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8月25日 星期五

文泉子《如夢記》(夢の如し)摘抄(周作人譯)(上)

《如夢記》(夢の如し)摘抄(文泉子著,周作人譯)
原文:(https://dl.ndl.go.jp/pid/889300/1/1
 
簡介:《如夢記》譯於一九四三年九月至一九四四年五月,一九四三年十二月至一九四四年九月連載於北平《藝文雜誌》第一卷第六期至第二卷第九期,署「知堂譯述」。曾預告出版單行本而未果。一九五九年四月一日至五月九日,《如夢記》重新連載於香港《星島晚報》,只登本文,無譯者附記,署「知堂譯」。一九九七年二月文匯出版社出版周作人譯《如夢記》。
 
譯本序:
 
  ……在明治末年日本文壇上盛行著法國自然主義的潮流,子規等新派俳人是俳句的革新家,可是也感受著時代思潮,成為他們的提倡寫生的一種機緣。所謂寫生即是主張寫實,不像舊式詩人那麼公式地說假話,卻要實地去看去聽,把所感到的事物寫下去,這像有真實的生命。寫生,是新派俳句的新的手法,可是也可用於散文,這就叫寫生文,它可以獨立,於練習俳句上也很有益。所以他們的雜誌雖是講俳句的,也登載好些寫生文,這《如夢記》便是在裡邊登過,再印行單行本的。古來日本俳人多兼擅文章,松尾芭蕉(1644-94)即是最好的例,那時這一派裡正岡子規以下,夏目漱石,高濱虛子,坂本文泉,長塚節都寫許多散文,夏目的《我是貓》,高濱的《俳諧師》,長塚的《土》乃是有名的小說,坂本的這一卷《如夢記》雖然不是正式的小說,但是用寫生文來記述他童年的回憶,也正是文學上所有的一種式樣……書中所記大概是十歲以前的事,在明治維新初期,新舊事物混雜在一起,或者與中國的民國前後有點相似,有許多奇妙的事情值得記載,這裡就只覺得太簡少一些,有點可惜,但是這也是難怪的。寫生文雖說是重在寫實,但它到底還被俳句影響所牽掣,他們最忌「詞費」,不肯長篇大幅地去描寫,所以簡短是當然的事。後來夏目的學生中勘助著有《銀茶匙》,上下兩卷,敘寫從幼小時直至中學時代,更為精細,雖不是寫生文派,卻可以說是大部的《如夢記》,此外就不見其比了。坂本的這本小冊子很少見,在出版的次年偶然在東京冷僻的小書店裡得到了一冊
 
  本書題名在著者自序中譯作《夢一般》,比較近於白話,但是原名Yume no gotoshi,是文言口氣的,直譯應是《如夢》,現在便保存它這個原意,只是加上一個記字,說起來較為順口,自序中亦均改正,以免歧出,雖然在那邊如說《夢一般》似乎要好一點。知堂記。
 
周氏在首章的譯後附記:
 
  《如夢記》九篇,約四萬餘言,文泉子著,明治四十二年(1909)己酉東京民友社刊,菊半截一冊,紅洋布面,定價金三十五錢。案文泉子本名坂本四方太,明治六年(1873)生,三十二年(1899)東京帝國大學文科出身,追隨正岡子規,為新派有名俳人之一,又與子規提倡寫生文,多所寫作,單行本有《寫生文集》,《帆立貝》,《如夢記》等,大正六年(1917)丁巳卒,年四十五歲。我於前清光緒丙午年(1906)到東京,其時子規已卒,雜誌《保登登岐須》由高濱虛子編輯,俳句寫生文正大發達,書架上現存一冊九卷七號,夏目漱石的小說《哥兒》就發表在這冊裡邊,《我是貓》的第十回也載在卷首,可以想見當時的形勢。那時候在東京遇著寫生文與自然主義的潮流,自然主義的理論甚可佩服,寫生文則成績大有可觀。我不很懂《保登登岐須》上的俳句,卻多讀其散文,如漱石,虛子,文泉子以至長塚節的著作,都是最初在那裡發現,看出興會來的。其中文泉子最為特別,他不像別人逐漸的變成小說家,卻始終以寫生文為範圍,他的《寫生文集》與《帆立貝》等,從前也曾搜得,回國時不知怎樣的遺失了,現今所有的就只是這一小冊追憶兒童生活的《如夢記》而已。庚戌年(1910)秋日從本鄉東京都文京區的町名移居麻布赤羽橋今東京都港區內左近,與芝區同前鄰接,芝公園增上寺為往來經由之路,買雜物則往三田,慶應義塾大學所在地也。《如夢記》即在三田所購得,而此書店又特卑陋,似只以小學兒童為主顧者,於其小書架上乃不意得見此冊,殊出望外,以此至今不忘,店頭狀況猶恍惚如見。三田雖是大街,惟多是晚間去散步,印象總是暗淡蕭寂,與本鄉不同,辛亥初冬回故鄉,作小文紀舊遊,只寫一則而罷,題詩其後有云,寂寂三田道,衰柳何蒼黃,蓋慨乎其言之。今亦已是舊夢矣,讀文泉子之記,更有雲煙之感,文章之不可恃而可恃,殆如此也。
 
