈心,也可以使一個君子糊塗墮落,為的是衰落預感刺激了他,或惱怒了他。
 
  天氣漸冷,我已不能再在院中陽光下寫什麼,且似乎也並無什麼故事可寫。心手兩閒的結果,使我起始墜入故事裡鄉下女孩子那種紛亂情感中。我需要什麼?不大明白,又正像不敢去思索明白。總之情感在生命中已抬了頭。這比我真正去接近某個「偶然」時還覺得害怕。因為它雖不至於損害人,事實上卻必然會破壞我——我的工作理想和一點自信心,都必然將如此而毀去。最不妥當處是我還有些預定的計劃,這類事與我「性情」雖不甚相合,對我「生活」卻近於必需。情感若抬了頭,一群「偶然」聽其自由浸入我生命中,就什麼都完事了。當時若能寫個長篇小說,照《邊城題記》中所說來寫崩潰了的鄉村一切,來消耗它,歸納它,也許此後可以去掉許多困難。但這種題目和我當時的心境都不相合。我只重新逃避到字帖賞玩中去。我想把寫字當成一束草,一片破碎的船板,儼然用它為我下沉時有所備。我要和生命中一種無固定性的勢能繼續掙扎,盡可能去努力轉移自己到一種無礙於人我的生活方式上去。
 
  不過我雖能將生命逃避到藝術中,可無從離開那個環境。環境中到處是年青生命,到處是「偶然」。也許有些是相互逃避到某種問題中,有些又相互逃避到禮貌中,更有些說不定還近於「挹彼注此」的情形,因之各人都可得到一種安全感或安全事實。可是這對於我,自然是不大相宜的。我的需要在壓抑中,更容易見出它的不自然處。歲暮年末時,因之「偶然」中之某一個,重新有機會給了我一點更離奇印象。依然那麼脆弱而羞怯,用少量言語多量微笑或沉默來裝飾我們的晤面。其時白日的陽光雖極稀薄,寒風凍結了空氣,可是房中爐火照例極其溫暖,火爐邊柔和燈光中,是能生長一切的,尤其是那個名為「感情」或「愛情」的東西。可是為防止附於這個名辭的糾紛性和是非性,我們卻把它叫作「友誼」。總之,「偶然」之一和我的友誼越來越不同了。一年餘以來努力的退避,在十分鐘內即證明等於精力白費。「偶然」的缺點依舊尚留在我印象中,而且更加確定,然而卻不能保護我什麼了。其他「偶然」的長處,也不能保護我什麼了。
 
  我於是逐漸進入到一個激烈戰爭中,即理性和情感的取捨。但事極顯明,就中那個理性的我終於敗北了。當我第一次給了「偶然」一種敗北以後的說明時,一定使「偶然」驚喜交集,且不知如何來應付這種新的問題。因為這件事若出於另一「偶然」,則準備已久,恐不過是「我早知如此」輕輕的回答,接著也不過是由此必然而來的一些給和予。然而這事情卻臨到一個無經驗無準備的「偶然」手中,在她的年齡和生活上,是都無從處理這個難題,更毫無準備應付這種問題的技術。因此當她感覺到我的命運是在她手中時,不免茫然失措。
 
  我呢,儼然是在用人教育我。我知道這恰是我生命的兩面用之於編排故事,見出被壓抑熱情的美麗處用之於處理人事,即不免見出性情上的弱點,不特苦惱自己也苦惱人。我真正已放棄了一切可由常識來應付的種種,一任自己沉陷到一種情感漩渦裡去。十年後溫習到這種「過去」時,我恰恰如在讀一本屬於病理學的書籍,這本書名應當題作:《情感發炎及其治療》,作者是一個瘋子同時又是一個詩人。書中毫無故事,惟有近乎抽像的印象拼合。到客廳中紅梅與白梅全已謝落時,「偶然」的微笑已成為苦笑。因為明白這事得有個終結,就裝作為了友誼的完美,和個人理想的實證,帶著一點悲傷,一種出於勉強的充滿痛苦的笑,好像說,「我得到的已夠多了」,就到別一地方去了。走時的神氣,和事前心情上的紛亂,竟與她在某一時寫的一個故事完全相同。不同處只是所要去的方向而已。
 
  我於是重新得到了穩定,且得到用筆的機會。可是我不再寫什麼傳奇故事了,因為生活本身即為一種動人的傳奇。我讀過一大堆書,再無什麼故事比我情感上的哀樂得失經驗更離奇動人。我讀過許多故事,好些故事到末後,都結束到「死亡」和一個「走」字上,我卻估想這不是我這個故事的結局。
 
  第二個「偶然」因在我生命中用另外一種形式存在,我用另外一種心情讀了另外一本書。這本書正如出於一個極端謹慎的作者,中間從無一個不端重的句子,從無一段使他人讀來受刺激的描寫,而且從無離奇的變故與糾紛,然而且真是一種傳奇。為的是在這故事背後,保留了一切故事所必需的回目書中每一章每一節都是對話,與前一個故事微笑繼續沉默完全相反。故事中無休止的對話與獨白,卻為的是沉默即會將故事組織完全破壞而起從獨白中更可見出「偶然」生命取予的形式。因為預防,相互都明白一沉默即將思索,一思索即將究尋名詞, 一究尋名詞即將可能將「友誼」和「愛情」分別意義。這一來,情形即發生變化,不窘人將不免自窘。因此這故事就由對話起始,由獨白結束。書中人物儼然是在一種戰爭中維持了十年友誼。形式上都得到了勝利,事實上也可說都完全敗北。因為裝飾過去的生命,本容許有一點嫵媚和愛驕,以及少許有節制的瘋狂,目下說來或不甚合理,在十年八年時間中,卻將醇化成為一種溫柔的紀念。但在這個故事中卻用對話獨白代替了。這是一本純潔故事,可是也是一本使人讀來惆悵的故事。
 
