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曲傅先生事略 全祖望
朱衣道人者，陽曲傅山（1607—1684）先生也。初字青竹，尋改字青主，或別署曰公之它，亦曰石道人，又字嗇廬。家世以學行師表（作表率）晉中（指古晉國之地，今山西省）。先生六歲，啖黃精（補藥，古人認為久服能延年益壽。杜甫〈丈人山〉：掃除白髮黃精在，君看他時冰雪容），不樂穀食，強之，乃復飯。少讀書，上口數過，即成誦。顧（而、不過）任俠，見天下且喪亂，諸號為薦紳（達官貴人）先生者，多腐惡不足道，憤之，乃堅苦持氣節，不肯少與時媕婀（媕音庵。依違阿曲，無主見）。
提學（明初設儒學提舉司，管所屬州縣的教育行政）袁公繼咸（崇禎七年（1634）任山西提學僉事）為巡按張孫振所誣，孫振故奄黨（奄同「閹」，指魏忠賢黨）也。先生約其同學曹公良直等詣匭使（匭音鬼，小箱子。原是唐朝設置以收受民間意見的。後指管接受章疏的官），三上書訟之，不得達，乃伏闕（朝廷）陳情。時撫軍吳公甡（字鹿友。甡音新）亦直袁（以袁公為直），竟得雪，而先生以是名聞天下。馬文忠公世奇為作傳，以為裴瑜、魏劭（《後漢書‧史弼傳》：弼為政特挫抑彊豪，其小民有罪，多所容貸。遷河東太守……知多權貴請託，乃豫敕斷絕書屬（通「囑」）。中常侍侯覽果遣諸生齎（音劑）書請之，並求假鹽稅，積日不得通。生乃說以它事謁弼，而因達覽書。弼大怒曰：「太守忝荷重任，當選士報國。爾何人而偽詐無狀？」命左右引出，楚捶（杖笞，拷打）數百，府丞、掾史十餘人皆諫於廷，弼不對。遂付安邑（安邑縣）獄，即日考（通「拷」）殺之。侯覽大怨，遂詐作飛章（報告急事的奏章）下司隸（司隸校尉），誣弼誹謗，檻車（囚車）徵（收捕），吏人莫敢近者，唯前孝廉裴瑜送到崤澠之閒，大言於道傍曰：「明府摧折虐臣，選德報國，如其獲罪，足以垂名竹帛，願不憂不懼。」弼曰：「『誰謂荼苦，其甘如薺（《詩‧邶風‧谷風》）。』昔人刎頸，九死不恨。」……又前孝廉魏劭毀變形服，詐為家僮，瞻護於弼。弼遂受誣，事當棄市。劭與郡人賣郡邸，行賂於侯覽，得減死罪一等，論輸（罰作勞役）左校（左校令）。）復出。已而曹公任在兵科，貽之書曰：「諫官當言天下第一等事，以不負故人之期。」曹公瞿然，即疏劾首輔宜興（周延儒，宜興人）及駱錦衣養性（駱養性，受周延儒提拔，崇禎年間掌錦衣衛，後降清），直聲大震。
先生少長晉中，得其山川雄深之氣，思以濟世自見（通「現」，顯露自己），而不屑為空言。於是蔡忠襄公（蔡懋德，崇禎十四年任山西巡撫。十七年太原城被李自成攻陷，自縊死。諡忠襄）撫晉，時寇已亟（指李自成），講學於三立書院，亦及軍政、軍器之屬。先生往聽之，曰：「迂哉！蔡公之言，非可以起而行者也。」甲申（1644年），夢天帝賜之黃冠（道士的冠），乃衣朱衣（道士服裝），居土穴以養母。次年，袁公自九江羈於燕邸（代指北京），以難中詩貽先生，曰：「晉士惟門下（弟子、學生）知我最深。蓋棺不遠，斷不敢負知己，使異日羞稱友生（師長對門生自稱的謙詞）也。」先生得書慟哭曰：「公乎！吾亦安敢負公哉！」甲午（清順治十一年（1654）），以連染（牽連）遭刑戮，抗詞（直言、義正詞嚴貌）不屈，絕粒九日，幾死。門人有以奇計救之者，得免。然先生深自咤（音炸。通「吒」。痛惜；慨歎）恨，以為不如速死之為愈（勝過，或通「癒」）。而其仰視天、俛（同「俯」）畫地者並未嘗一日止（心不死也）。凡如是者二十年。