  上文係二十九年八月二十日所寫,曾收入《藥堂語錄》,蓋已是三年前事矣。那本紅面小書在我手邊,則已歷三十三四年之久,雖是常常想起,卻總未能決心著手,至於今日。翻譯不易,才力不及,這理由是容易明白的。但是,為什麼還是想要翻譯的呢?在日本有過明治維新,雖已是過去的事,但中日兩國民如或有互相理解之可能,我想終須以此維新精神為基礎。我們在明治時代留學日本的人,對於那時自然更多有懷念,文泉於此書寫兒童生活與明治風俗,至為可喜,又與我有不少情分,因此總想譯述出來,雖然自己深知這是很不易的事。語學與文才俱優的可以委託的人,找起來未必沒有,只是他們所知的大抵是近今更西洋化了的日本,對於明治時代恐怕有點隔膜,有如請西裝的青年陪了穿繭綢夾袍的老人談話,這其間有三四十年的空氣間隔著,難得談的投機的。我之所以不顧能力不足,或閒暇不多,終於決定自己來動手者,其原因即在於此。文章譯得很粗糙,未能把本來的趣味恰好的傳達出來,但是憑了平時對於東京與明治時代寫生文與《如夢記》的好感,總之想以理解之心,運笨拙的筆,一句句的寫下來,至於力不從心,那是沒法子的事。全書共計九章,希望每月能譯出一章來,那麼到了明年夏天,全部譯完了,可以出一小冊單行本子。假如我在文學上有野心的話,這就是其一,此外是想把希臘神話的註釋做成,這已寫了一部分三萬字,下餘的大約也還有十萬字之譜吧。這工作中途擱下來,一轉眼就已是五個年頭,想起來更有歲月不居之感,亦正是所謂如夢也。民國癸未(1943)九月十日。
 
 
第一章
 
  我也來試寫一下子小時候的事情吧。那是我極幼小的時代的事了。
 
  自己本來是鄉下人,生在日本海海岸的一個漁村裏。可是,並不是漁夫之子,也不是農夫之子。假如在從前,也還是武士的子弟哩。維新之後,我們一家沒有住在城內之必要了,便移住到這漁村裏來……我在這村裏生長,一直到了三四歲,但是明確的記得的事情一件都沒有。不過回溯至今日為止這三十幾年來很長的歲月的川流,到了源頭去,在那裡總有什麼像夢似的,可是某一點上卻又極明了的,一點記憶留存著。我現在便想把記憶就照那麼樣的寫下來,但是所留存的只是比夢還不得要領,或可說是只有幻影似的一種感覺,所以這裡邊事件是什麼都沒有的。
 
  我們家的後邊是小竹林,板廊的前面即是田地。隔著砂山,後方是海。澎湃的波浪的聲音,不斷的聽到。無論道路,無論田地,全都是沙,穿了木屐走起來也全沒有聲響。不管經過多少年,木屐的齒不會得磨減。建造房屋的時候,只在沙上潑去五六擔的水,沙便堅固的凝結,變的比岩石還要硬。在這上邊放下台基石,那就成了。這自然是長大了以後聽來的話,但是我們的家是沙地中間的獨家,這事卻至今還好好的記憶著。家是用稻草蓋的。在田地裡有梅樹,總有兩三株。竹林裡有螃蟹。澤蟹很多,像是亂撒著小石子一般。人走過去,他們便出驚,沙沙的躲到枯竹葉底下去的聲音幾乎比竹林的風雨聲還要利害。不但是竹林子裡,在廚房的地板上到處爬,也在天花板上頭行走。夜裡睡靜了之後,往往驚醒,在紙隔扇紙造的門或間隔外邊,可不是有偷兒的腳步聲麼……這是後來從母親聽來的話。
 