  第三個「偶然」浸入我生命中時,初初即給我一種印象,是上海成衣匠和理髮匠等等在一個年青肉體上所表現的優美技巧。我覺得這種技巧只合給第二等人增加一點風情上的效果,對於「偶然」實不必要。因此我在沉默中為疑衍字,或缺其字除去了這些人為的技巧,看出自然所給予一個年青肉體完美處和精細處。最奇異的是這裡並沒有情慾,竟可說毫無情慾,只有藝術。我所處的地位完全是一個藝術鑒賞家的地位。我理會的只是一種生命的形式,以及一種自然道德的形式。沒有衝突,超越得失,我從一個人的肉體認識了神與美,且即此為止,除了在《看虹錄》一個短短故事上作小小敍述,我並不曾用其他方式破壞這種神與美的印象。正可說是一本完全圖畫的傳奇,就中無一個文字。唯其如此,這個傳奇也莊嚴到使我不能用文字來敘述。唯一可重現人我這種崇高美麗情感就當是音樂。但是一個輕微的歎息,一種目光的凝注,一點混和愛與怨的退避,或感謝與崇拜的輕微接近,一種象徵道德極致的素樸,一種表示驚訝的呆,音樂到此亦不免完全失去了意義……
 
  我在用人教育我,陸續讀了些不同體裁的傳奇。這點因緣大多數卻又我先前所寫的一堆故事而來。正好像在故事上我留給人的印象是誠實而細心,且奇特的能辨別人生理解人心,更知道莊嚴和粗俗的細微份量界限,不至於錯用或濫用。這些偶然為證明這些長處是否真實,稍稍帶點好奇來發現我,我能翻閱這些奇書。
 
  不過度量這一切,自然用的是我從鄉下隨身帶來的尺和秤。若由一般社會所習慣的權衡來度量我的弱點和我的坦白,則我存在的意義存在的價值早已失去了。我也許在「偶然」中翻閱了這些不應道及的篇章,留下些不大宜重述的印象。然而我知道,這對於「偶然」,是大都以能夠將靈魂展覽於我這個精細的聽眾面前,為無愧於心;(否則)到二十年後生命失去青春光澤時,()會覺得未將那些東西在我面前展覽為失計的。
 
  正因為弱點和坦白共同在性格或人格上表現,如此單純而明朗,使我在婚姻上見出了奇跡。在連續而來的挫折中,作主婦的情感經驗,比《邊城》中的翠翠困難複雜多了。然而始終能保留那個幸福的幻影,而且還從其他方式上去證實它。這種事由別人看來,將為不可解,恰恰如我為這個問題寫的一個短篇所描寫到的情形:「或出於一種偉大容忍,或出於一種明知原諒,當兩人在熟人面前被人稱為『佳偶』時,就用微笑表示『也像冤家』;又或在熟人神氣間被目為『冤家』時,仍用微笑表示『實是佳偶』」,由自己說來,也極自然。只因為理解到「長處」和「弱點」原是生命使用方式上的不同,情形必然就會如此。
 
  再過了四年,戰爭把世界地圖和人類歷史全改變了過來,同時從極小處,也重造了人與人的關係,以及這個人在那個人心上的位置。
 
  一些偶然又繼續在我生命中保存了一點勢力。但今昔情況已稍稍不同。
 
  一個聰明善感的女孩子,年紀大了點時,自然都樂意得到一個朋友的信,更樂意從一個朋友得到一點有分際分寸的、混合憂鬱和熱忱所表示的輕微煩亂,用作當前剩餘青春的點綴,以及明日青春消逝溫習的憑證。如果過去一時,對某一朋友還保留些美好印象,印象的重,使人在新的取予上都不能不變更一種方式,見出在某些事情上的寬容為必然,在某種事情上的禁忌為不必要,無形中都放棄了過去一時的那點警懼心和防衛心。因此虹和星都若在望中,我儼可以任意去伸手摘取。可是一切既在時間有了變化,我也不免受了一分影響,我所注意摘取的,應當說卻是自己生命追求抽原則的一種形式。我可說常在一種精細而穩重與盲目而任性的交替中,過了許多離奇日子,得到許多離奇經驗。我只希望保留這種熱忱到文字中。對於愛情或友誼本身,已不至於如何驚心動魄來接近它了。我懂得「人」多了一些,懂得自己也多了些。在「偶然」之一過去所以自處的「安全」方式上,我發現了節制的美麗。在另外一個「偶然」目前所以自見的「忘我」方式上,我又發現了忠誠的美麗。在第三個「偶然」所希望於未來「謹慎」方式上,我還發現了謙退中包含勇氣與明智的美麗……生命取捨的多方,因之使我不免有點「老去方知讀書少」的自覺。我還需要學習,從更多陌生的書以及少數熟習的人,好好學習點「人生」。
 