天下大定（南明亡於1662年），自是始以黃冠自放。稍稍出土穴與客接；然間有問學者，則告之曰：「老夫學莊、列者也，於此間諸仁義事，實羞道之；即強言之，亦不工。」又雅不喜歐公（歐陽修）以後之文，曰：「是所謂江南之文也（傅山《霜紅龕集‧序西北之文》：東南之文概主歐、曾（鞏），西北之文不歐曾）。」平定（今屬山西）張際者，亦遺民也，以不謹得疾死。先生撫其屍哭之曰：「今世之醇酒婦人以求必死者，有幾人哉？鳴呼，張生！是與沙場之痛等也。」又自嘆曰：「彎強躍駿（拉強弓，跨駿馬）之骨，而以佔畢（指讀書。佔通「覘」，視也，陰平聲。畢，簡冊）朽之，是則埋吾血千年而碧不可滅者矣（《莊子·外物》：萇（音場）弘死於蜀，藏其血三年而化為碧）！」或強以宋諸儒之學問，則曰 ：「必不得已，吾取同甫（陳亮，字同甫）。」
先生工書，自大小篆、隸以下，無不精。兼工畫。嘗自論其書曰：「弱冠學晉唐人楷法，皆不能肖，及得松雪（趙孟頫，號松雪道人，元朝畫家）、香山（董其昌，別號香光居士，明朝書畫家）墨跡，愛其圓轉流麗，稍臨之，則遂亂真矣。」已而乃愧之曰：「是如學正人君子者，每覺其觚稜（觚音姑。方正、有棱角）難近；降與匪人游（趙孟頫曾仕元朝），不覺其日親者。松雪何嘗不學右軍？而結果淺俗，至類駒王之無骨（或為徐偃王，周朝徐國國君。《尸子》：徐偃王有筋而無骨），心術壞而手隨之也。」於是復學顏太師。因語人學書之法：寧拙毋巧，寧醜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真率毋安排。君子以為先生非止言書也。
先生既絕世事，而家傳故有禁方（治病的秘方），乃資以自活。其子曰眉，字壽髦，能養志。每日樵于山中，置書擔上，休擔則取書讀之。中州（今河南一帶）有吏部郎者，故名士（是以前的名士），訪先生。既見，問曰：「郎君（對他人兒子的尊稱）安往？」先生答曰：「少需（稍待）之，且至矣。」俄而有負薪而歸者，先生呼曰：「孺子，來前肅客（拜見客人）！」吏部頗驚。抵暮，先生令伴客寢，則與敘中州之文獻（《論語·八佾》：「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文獻不足故也。」朱熹注：「文，典籍也。獻，賢也。」），滔滔不置，吏部或不能盡答也。詰朝（平明，清晨），謝先生曰：「吾甚慚於郎君。」先生故喜苦酒，自稱老蘗禪（修行吃苦的老和尚。蘗音拍，一種落葉喬木，樹皮味苦，可入藥），眉乃自稱曰小蘗禪。或出遊，眉與先生共輓車（輓通挽。拉著藥車），暮宿逆旅，仍篝燈課讀經、史、騷、選諸書。詰旦，必成誦始行，否則予杖。故先生之家學，大河以北，莫能窺其藩者（藩籬，即邊際）。嘗批歐公《集古錄》（金石學著作）曰：「吾今乃知此老真不讀書也（劉敞嘗謂：好個歐九（歐陽修排行第九），極有文章，可惜不甚讀書）。」