  有一回,忽然的醒了。獨自一個人被安睡在暖火籠的旁邊。看時,母親也不在,父親也不在,就是平常總在這屋裡的祖父也不在。正像空屋一樣,很是寂靜,忽然覺得悲苦了,因為覺得悲苦了,所以用盡了所有的氣力哭了起來。誰都不出來,現在想起來,這房間正是四張半席子大小,睡著的右邊的紙門有點陰暗,已經熏舊將成紅青色了。頭的左近有個黑亮的帶著豎門的衣櫃,櫃上安放著一個很大的佛壇。吊著的黃銅燈盞的肚臍閃閃的發著光。我哭著,哭得幾乎哭不出聲了,在後面房間的廊下有點聲響,彷彿是有誰來了的模樣。略為停住哭聲,側著耳朵聽著。慌慌張張的拉開紙隔扇走進來的,以為是母親,原來卻是祖父。大概是正在田地裡吧,一隻手裡他拿著一把柴刀。說什麼母親剛才在解手,略等一等吧,等話來哄我,可是因為來的不是母親,很是不平,我又大聲的哭了。
 
  祖父的面貌至今還好好的記得。是高鼻樑,長面龐的臉,左頰上有一處凹進去,彷彿是用手指戳過的樣子。據說有一回牙齒大痛,所以留下了這樣的凹處。那時祖父站在我的頭的前面,拉開佛壇的抽斗,在找尋什麼東西。一面哭著,撐起眼睛來看,祖父的後面拖著一條狐狸尾巴。祖父每年從冬天到春天總穿著狐皮的背心。坐在暖火籠前面烤火的時候,這條尾巴總是橫拖在席上,我輕輕的去從後邊拉拔。於是祖父便說,啊,好痛好痛,祖父的尾巴要拔掉了。聽這樣說很是好玩,所以只要看見尾巴就走去拔,但是今天因為母親不在,大為不平,當然並無起來去拔的意思。只是盡仰臥著,更舉起大聲來哭。
 
  祖父從抽斗裡給取出來的乃是煎餅,這是稱作馬耳朵的一種大的餅乾。把一頭捏一下,作成漏斗似的形狀,背脊上捲著三個旋渦。這種煎餅是用在有法事的時候,同饅頭一起發給人的食物,為什麼在這時候會放在佛壇的抽斗裡的呢,這個緣故至今還不懂得。總之,我拿到這個,覺得非常高興了。但是煎餅好吃這一件事,也總不能作為看見母親的面之替代。因此且吃煎餅,且仍大哭。假如母親因了某種事情,到了晚上,到了早上,經過一年,經過兩年,也總是這樣的不回家來,那怎麼樣呢?於是祖父總是從佛壇取出馬耳朵來,慰藉這拚命哭著的自己……這樣的例,世上盡是多有。在身為祖父的人,這種無可奈何的難局是再也沒有的吧。幸而現今不是如此,但我自己的悲哀卻與如此情狀別無所異。因為是無所異,所以一面吃馬耳朵,還是哭著,末了,把馬耳朵丟掉,只是哭了。
 
  祖父現在也已別無辦法,就在狐皮之上把我背了,說給帶到母親那裡去……母親不在解手,那是不必說的了,看來今天家裡的人全都外出,只祖父和我被留下了看家。背上之後,哭是止住了,可是好像被灸後那樣的哭呃卻還不停止。出到外邊,覺得很是爽快。不單是有了被母親抱的希望,海岸邊的明麗的春色也將我小小的胸中的不平給和緩下去了。不久,呃逆也止了。田地的那邊,高一點起來,從那裡起便是沙山的松林。被背著在松樹底下走道,使我高興得幾乎跳了起來。祖父大約並不怎麼高興,只是沉默著,在松樹中間曲折著急速的前行。有一日曾經被後邊鄰居的阿幸帶著,到這松林裡來掘過蘑菇。掘蘑菇是很容易的事,只找彷彿會有的地方用耙去耙,便有像圓麵筋似的圓東西滾滾的應手而出。
 
  離開松樹林,就是海岸了。這是無邊無際的沙灘。防風草微微的露著一點兒紅的莖,正在沙中萌長出來。碧綠的海可以看見。拗過來望後邊,松林已隔得遙遠,看去正如屏風上的圖畫。祖父的腳跡從松林起,斜著一直線的連續著。還有不知道是誰的腳跡,也是三道蜿蜒的連續著。海岸的沙是桂黃色的。凡是海邊,一定有沙灘,凡是海灘,一定是桂黃色的,向來總是這麼想,到別處來一看,有的完全沒有沙灘,即使有了,沙的顏色也是淺黑的為多,這是長大了之後才知道的。海面看去漸漸的寬廣了。普通像這海岸的樣子,從有人家處到水邊有兩町三町,有時候竟有七八町之遠都是沙灘的,這種地方很不大有譯者案,日本六町約合中國一里。有地方成為小山,長著稀疏的茅草。或者被風所刮,有地方像擂缽似的成為大的窪地。祖父仍舊不則一聲,走過沙的小山,渡過沙的谷,漸漸下降向水際走去。海廣大得眼睛都望不到頭了。微溫的風從松樹林那邊吹來。頰上感覺到雨點打著了似的冷,那是因為停著的眼淚給風吹了的緣故
 