  因此一來,「我」就重新又成為一個毫無意義的字言,因為很快即完全消失到一些「偶然」的顰笑和這類顰笑權衡的取捨中了。
 
  失去了「我」後卻認識了「神」,以及神的莊嚴。牆壁上一方黃色陽光,庭院裡一點花草,藍天中一粒星子,人人都有機會見到的事事物物,多用平常感情去接近它。對於我,卻因為常常和「偶然」某一時的生命同時嵌入我記憶中印象中,它們的光輝和色澤,就都若有了神性,成為一種神跡了。不僅這些與「偶然」時浸入我生命中的東西,含有一種神性,即對於一切自然景物,到我單獨默會它們本身的存在和宇宙微妙關係時,也無一不感覺到生命的莊嚴。花木為防衞侵犯生長的小刺,為誘惑關心而具有的甜香,我似乎都因此領悟到它的因果。一種由生物的美與愛有所啟示,在沉靜中生長的宗教情緒,無可歸納,我之一部分生命,竟就如此完全消失在對於一切自然的皈依中。這種由複雜轉簡單的情感,很可能是一切生物在生命和諧時所同具的,且必然是比較高級生物所不能少的。人若保有這種情感時,即可產生偉大的宗教,或一切形式精美而情感深致的藝術品。對於我呢,我什麼也不寫,亦不說。我的一切官能似乎在一種嶄新教育中,經驗了些極纖細微妙的感覺。
 
  我不懼怕事實,卻需要逃避抽象,為事實只是一團糾紛,而抽象卻為排列得極有秩序的無可奈何()苦悶。我用這種「從深處認識」的情感來寫故事,因之產生了《長河》產生《芸廬紀事》,兩個作品到後終被扣留無從出版,不是偶然的事了。因為從普通要求來說,對戰事描寫,是不必要如此向深處掘發的其實我那時最宜寫的是忠忠實實記述那些偶然行為如何形成一種抽象的過程。若能用文字好好保留下來,毫無可疑,將是一個有光輝的筆錄。
 
  我住在一個鄉下,因為某種工作,得常常離開了一切人,單獨從個寬約七里的田坪通過。若跟隨引水道曲折走去,可見到長年活鮮鮮的潺湲流水中,有無數小魚小蝦,隨流追逐,悠然自得,各有其生命之理。平流處多生長了一簇簇野生慈菇,箭形葉片雖比田中培育的較小,開的小白花卻很有生氣。花朵如水仙,白瓣黃蕊連綴成一小串,抽苔從中心挺起。路旁尚有一叢叢刺薊野草,開放翠藍色小花,比毋忘我草形體尚清雅脫俗,使人眼目明爽,如對無雲碧。花謝後卻結成無數小小刺球果子,便於借重野獸和家犬攜帶繁殖到另一處。若從其他幾條小路上走去,蠶豆和麥田中,照例到處生長紫色櫻草,花朵細碎而嫵媚,還帶上許多白粉。採摘來時不過半小時即枯萎,正因為生命如此美麗脆弱,更令人感覺生物求生存與繁殖的神性。在那兩旁鋪滿色彩絢麗花朵細小的田塍音成上,且隨時可看到成對成雙軀體異常清潔的鴒,羽毛黑白分明,見人時微帶驚詫,一面飛起一面搖顛著小小長尾,在豆麥田中一起一伏,似乎充滿了生命的悅樂。還有那個頂戴大絨冠的戴勝鳥,已過了蹲擾人間茅屋頂上呼朋喚侶的求愛期,披負一身雜毛,睜着一對小眼睛骨碌碌的對人癡看,直到來人近身時,方匆促展翅飛去。本地秧田照習慣不作他用。除三月時育秧,此外長年都浸在一片淺水裡,另外幾方小田種上慈菇蓮藕的,也常是一片水。不問晴雨這種田中照例有三兩隻縮肩禿尾白鷺鷥,神情而寂寞,在泥沼中有所等待,有所尋覓。又有種鷗形水鳥,在田中走動時,肩背毛羽全是一片美麗桃灰色,光滑而帶絲光澤,有時數百成群在明朗陽光中翻飛遊戲,因翅翼下各有一片白,便如一陣光明的星點,在藍下動蕩。小村子有一道流水穿過,水面人家土牆邊,都用帶刺香花作籬笆,帶雨含露成簇成串的小白花,常低垂到人頭上,得用手撩撥方能通過。樹下小河溝中,常有小孩子捉鰍拾蚌,或精赤身子相互澆水取樂。村子中老婦人坐在滿是土蜂窠的向陽土牆邊取暖,屋角隅聽到有人用大石杵緩緩的搗米聲,將這些景物人事相對照,恰成一希奇動人景象。過小村落後又是一片平田,菜花開時,眼中一片黃,鼻底一片香。土路不十分寬,馱麥粉的小馬和馱燒酒的小馬,與迎面來人擦身過時,趕馬押運貨物的,遠遠的在馬後喊「讓馬」,從不在馬前馬讓人。因此行人必照規矩下田塍上去,等待馬走過時再上路。菜花一片黃的平田中,還可見到整齊成行的細枝葫麻,竟像是完全為裝飾用,一行一行栽在中間,在瘦小脆弱的本端,開放一朵朵翠藍色小花,花頭略略向下低垂,張著小嘴如鈴蘭樣子,風姿娟秀而明媚,在陽光下如同向小蜂小蟲微笑,「來吻我這裡有蜜!……」
 