戊午（康熙十七年（1678）），天子有大科之命，給事中李宗孔、劉沛先以先生薦。時先生年七十有四，而眉以病先卒；固辭，有司不可。先生稱疾，有司乃令役夫舁（音如。四手並舉）其床以行，二孫侍。既至京師三十里，以死拒，不入城。於是益都（縣名，今屬山東）馮公（馮博，字孔博，時任文華殿大學士）首過之（拜會、探望）公，公卿畢至。先生臥床，不具（備禮，回禮）迎送禮，蔚州魏公（魏象樞，字環極，時任戶部侍郎）乃以其老病上聞，詔免試，許放還山。時徵士（不接受朝廷徵聘的隱士）中報罷而年老者，恩賜以官。益都密請以先生與杜徵君（徵士的尊稱）紫峰（杜越，字君異，號紫峰。明諸生，入清不仕，講學以終），雖皆未豫試（參加考試），然人望也。於是亦特加（加封）中書舍人以寵之。益都乃詣先生曰：「恩命出自格外，雖病，其為我強入一謝。」先生不可。益都令其賓客百輩說之，遂稱疾篤，乃使人舁以入。望見午門，淚涔涔下。益都強掖之使謝，則仆於地。蔚州進曰：「止、止，是即謝矣。」次日遽歸，大學士以下皆出城送之。先生嘆曰：「自今以還，其脫然（解脫貌）無累哉。」既而又曰：「使後世或妄以劉因（劉因晚年雖曾寫《上宰相書》拒絕辟召，使忽必烈慨嘆「古有所謂不召之臣，其斯人之徒歟！」，但畢竟也曾短暫仕元，故非傅青主所仰）輩賢我，且死不瞑目矣！」聞者咋舌（說不出話，或不敢說話）。及卒，以朱衣黃冠殮。著述之僅傳者，曰《霜紅龕集》十二卷，眉（其子曰眉）之詩亦附焉。眉詩名《我詩集》，同邑人張君刻之宜興。
先生嘗走平定（今山西省東部）山中，為人視疾，失足墮崩崖，僕夫驚哭曰：「死矣！」先生旁皇四顧，見有風峪（音肉。朱彝尊〈風峪石刻佛經記〉：太原縣（今山西省中部）之西五里，有山曰風峪，風穴存焉……北朝之君臣，崇奉釋氏，故石刻經像，在處多有。予友太原傅山行平定山中，誤墜崖谷，見洞口石經林列，與風峪等皆北齊天寶（保？）間字）甚深，中通天光，一百二十六石柱林立，則高齊（南北朝時北齊，其皇室姓高）所書佛經也。摩挲視之，終日而出，欣然忘食。蓋其嗜奇如此。惟顧亭林之稱先生曰：「蕭然物外，自得天機。」予則以為是特（只是）先生晚年之蹤跡，而尚非其真性所在。卓爾堪（字子任，清代詩人。編有《遺民詩》）曰：「青主蓋時時懷翟義（王莽稱帝時，翟義為東郡太守，起兵討莽，兵敗而死）之志者。」可謂知先生者矣。
吾友周君景柱守太原，以先生之行述（猶行狀。生平概略、履歷）請，乃作事略一篇致之，使上之史館（國史館，屬翰林院）。予固知無生（指傅山。謂學佛、學道之人，但亦含有生願成灰、不復再有任何生存願望之意。《詩·小雅·苕之華》：「知我如此，不如無生。牂羊（牂音裝。母羊）墳（《毛傳》：墳，大也。朱熹《詩集傳》：羊瘠則首大也）首，三星在罶（音柳。捕魚的竹器。《詩集傳》：「罶中無魚而水靜，但見三星之光而已。言饑饉之餘，百物凋耗如此。」王照圓《詩説》：「舉一羊而陸物之蕭索可知，舉一魚而水物之凋耗可想。」）。人可以食，鮮可以飽（《詩説》：巳、午（乙巳、丙午，1785-86年）間，山左（山東）人相食。默人與其兄鶴嵐先生談詩及此篇，乃曰：「人可以食」，食人也；「鮮可以飽」，人瘦也。此言絕痛，附記於此）。」王維〈秋夜獨坐〉：「欲知除老病，唯有學無生。」）之不以靜修（劉因，號靜修）自屈者（語甚婉轉），其文當不為先生之所唾；但所慚者，未免為江南之文爾。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