  日本海的波浪很大。海是在不斷的作大浪,這個觀念也是從這樣的小時候起,就深深的印進心裡去的。看見須摩之浦今神戶市西部,以及品川的海今東京都南部,東瀕東京灣,心想這樣的什麼海,大有輕蔑之意,這也全由於海之觀念相異之故。綠色的水的一條看著漸漸的膨脹起來,波浪的肚皮變成微暗,向前崩潰著,嘈嘈的滾上來。澎的打上去的波浪,好似陸續融化的雪一樣,斑駁的發泡,一時平坦的漂蕩著。暫時漂蕩著之後,忽然似乎想起的樣子,急忙縮到正在捲來的波浪下去。退回去的水與等著的浪合作一起,比從前加倍猛烈的又打上來。水的煙像霧似的四起。有時回去的勢頭太大,聲勢洶洶擁向前來的波浪受了挫折,水面上反而意外的能保持平和的事,也常有之。像今天雖說是晴麗軟風之日,這樣的活動一瞬間都並未停止。
 
  祖父沿著水際,急速向西走去。要走到那裡為止,也不知道。有時候,波浪的泡沫直爬到祖父的草屐邊去。恰似老虎什麼,肚皮貼地的爬著,要來咬祖父的腳的樣子。祖父一點都不管,只是向著西走。路上誰也沒有遇著。只有軟風輕輕吹動祖父的鬢髮,撫摩我的面頰而過去罷了。眼淚是早已乾了。背上像是蒸著的暖。覺得很舒服,靠著皮衣微微睡去的時候,耳朵裡聽見什麼人聲了。張開眼來看時,好不高興,原來的的確確是我的母親……我也等不及祖父把我放下來,便伸出兩隻手,蹦了過去,給母親抱著了。祖父訴說,盡哭盡哭,窘極了,把我交給了母親,擦額上的汗。母親是捲起了衣裙,站在水裡,頭上寬緩的包著的白手巾,與豐豔的面頰相映,臉上綻著微笑,每說什麼話的時候,染著鐵漿的牙齒比漆還黑的鮮明的發光。現在想起來,母親在此時正是盛年。原來並不是像現在這樣滿臉皺紋的老太太。母親的面貌到現今為止也已經看熟了,可是像這時候的那麼親愛的美麗的面相,卻此外不大記得。母親是幫了鄰居的阿幸等,到島上來採裙帶菜的。那巉岩的母島隔著一段路在前面屹立著,可是走到母島之間,有幾十個子島散在,近處都是淺灘。在這裏波浪也並不大,給女人小孩做遊戲場,是再好也沒有的地方。
 
  我關於這天的事情其實是除了見了母親的面高興的差不多要跳起來了這一件以外,什麼也都不記得。或者母親抱著,含了奶吃奶了吧,或者是被哄著,在母親的膝上睡著了,又或者由阿幸背著玩耍,都一點兒不記得了。我望著祖父穿了皮衣,在水邊走回去的後影,漸漸變小了,也未可知,但是當然這也不記得。不記得的事情沒有法子來寫。就只在這樣茫漠的記憶之中,在春天的海邊採著裙帶菜,接我過去的母親的臉,直至現在還在眼前歷歷如見,這件事我深覺得是不思議的事
 