  眼目所及都若有神跡存乎其間,且從這一切都可發現有「偶然」的友誼的笑語和愛情芬芳。在另一方面,人事上自然也就生長了些看不見的輕微的妒忌,無端的憂慮,有意的間隔,和那種無邊無際累人而又悶人的白日夢。尤其是一點眼淚,來自愛怨交縛的一方,一點傳說,來自得失未明的一方,就在這種人與人,「偶然」與「偶然」的取捨分際上,我似乎重新接受了一種人生教育。矢來有向《韓非子‧內儲說上》:夫矢來有鄉,則積鐵以備一鄉;矢來無鄉,則為鐵室以盡備之。備之則體不傷。故彼以盡備之不傷,此以盡敵(防範)之無姦(使臣下無得有姦情貳心)也。或矢來無向,我卻一例聽之直中所欲中心上某點,不逃避,不掩護。我處在一種極端矛盾情形中,然而到用自己那個心寸來測檢時,卻感覺生命實複雜而莊嚴。尤其是從一個「偶然」的眩目景象中離開,走到平靜自然下見到一切時,生命的莊嚴有時竟完全如一個極虔誠的教。誰也想像不到我生命是在一種什麼形式下燃燒。即以這個那個「偶然」而言,所知道的似乎就只是一些片斷,不完全的一體。
 
  我寫了無數篇章,敘述我的感覺或印象,結果卻不曾留下。正因為各種試驗都證明它無從用充滿歷史霉斑的文字保存或只合保存在生命中且即同一回事,在人我生命中,意義上亦將完全不同。
 
  我那點只用自己心寸度量人事得失的方式,不可免要反到對「偶然」的缺點辨別上。這種細微感覺在普通人我關係上決體會不到,在比較特殊一種情形上,便自然會發生變化。恰如甲狀腺在水中的情形,分即或極稀少,依然可以測出。在這個問題上,我明白我泛神的思想,即曾經損害到這個或那個「偶然」的幽微感覺是種什麼情形。我明知語言行為都無補於事實,便作沉默應付了一些困難,尤其是應付輕微的妒嫉,以及伴那個人類弱點而來的一點怨,一點責難,一點不必要的設計。我全當作「自然」。我自覺已盡了一個朋友所能盡的力,來在友誼上用最纖細感覺接受纖細反應。而且在誠實外還那麼謹慎小心,從不曾將「鄉下人」實證生命的方式,派給一個城中有教養的朋友一切有分際的限制,即所以保護到人我情感上和生活上的安全。然而問題也許就正在此「你口口聲聲說是一個鄉下人,卻從不用鄉下人的坦白來說明友誼裝作紳士,拘謹到令人以為是世故,矜持到近乎虛偽。然而在另外一個人面前,你可能又完全如一個鄉下人。」我就用沉默將這種詢問所應有的回聲,逼回到那個「偶然」耳中去,使她從自己回音中聽出:「對於你,我不願用輕微損害取得快樂;對於人,我不能作絲毫計較保護安全這是熱情的兩種形式,只為得你們原是兩種人,兩種愛,兩種取和予。」於是這個「偶然」走了。我還必須繼續沉默下去,雖然在沉默中,無從將我為保護她的那點好意弄明白。
 
  其次是正在把生活上的缺點從習慣中擴大的「偶然」,當這種缺點反到我感覺上時,她一面即意識到過去一時某些稍稍過分行為中,失去了些驕傲,無從收回一面即經驗到必須從另外一種信託上,方能取回那點自尊心或更換一個生活方式,始可望產生一點自信心。因為熱情是一種教育,既能使人瘋狂糊塗,也能使人明徹深思。熱情使我對於「偶然」感到驚訝,無物不「神」,卻使「偶然」明白自己只是一個「人」,樂意從人的生活上實現個人的理想與個人的夢。到「偶然」思索及一個人的應得種種名分與事實時,當然有了痛苦。因為發覺自己所得到雖近於生命中極純粹的詩,然而個人所期待所需要的還只是一種具體生活。純粹的詩雖能作一個女人青春的裝飾,華美而又有光輝,然而並不能夠穩定生命,滿足生命。再經過一些時間的澄濾,便得到如下的結論:「若想在他人生命中保有『神』的勢力,即得犧牲自己一切『人』的理想。若希望證實『人』的理想,即必須放棄當前唯『神』方能得到一切。熱情能給人興奮,也給人一種無可形容的疲倦。尤其是在『純粹的詩』和『活鮮鮮的人』願望取捨上,更加累人。」「偶然」就如數年前一樣,用著無可奈何的微笑,掩蓋到心中受傷處,離開了我。臨走時一句話不說。我卻從她沉默中,聽到一種申訴:「我想去想來,終究是個人,並非神,所以我走了。若以為這是我一點私心,這種猜測也不算錯誤。因為我還有我做一個人的希望並且明白離開你後,在你生命中保有的印象若儘那麼下去,不說別的,這種印象在習慣上逐漸毀滅,對於我也受不了。若不走,留到這裡算什麼?在時間交替中我能得到些什麼?我不能盡用詩歌生存下去,恰恰如你說的不能用好空氣和風景活下去一樣。我是個並不十分聰明的女人,這也許正是使我把一首抒情詩當作散文去讀的真正原因我的行為並不求你原諒,因為給予的和得到的已夠多,不需用這種泛泛名詞來自解了。說真話,這一走,這個結論對於你也不十分壞!個幸福的家庭,有一個——應當說有許多的『偶然』,都在你過去生活中保留一些印象。你得到所能得到的,也給予所能給予的。尤其是在給予一切後,你反而更豐富更充實的存在。」於是「偶然」留下一排插在上的玉簪花,搖搖頭,輕輕的開了門,當真就走去了。其時天落了點微雨,雨後有彩虹在天際。
 
  我並不如一般故事上所說的身心崩毀,反而變得非常沉靜。因為失去了「偶然」,我即得回了理性。我向虹起處方向走去,到了一個小小山頭上。過一會兒,殘虹消失到虛無裡去了,只剩餘一片在變化中的雲影。那條素色的虹霓,若干年來在我心上的形式,重新明明朗朗在我眼前現出。我不由得不為「人」的弱點和對於這種弱點掙扎的努力,感到一點痛苦。「『偶然』,你們全走了,很好。或為了你們的自覺,或為了你們的自負,又或不過是為了生活上的習慣,既以為一走即可得到一種解放,一些新生的機緣,且可從另外人事關係,收回過去一時在我面前損失的尊嚴和驕傲,尤其是生命的平衡感和安全感的獲得在你認為必需時,不拘用什麼方式走出我生命以外,我覺得都不可免的。可是時間帶走了一切,也帶走了生命中最光輝的青春,和附於青春而存在的羞怯的笑,優雅的禮貌,微帶矜持的應付,有彈性極敏感的情分取予,以及那個肉體的完整形式,華美色澤和無比芳香。消失的即完全消失到不可知的『過去』裡了。然而卻有一個朋友能在印象中保留它,能在文字中重現它……你如想尋覓失去的生命,是只有從這兩方面得到,此外別無方法。你也許以為失去了我,即可望得到『明天』,但不知生命真正失去了我時,失去了『昨天』,活下來對於你是種多大的損失!」
 
  自從「偶然」離開了我後,雲南就只有雲可看了。黃昏薄暮時節,天上照例有一抹黑雲,那種黑而秀的光景,不免使我想起過去海上的白帆和草地上黃花,想起種種虹影和淡白星光,想起燈光下的沉默繼續沉默,想起牆壁上慢慢的移動那一方斜陽,想起瓦溝中的綠苔細雨微風中輕輕搖頭的狗尾草……想起一堆希望和一點瘋狂,終於如何又變成一片藍色的火焰,一撮白灰。這一切如何教育我認識生命最離奇的遇合與最高的意義。
 
  當前在雲影中恰恰如過去在海岸邊,我獲得了我的單獨。那個失去了十年的理性,完全回到我身邊來了。
 
  「你這個對政治無信仰對生命極關心的鄉下人,來到城市中『用人教育我』,所得經驗已經差不多了。你比十年前穩定得多也進步得多正好準備你的事業,即用一支筆來好好的保留最後一個浪漫派在二十世紀生命取予的形式,也結束了這個時代這種情感發炎的症候。你知道你的長處,即如何好好的善用長處。成功或勝利在等待你,嘲笑和失敗也在等待你,但這兩件事對於你都無多大關係。你只要想到你要處理的也是一種歷史,屬於受時代帶走行將消滅的一種人我關係的情緒歷史,你就不至於遲疑了
 
  「成功與幸福,不是智士的目的,就是俗人的期望這與我全不相干。真正等待我只有死亡。在死亡來臨以前,我也許還可以作點小事,即保留這些『偶然』浸入一個鄉下人生命中所具有的情感衝突與和諧程序。我還得在『神』之解體的時代,重新給神作一種讚頌。在充滿古典莊嚴與雅致的詩歌失去光輝和意義時,來謹謹慎慎寫最後一首抒情詩。我的妄想在生活中就見得與社會隔閡,在寫作上自然更容易與社會需要脫節。不過我還年青,世故雖能給我安全和幸福,一時還似乎不必來到我身邊。我已承認你十年前的意見,即將一切交給『偶然』和『情感』為得計。我好像還要受另外一種『偶然』所控制,接近她時,我能從她的微笑和皺眉中發現神;離開她時,又能從一切自然形式色澤中發現她。這也許正如你所說,因為我是個對一切無信仰的人,卻只信仰『生命』。這應當是我一生的弱點,但想想附於這個弱點下的坦白與誠實,以及對於人性細緻感覺理解的深致,我知道,你是第一個就首先對於我這個弱點加以寬容了。我還需要回到海邊去,回到『過去』那個海邊。至於偶然呢,我知道她需要的倒應當是一個『抽』的海邊。兩個海邊景物的明麗處相差不多,不同處其一或是一顆孤獨的心的歸宿一卻是熱情與夢結合而為一使偶然由『神』變『人』的家。其一是用孤獨心情為自己去找尋那些蚌殼,由蚌殼產生想像,一是帶了幾個孩子去為孩子找尋那些原來式樣的蚌殼,讓孩子們把這些小小蚌殼和稚弱情感連接起來。……」
 
  「唉,我的浮士德,你說得很美,或許也說得很對。你還年青,至少當你某一時,種黯黃黃燈光所誘惑時,就顯得相當年青。我還相信這個廣大世界,尚有許多形體、顏色、聲音、氣味,都可以刺激你過分靈敏的官覺,使你變得真正十分年青。不過這是不中用的。因為時代過去了。在過去時代能激你發狂引你入夢的生物,都在時間漂流中消滅了勻稱與豐腴,典雅與清芬。能教育你的正是從過去時代培植成功的各式典型時間在成毀一切從這種新陳代謝中,凡屬於你同一時代中的生物,因為脆弱,都行將消滅了。代替而來的將是無計劃選擇隨同海上時髦和政治需要繁殖的一種簡單範本。在這個新的時代進展中,你是個不必要的人物了。在這個時代中,你的心即或還強健而堅韌,也只合為『過去』而跳躍,不宜於用在當前景象上了。你需要休息休息了,因為在這個問題上徘徊實在太累。你還有許多事情可作,縱不樂成也得守常。有些責任,即與他人或人類幸福相關的責任。你讀過那本題名《情感發炎及其治療》的奇書,還值得寫成這樣一本書。且不說別的,即你這種文字的格式,這種處理感覺和思想的方法,也行將成為過去,和當前體例不合了!」
 