 
第二章
 
  ……往海邊去遊玩的事,卻是時常有之。有一天拉大網,捕得許多的沙丁魚,那時也是阿幸給帶了去的。拉大網的時節熱鬧得很。喴,拉大網,拉大網啦,喴,大家全都出來!這樣嚷著跑上一轉,喊聲還未絕之時,好像睡著似的一村忽然的帶了活氣起來了。呀,拉大網啦,男的打著英雄結,女的頭髮亂著也不管了,都跳出門來。從上首的家裡奔出,從下首的家裡跑出。從前街出來,從後街也出來。小孩也跑,狗也跑。留在家裡的大概只是站立不起來的老人吧……從各方面來,都向著海爭先恐後的奔去,這個氣勢正與奔向火燒的地點去的時候相同。在這時候,阿幸也就幹出很粗暴的事來了。我正拿著可以裝得下我自己的那樣一個大網兜,她也不管這些,只一下子把我的手和網兜的柄兩相抓在一起,抓著就走。說是痛,也不放寬,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拉著了走。這如說是走,或者不如說飛更好……彷彿自己的腳不曾著地,覺得完全凌空著被拉了走去的樣子。到得海邊一看,那網已經是拉上岸來了。黑壓壓聚作一團的村人圍住了網,嘩啦嘩啦的叫喚著。那些漁人們的叫喊聲的騷擾,不是聽到一回過的人到底不會了解。從那像直格子似排著的小腿之間張望過去,只見從網袋裡吐出沙丁魚來,青黑的一攤堆在沙上。迸跳著的沙丁魚,一轉眼就給沙裹拌住了。抓到笸籮里去,也有舀到網兜裏去的。我的網兜裏不知是誰在什麼時候,給裝了有八分滿。阿幸把我同沙丁魚趕緊的送到我的家裡,她又跑去再去撿拾第二回的魚去了。在我們那裡的習慣,沙丁魚總是拌滿了沙那麼就賣。不拌著沙的,算是不新鮮。所以即使稍為有點陳年了,也拌了沙擱著。我也是一直到離開故鄉為止,總覺得不拌著沙的沙丁魚彷彿不是沙丁魚似的。
 
  出去遊嬉的時候,平常大抵是由阿幸帶著去……但是往後邊瓦店去時,總是自己走了去的……大抵是每天一回,我走到(瓦店裡的)工場去玩耍……瓦店的老頭兒一年到頭只是一個人坐在竹林後面陰暗的工場裡,老在那裡敲瓦。此外誰也沒有。無論什麼時候走去看,總在泥地的中央著地坐著,老是在敲那板台上的沒有燒好的瓦。看見我的臉,一面笑嘻嘻的笑著,說今天怎麼樣呀?他給我什麼點心吃麼,也並不如此。我不知怎的總覺得喜歡這老頭兒。就是不給我什麼,我也喜歡他。可是有時候也給我一點什麼東西……給我猴兒爺。我蹲在板台前面,顯出催促的神氣等著,老頭兒敲完了一塊瓦之後,便說,呵,再給做個猴兒爺罷,便用泥刀的尖挑取一點兒瓦泥,放在掌中揉搓起來……泥被搓成為小芋頭的樣子,老頭兒去從後面架子上拔下一枝像筷子似的竹籤,用這尖頭做出眼鼻來。做成功了,便即插在竹籤的尖上,交給我說,喂,猴兒爺,哈哈哈。要到了猴兒爺,沒有別的事情了,趕緊拿去給母親去看,便跑回家來。老頭兒望著我回去,又動手去敲第二塊瓦了。據我的記憶,似乎老頭兒無論何時都頭上戴著淺藍的絲綿帽,身上穿著厚棉襖,厚得背都圓了。夏天是怎樣的呢,全不記得了。天氣晴朗的時候,工場前面的曬場上排著兩三列的未燒的瓦,在那裡曬著。老頭兒在不在,從家裡後面的廊下就看得清楚。看見他在,我立即從後門走出,繞過曬場,直奔工場而去。我喜歡猴兒爺,我更喜歡給我猴兒爺的老頭兒。
 
  ……祖父教我讀書,這事也還記得。三四歲讀書,或者有人認為虛誑也說不定,可是的的確確是學過了的,所以沒有辦法。書本的模樣現在也還朦朧的記得。我想這總之是一冊繡像的教訓書吧。本子很大且厚,書面是茶色的,已經很有點疲軟了的古舊的書。——十年前左右歸鄉的時候,忽然想到這冊書,很想再看一面,便從書箱查起,凡可存放的地方沒有一處不找到,但是可惜無論如何總是找不著——祖父烘著暖火籠,我便跨坐在這中間,鬧著玩的時候,祖父立即把這冊書攤在暖火籠上翻開來給我看。每一頁有一幅圖畫。說是圖畫卻也沒有什麼美麗的彩色,單只是粗略的墨繪,記得最清楚的是韓信出胯下圖,以及頗奇妙的貓的圖。貓把它尾巴筆直的平伸著,彷彿是在伸懶腰的樣子。似乎貓正在放屁,翻到這一面的時候,總覺得好笑。祖父的粗糙的有鬚的面頰在我的頭上摩擦著,嘴裡含著煙管,用了煙斗撥過書頁來。這回是放屁了,祖父說,以貓為目的地翻下去。這貓的畫表現著什麼意義,貓伸懶腰為什麼可以作教訓,因為現在書沒有了,全然不能知道。總之翻到有這貓的圖的地方,是最快樂的事。在圖畫上面,都題著一首歌。這些歌似乎都是有教訓意義的歌。
 