  「是不是說我老了?」
 
  沒有得到任何回答。
 
  天氣冷了些,桌前清油燈加了個燈頭,兩個燈頭燃起兩朵青色小小火焰,好像還不夠亮,燈光總是不大穩定,正如一張怯弱發抖的嘴唇,代替過去生命吻在桌前一張白紙上十年前寫《邊城》時,從槐樹和棗樹枝葉間濾過的陽光如何照在白紙上,恍惚如在目前。燈光照及油瓶、茶杯、書和桌面遺留的一小滴油時,曲度當處都微微返著一點光。我心上也依稀返著一點光影,照過去,又像是為過去所照徹
 
  我應當在這一張白紙上寫點什麼?一個月來因為寫「人」,作品已第三回被扣,證明我對於事的尋思,文字體例顯然當真已與時代不大相合。因此試向「時間」追,就見到那個過去。然而有些事,已多少有點不同了。
 
  「時間帶走了一切,天上的虹或人間的夢,或失去了顏色,或改變了式樣。即或你自以為有許多事尚好好保留在心上,可是,那個時間在你不大注意時,卻把你的心變硬了,變鈍了,變得連你自己也不大認識自己了。時間在改造一切,重造一切,太空星宿的運行,地面昆蟲的觸角,你和人,同樣都在時間下失去了固有的位置和形體。正如詩人所說:『美不能在風光中靜止人生究竟可憫!這就是人生
 
  「溫習過去,變硬了的心也會柔軟的!到處地方都有個秋風吹上人心的時候,有個燈光不大明亮的時候,有個想向『過去』伸手,若有所攀援,希望因此得到一點助力,方能夠生活得下去時候。我或那些偶然,難道不需要向『過去』伸手……
 
  「這就更加可憫!因為印象的溫習,會追究到生活之為物,不過是一種連續的負心。『過去』份量若太重,心子是載不住它的。凡事無不說明忘掉比記住好。在過去當前印象和事實取捨上,也正是一種戰爭!你曾經戰爭過來,你還得繼續戰爭。」
 
  是的,這的確也是一種戰爭。我始終對前那兩個小小青色火焰望著。燈頭不知何時開了花,「在火焰中開放的花,油盡燈息時,才會謝落的。」
 
  「你比擬得好。可是人不能在美麗比喻中生活下去。熱情本身並不是象徵,雖抽象,也具體,它燃燒了自己生命時,即可能燃燒別人的生命。到這種情形下,只有一件事情可作,即聽它燃燒,從相互燃燒中有更新生命產生(或為一個孩子,或為一個作品)。那個更新生命方是象徵熱情。人若思索到這一點,為這一點而痛苦,痛苦在超過忍受能力時,自然就會用手去剔剔你所謂要在油盡燈熄時方謝落的燈花。那麼一來,燈花就被剔落了。多少人即如此戰勝了自己的弱點,雖各在撤退中救出了自己,也正可見出愛情上的勇氣和決心因為不是件容易事,雖損失夠多,作成功後還將感謝上帝賜給他的那點勇氣和決心。」
 
  「不過,也許在另外一時,還應當感謝上帝給了另外一個人的弱點,即燈光引帶他向過去那個弱點。因為在這種弱點上,生命即重新得到了意義。」
 
  「既然自己承認是弱點,你自己到某一時也會把燈花剔落的。」
 
  我當真就把燈花剔落了。可是重新添了兩個燈頭,燈光立刻亮了許多。我要試試看能否有四朵燈花深夜中偶然同時開放。
 
  油慢慢的燃盡時,我手足都如結冰,還沒有離開桌邊。燈光雖漸漸變弱,還可以照我認識走向過去,並辨識路上所有和所遭遇的一切。情感似乎重新抬了頭,我當真變得好像很年輕,不過我知道,這只是那個過去發炎的反應,不久就會平復的。
 
  屋角風聲漸大時,我擔心院中那株在小陽春十月中開放的杏花,會被冷風凍壞。「我關心的是一株杏花還是幾個人?是幾個在過去生命中發生影響的人,還是另外更多數未來的生存方式?」等待回答,沒有回答。
 
  燈光熄滅時,我的心反而明亮了起來。
 
  一切都沉默了。遠處有風吹樹枝,聲音輕而柔,彷彿有所詢問:「欸,你寫的可是真事情?」
 
  我答非所問:「美不能在風光中靜止。」
 
一九四二年作

2023年1月12日 星期四

試譯:〈澄清〉喬治·阿甘本【Clarifications-Giorgio Agamben】 淺白

澄清  喬治·阿甘本(試譯:淺白)
 
有位意大利記者很努力的(其實也他那行內的成規罷)想要曲解、淆訛,我那對於是次「疫情」正在使這國家陷入倫理昏亂狀態的觀點——即哪怕是對着死者遺體,人也已不再抱有任何尊重或敬畏之情了。一如此君名字實不值得提起一樣,他那些盡可預料的論述伎倆,原也是不值得人特意反駁或矯正的(若真對此有興趣者,大可參看我在Quodlibet網站上發表的另一篇文章:〈感染〉)。是故,我寧願在此寫些進一步的反思——而這點東西,儘管本身也是寫得夠清楚的,但相信稍後還是不會逃過被曲解的命運。
 
恐懼,乃一很壞的諮詢對象,但它能令我們看見許多我們原先假裝沒有看到的東西(或曰事相)。那直接癱瘓了整個國家的恐懼浪潮,其所首先揭示的,就是今天我們的社會早就已不再相信任何事情,除卻「裸命」(naked life——此一作為根本存在現實之狀態。很明顯,意大利人已準備好犧牲幾乎所有東西——正常的生活條件、社交關係、工作,甚至是友誼、宗教,或政治信念——來避免承受病倒的風險。「裸命」的狀態,和那對於失去其之恐懼,並沒有讓這國家的男女就此變得更為團結、凝聚,反倒是蒙蔽和疏隔了他們人類作為「他者」,一如孟佐尼(Alessandro Manzoni)在《約婚夫婦》裏所描述的瘟疫裏的人一樣,如今皆得一律被視為潛在的播疫者,合該不惜一切代價迴避——或至少,也該維持起碼一米以上的距離。死者——(彼乃)我們的死者——沒有接受葬禮的權利;我們甚至連所愛之人的屍體——它們在死前究竟發生過甚麼,也無法搞清楚。我們的同胞已在無聲沒息中被抹消存在,而奇怪的卻是教會在這點上,至今仍詭異地保持着緘默。人與人的關係,在這樣一個即將永久的慣習於此種「天曉得要持續多久」的生活模式的國度裏,將會變成何等模樣?而一個除了「求存」以外別無第種價值觀的,到底又會是個怎樣的社會?
 
至若另一件同樣令人不安的事,便是是次「疫情」已很清楚地證明:那一各國政府在多年前已開始着意讓我們日益慣習的「例外狀態」,今已大概成為一種真實的常態了。過去我們盡有過較這次「疫情」更為洶猛、嚴重的疫病,但都從來沒人想到要去宣佈、實施一個像今日這樣的「緊急狀態」——一個教我們甚至連動都不敢動的狀態。人已變得極其慣習於在這種「永久性危機」和「緊急狀態」下生活,乃至他們甚也不曾察覺彼「生活」已徹底的淪為一種純粹的生物狀態——在此狀態下,人失卻的不僅是任何政治或社會性的面向,且更是失去了其一切固有的同理心和人情的面向。一個長處在「緊急狀態」裏的社會,永不可能是個自由的社會。而我們實際上乃是在一為着所謂「安全原因」、而摒棄自由的社會裏過活,故結果便每是如後者般定譴了自身,要永遠在此種充滿恐懼和不安的狀態下茍存下去
 
是以也難怪我們會用「戰爭」來譬況這場疫病——畢竟那些「緊急狀態」的規定,今已很簡而有效的迫使我們要生活在宵禁之下了。只是,當面對着一種可以隨機依存在任何人身上的、無形的敵人時,一場針對彼之戰爭,毋寧也將是一種最荒謬的戰爭。這,若衷心點說,乃是一場內戰;因敵人不在外面某處,它就在我們的裏面
 
故真正最教人憂懼的,並不是當下的事況(或至少說,不只」是當下正在發生的事況),而是在於它的後遺。即如戰爭總是要給接後的和平時期留下大量的惡毒技術——像尖刺鐵絲網,以至核電廠等都是明證——一樣,我們盡可想見在這次所謂「醫療緊急狀態」完結後,大會有許多後續的嘗試,就着那些先前各政府都已久欲追求、然卻終也未有機會推行的實驗:比如是讓大學和中小學保持關閉;讓課堂和講座都在線上進行;讓一切討論政治及文化問題的沙龍聚會從此息跡;讓我們今後只能以數碼訊息溝通;並讓一切可行的機器盡可能地取代人際間的任何接觸——亦即任何「感染」,存留在我們人與人之間
 
12/1/2023初稿
 
Clarifications
By Giorgio Agamben
 
17/03/2020
 
An Italian journalist applied himself, according to the best practice of his profession, to distorting and falsifying my considerations on the ethical confusion into which the epidemic is throwing the country, where there is no longer even any respect for the dead. In the same way as it’s not worth mentioning his name, it’s not worth rectifying his predictable manipulations. Those who wish to do so may read my text Contagion on the Quodlibet publishers website.[1] Instead, I would rather publish here some further reflections, which, despite their clarity, will presumably be falsified too.
 
Fear is a bad counsellor, but it makes us see many things we pretended not to see. The first thing the wave of panic that’s paralysed the country has clearly shown is that our society no longer believes in anything but naked life.[2] It is evident that Italians are prepared to sacrifice practically everything – normal living conditions, social relations, work, even friendships and religious or political beliefs – to avoid the danger of falling ill. The naked life, and the fear of losing it, is not something that brings men and women together, but something that blinds and separates them. Other human beings, like those in the plague described by Manzoni, are now seen only as potential contaminators to be avoided at all costs or at least to keep at a distance of at least one metre. The dead – our dead – have no right to a funeral and it’s not clear what happens to the corpses of our loved ones. Our fellow humans have been erased and it’s odd that the Churches remain silent on this point. What will human relations become in a country that will be accustomed to living in this way for who knows how long? And what is a society with no other value other than survival?
 
The other thing, no less disturbing than the first, is that the epidemic is clearly showing that the state of exception, which governments began to accustom us to years ago, has become an authentically normal condition. There have been more serious epidemics in the past, but no one ever thought of declaring a state of emergency like today, one that forbids us even to move. Men have become so used to living in conditions of permanent crisis and emergency that they don’t seem to notice that their lives have been reduced to a purely biological condition, one that has lost not only any social and political dimension, but even any compassionate and emotional one. A society that lives in a permanent state of emergency cannot be a free one. We effectively live in a society that has sacrificed freedom to so-called “security reasons” and as a consequence has condemned itself to living in a permanent state of fear and insecurity.
 
It’s not surprising that we talk about the virus in terms of a war. The emergency provisions effectively force us to live under a curfew. But a war against an invisible enemy that can nestle in any other human being is the most absurd of wars. It is, to be truthful, a civil war. The enemy isn’t somewhere outside, it’s inside us.
 