  但是我所學的卻並不是歌。用別的紙,寫著大字,天地,山川,父母,兄弟等,兩字相連的單語……我學的便是這單語。圖畫看過一遍,到了貓放屁算是完了之後,再回過來到卷頭的天地山川來。祖父用煙斗一個字一個字地點著。我就高聲讀道,父,母。一天裡邊,一半當是玩耍,讀上好幾遍。有人來了,也叫讀了給人家看。總之在家裡玩著的時候,這本書沒有一刻不拿出來,因此不久我就完全都暗記住了。不看著書本,說起父,母,差不多即能夠想起那字的形狀來了。
 
  ……我記得在村裏居住時候的祖父的容貌,也記得母親的容貌,但是很奇怪的,父親的容貌我卻不記得了。這也並不因為是特別難記的臉,只是在我漸有記憶的時候,父親多不在家裡住的緣故吧。蓋晴耕雨讀的生涯也並沒有像理想那樣的有意思,所以有時學做神官即神職人員,負責供奉神祇、履行祭祀等去,有時開起書塾來,可是末了都不成功。因此只得再到城裡去謀職業,就平常不大回到村中的家裡來。後來父親找到了事情,我們也即棄捨這村與我的真的故鄉,回到城裡去了。這彷彿是在一個涼快的夏天的早晨。母親一早起來,捏飯糰啦,穿裹腿啦,雖是短路的旅行,準備也很忙碌。阿幸和瓦店的老頭兒也走來,給我們幫忙。往來城裡走慣路的,名叫老六的漢子,雇了來挑擔。老六在擔的一頭的笸籮裏,把包袱呀,布夾袋呀,一切的東西裝了進去,在那一頭,說道,噯,我們去吧,把我抱起來,裝在筐子裡邊。隨後將兩臂先擱在扁擔底下的中間,試試這擔子的重心。祖父大約還要收拾屋子,所以留下,戴著眼鏡送到門口來,說,老六,辛苦辛苦,路上小心。老六答說,喳,那麼我去了,就挑上扁擔。我還抓著掛筐子的繩索,卻已離地一尺多,懸在空中了。現在就將離開故鄉的家了,卻是並不覺得悲哀,也不高興。只是深埋在筐子裡的座墊中間,懸空掛著去了,覺得很有趣。母親同平常遠出時候一樣,頭上蓋著白手巾,側撐著日傘,在後面小步跟著走來。阿幸送我們一直到村的外邊。說是和母親分離很是悲哀,連眼睛也哭腫了,但是這些事我卻全不記(覺?)得。別過了阿幸之後,我們便順著麥田中間的路,一直走去。我覺得搖擺著前行,甚是愉快。一會兒到了高坡了。勾配地形的傾斜度、坡度雖並不急,乃是路寬而且長的山坡,在兩邊稀疏的長著大松樹,路上滿鋪著長方的石塊。據說從前有一個奇特的六部遊方僧,或佛教裏的一種朝聖修行者。日本傳說裏亦有一則「六部殺」的故事,講述因果報應,為得要解除過山的人的困難,自己運了石頭來鋪在這裡,至今在山上還有一塊石碑,叫作六部塚云。清涼的朝風颯的在松樹枝上作響,吹下到山坡上來。回過頭去看時,母親望了我微笑著,跟了走來。我安心了,仍向前面坐著,過了一會兒又回過去看。母親仍是跟在後面走。我又安心了,照舊坐好。無論走了多遠,鋪路的石頭還是沒有完。這六部的山坡真長,長得令人瞌睡……
 
 
第三章
 
  城裡的寓居是武士住宅區的深處,滿長著草的一所房子。沿了恣意茂生著的木槿的籬笆,有一座古舊的瓦屋頂的大門。進了門,即是荒山氏住宅,斜著走去,才是我家。據說從前是什麼闊人的邸第,現在只孤獨的剩下兩戶人家,周圍全都是蠶豆田了。
 
  在我家的西北方,有一株很大的老樟樹。凌霄花纏繞著直到樹梢,花在夕陽中映照著,非常美麗。在豆田中間,桑樹以及蘋果樹茂生著,枝葉交加,幾乎分不出界限來。風一陣吹來,蠶豆的葉翻轉白色的背面,波浪似的亂動。豆花的香氣宛如飄浮在空中,陣陣襲來。我平常總在田中和絹姑玩耍。這絹姑乃是鄰居荒山家的女兒。我裝做鬼,追著絹姑走去。沙沙的聽見豆葉擦著響的聲音,絹姑卻是不見。這裡呀,突然從花的中間絹姑露出臉來。於是,嘻嘻嘻的笑了。扮鬼玩得厭了,絹姑從長袖中拿出半乾的豆葉,用她細小的手指搓著,使它臌了起來。到了臌得像青蛙樣子的時候,便啪的一下在自己的額上打癟了,這是絹姑的一種癖性。都會的人大概對於豆花什麼未必注意,可是在這鄉下的田地中生長的我,覺得像蠶豆花那麼樣可以懷念的花是再也沒有了。就是現今,假如在什麼地方看見蠶豆田,我便立刻想起住宅的事來。我在這屋裡住過幾年,現在不記得了,絹姑大了起來之後的樣卻是全然不曾知道。恐怕這也只是一兩年之間的朋友罷了。
 
  絹姑家裡的叔母比絹姑還要美麗,可是不幸早死了……叔父這人卻很有點古怪,我還明白記得。有一回,絹姑不在家,我在那裡獨自遊玩著,叔父微笑著說道,教你一件好事情,你拿下一點牙屎來聞聞看,我轉過身子去,拿了一點來聞了聞,叔父說,怎麼樣,臭吧,還是微笑著。我從小時候便知道牙屎的氣味,全是受了這叔父之賜。又拿了玉米的毛給種在前面的,也就是這叔父。叔父把頭髮都留起,結成一個丁字髻。在家裡總是脫光了膀子,一心的做那副業的手工貨,可是到了外出的時候,卻總戴著沉重的深笠腰間插了木刀。但是這也不只是荒山家的叔父如此,那時的士族都是這樣的風俗,所以一點都不足為奇,倒是像我的父親那樣剪短了頭髮,戴上什麼帽子之類,反而顯得有些奇異譯者註:明治維新以前,男子剃去頭上前部的頭髮,只留左右以至後頭部,在頂上束住,再折向前,稱為丁字髻。維新時改為剪髮,而一般篤舊者常改而全部留髮,仍結丁字髻,戴深笠以自晦,功令禁帶刀,士族改帶木刀焉。這是什麼時代呢,據說此時正是西南戰爭的中間1877年2至10月,發生在九州地區,為日本至今最後一場內戰剪髮的父親以及留髮的叔父每天都是等不及似的等待東京的報紙的到來。但是這種情狀在我是毫不覺得。我大概只是醉在豆花的香氣裡,遊玩著過日子罷了。
 
  後來祖父將鄉間的家收拾了,移到現今的寓所來住。其時狐皮的背心已經不穿了。天氣冷了的時候他穿上黑的棉外褂,脖子上捲著奇妙的編織的圍巾。圍著這個圍巾的照相至今還是留存著。我同了祖父曾經去照過兩次相。祖父不說是照相,卻叫作福多格拉披。這大概是往來於江戶的時代所學得的單語吧。在城裡只此一家的照相店離我家只有二三町的路。像現在的什麼化妝室呀,什麼玻璃屋頂呀,有這些文明設備的照相店那可並不是即其時該店仍未有這些「設備」。這只是在廣闊的大蔥田中間像是紙人戲台似的進身猶進深很淺的一間板屋罷了。這就是照相場。走進現今的照相店去,彷彿是進了病院裡,感到一種幽鬱的心情,可是這裡卻是和青天做屋頂一樣,而且又是在田野中間,所以覺得很是爽快。黑魆魆的背景什麼當然是沒有。單是後面掛著一幅白布幕,前邊放著兩三把藤椅子而已。
 
  ……祖父在藤椅子上坐下。我立在祖父的右側。我的右手有點兒沒處安放,不得已彎到後面去。照相店的人說,頭請這邊一點兒,走來把頭拗正了……可是……只來把頭扶正,對於手卻是什麼都不說。我的右手便那麼隱藏在後邊的照了相了。把右手隱藏了這件事並不見得怎麼好玩,但是不知為什麼緣故至今還是記得,所以特地記了下來。回到屋裡等待照相成功,過了一會兒照相的人從茅廁似的一處地方拿著玻璃板走出來,略為映著日光看了一下,拿水缽的水沖洗。照得挺好的,笑嘻嘻的說。隨後又把什麼瓶裡的藥水滴在上面,在火盆的火上烤著。於是這真是成功了,等藥水乾了的時候,噗的裝在新的桐木鏡框裡交給我們。現在拿出這照相來看時,只見蓋的背面記著祖父六十九歲,我自己是五歲。無論什麼時候拿出來看,我的右手總是隱藏在袖子的後面,祖父則是照例圍著那奇妙的編織的圍巾。
 