What’s worrying in(is?) not so much the present, not only the present at least, but the aftermath. In the same way as the legacies of wars on peacetime have included a whole range of nefarious technologies, from barbed wire to nuclear plants, so it is very likely that there will be attempts to carry on pursuing, even after the medical emergency is over, many of the experiments governments hadn’t been able to implement: may universities and schools remain shut, with lessons and lectures taking place online, may an end be put once and for all to meetings and gathering to talk about political and cultural questions, may we only exchange digital messages and may wherever possible machines replace any contact – any contagion – between human beings.
 
English translation from (https://www.journal-psychoanalysis.eu/articles/coronavirus-and-philosophers/)

[1] 英譯見: (https://enoughisenough14.org/2020/03/20/giorgio-agamben-contagion/)。它是對意大利記者Paolo Flores d'Arcais文章〈哲學與病毒:阿甘本的譫語〉(Philosophy and Virus: The Ravings of Giorgio Agamben,發表於MicroMega16 March 2020)的回應。d'Arcais原文見 Internet Archive:(http://temi.repubblica.it/micromega-online/filosofia-e-virus-le-farneticazioni-di-giorgio-agamben/

 [2]Bare life refers then to a conception of life in which the sheer biological fact of life is given priority over the way a life is lived, by which Agamben means its possibilities and potentialities.


Jul 19, 2020, from (https://twitter.com/mhdksafa/status/1284549287863627776?s=20)


2021年11月14日截圖

轉載:沙士是後現代病 李蒙

沙士是後現代病 李蒙(錄者注:李蒙是陳雲筆名。)

沙士是由現代西方醫療體制一手包辦的疾病,由檢測、傳播、(假裝)醫治到致命,都在掌握醫學知識的醫院發生。可以大膽假設,如果沒有現代的醫院,沙士不會廣泛傳播,這種不大適應人體機理的病毒,很快就會隨病人的死亡而消逝,不一定能保存下來。

非典型肺炎的病徵與典型肺炎相若,但病情較輕,一般可以自愈,病原廣泛,可以由多種不同的微生物引起。沙士的病徵與非典型肺炎相若,但病因不明,病情反覆,醫學家現時一般相信由冠狀病毒引致,但也有病例是嚴重呼吸道症候,但無法證實病者是受到冠狀病毒感染的,世(衛)也曾一度考慮「未經診斷的非典型肺炎」(APWD)這個矛盾詞(未經診斷怎可稱病?)。

非典型肺炎模擬(simulate)了典型肺炎的表象,而沙士則模擬非典型肺炎的表象,只有表象而不一定有內容,以文化哲學而言,沙士確是「後現代」疾病:沙士病人表現出非典型肺炎的症狀,擁有科研條件的現代醫院測知和記錄了這些症狀。更有趣的是,沙士是到了密閉空調的醫院才廣泛傳播的,很多病者本身也是醫護人員,從大陸把沙士帶到香港的,是廣州一位醫學教授,台灣更有一名患病醫生,在外遊期間幾乎把沙士傳到日本。

沙士至今無明顯有效的治療方法,在適當療養下,很多病人會自愈,香港的多數死亡病例,是病人本身衰竭或醫院「假裝」用藥(如採用療效不明、副作用大的利巴偉林和類固醇)而引發死亡。

港府借沙士打擊弱小

後現代的病,飄忽不定,需要真正業務專精的醫學人員和醫療行政來應付,因此沙士專門襲擊的,是假裝現代化的地方。沒有現代醫院的地方,沙士不會廣泛傳播;真正擁有一流現代醫療和醫學科研的地方,如美國,沙士被有效隔離,而且不會胡亂用藥致命;只有假裝現代化的地方,如廣州、香港、北京和台北,沙士爆發嚴重,死亡率也高。

理解了這些文化現象,政府才談得上如何抗疫。目前港府委任曾蔭權司長的清洗行動,專門對付落後於現代的弱勢社群,可謂捉錯用神,誤導市民,認為只要打擊小販、舊區、舊樓和隨地吐痰的貧窮老伯,城市就會生,沙士不會再來。我們知道,香港的沙士病人甚少是在被人視為污穢的舊樓傳染的,吃了無牌小販食物的人,也不會因此感染沙士。

真正爆發社區感染的地方,是假裝現代化、但滿布生化陷阱的大型密集屋苑;正如引發禽流感的,不是新界小農場和街市雞販,而極可能是濫用抗生素和過度蓄養的大陸雞場。

曾蔭權不去整頓假裝現代的醫療行政體制,卻去領導「全城清潔策劃小組」,向毫無還手之力的弱勢社群和小本經營者開刀,狂獅撲兔,牛刀殺雞,怎會不奏效?然而,曾氏並無功勞,他只是由無事可為的循吏,變為欺凌弱小的酷吏而已。正如他在九七年入市干預,打擊不到飽食遠颺的股壇大鱷,卻打殘了小股民和散戶。

原刊《蘋果日報》16/6/2003
http://hk.apple.nextmedia.com/news/art/20030616/3354436

錄者按:不敢妄語。但寫的的確是傅柯,尤其是「表象」那裏:它不一定只解「表面的徵象」,事關「表」字,其實更可作動詞用,即人人都有表達、詮釋現象的欲動,這本來就是人性的一部分。主觀表象固然有其危險性,但更危險的,是以「客觀」為名,而主張壓倒、扼殺一切主觀表象權利的那套所謂的「現代」思維——畢竟對那些人而言,「客觀」從來都只是他們對外交際、謀食的慣語;他們從來都不曾在現實裏「客觀」對待過自己。(23/11/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