  照相店的斜對過有一家雜貨舖。那裡的老頭兒不知道為什麼緣故常出入於我家,我也常常到那邊去玩耍,漸是親密了……這老夫婦之間有一個女兒,名叫多代。臉色白,眉毛濃,下巴有點往上兜,這裡彷彿很有點愛嬌嫵媚可愛。多代對我非常愛憐。我跑去玩耍,總把我帶到店後面的陰暗的住房裡去,給我吃點心,或讓我烘暖火籠。被爐的對面牆壁上有一個神龕,底下掛著三弦三弦琴。有時候多代坐在住房的正中間,對了曲本台在彈三弦。烘著暖火籠,向店面望去,從掛著的拖鞋以及草鞋之間可以看見對面學校的門。假如在現今,這也並不算什麼,在那時候這學校說是外國式的建築,塗著白色洋漆的門極是覺得新奇。多代已有女婿。女婿乃是戲子。藝名叫做什麼我不知道,在家裡只叫做蝶。大概是名叫蝶吉之流吧。這是二十四五歲的一個青年,頭髮梳起,像是順著旋毛似的捲著,而且還把眉毛剃掉了。臉長,顏色蒼白,眉毛剃去的地方好像被蠼螋舔過了似的譯者註:蠼螋,北京名錢串子,越中俗稱其休,蓋即古名之音變。日本民間俗信,人的頭皮如為此蟲所舔,則將成為禿頭,是一副不大討人喜歡的面貌。白天到戲台那邊去的時候居多,所以我和這人自然便不很親近。而且似乎他又不像多代那麼的喜愛小孩,也就沒有如多代似的殷勤款待我。可是卻也並不見得怎麼嫌憎。蝶在家裡的時候,同多代兩個人共一食台,烘著被爐即炬燵,中文也叫「暖桌」吃飯。我有時候也坐在旁邊陪伴著。我想,烘著被爐吃飯,暖暖的可不是好,回到家裡來的時候趕緊把這事告訴給母親聽。可是母親一聽,便有輕侮之色見於眉宇,嚴厲的教訓說,這種事情是下流的所做的事,去學做這樣沒有規矩的行為是不行的。
 
  蝶與多代原來是相思的夫婦。那時候在我們家鄉過著天長節即天皇誕生日,其在明治維新後獲得恢復,並於1873年正式成為國家節日,總是非常熱鬧的表示祝意。店家做出種種陳列的人物。插花的同人便展覽插花。女人小孩都在這一天穿了新衣服,出外去看這些公開的景物。隨後到了晚上,又有歌舞臺閣即藝閣,在日本又稱山車或屋台在街上走來走去,在現今大約沒有那麼繁華了,但是一直到我長大了為止,這種風俗還是保存著。有一年天長節,雜貨店的多代也算作某街的青年幫的一人,偷偷的加入在臺閣的樂隊裡邊。丁冬丁冬的在市內大路上搖擺走著的中間,從對面來的卻是一班新開路幫的臺閣。舞手都是精選過水滴滴的年輕戲子,穿著絞染的緊身小衫,腰間繫了短的蓑衣,扮作漁翁模樣。大眾想看戲子們的跳舞,從前後左右的緊擁上來。兩個臺閣既不能退後,又不能前進,動不得了。兩組臺閣上的舞手和樂隊沒有辦法,只好丟下臺閣,暫時到橫街的飯莊裏去休息,多代見了蝶……便看上了,據說就是在這時候。
 
  有一天晚上,我被多代帶著去戲場看戲。前後的事情什麼都記不得了,只有一幕卻還留在記憶裡。從蝶的房子裡出來,走下黑暗的樓梯。到了戲台下首掛著門簾的那地方,靠了多代立著,對著舞台看。我時時抬起頭來,看多代的臉,多代把頭伸出簾外,專心向那花道望著譯者註:花道係用原名,狹長的板路,通過看眾的池子以至於舞台,有些戲子由此出台,原意云花的路,據云原來是送花給戲子時走此路也。池子裡的看客以及包廂裡的看客也都一齊向著那邊注視。似乎是有什麼正從那裡出來,我卻不懂得,只是仰著頭看那〔後台的〕屋頂。紮成圈子的繩索,疊好的幕,紙板糊的屋脊似的東西,種種很污糟的物件許多掛在那裡。其中只有櫻花的掛枝,覺得好看。過了一會兒,大概是戲子出台了,看客席中一時都動搖起來。多代也將手用力的按住我的肩頭,熱心的看著。走在前頭的大將搖著金紙的採配譯者註:採配亦是原名,用厚紙剪成條,束為流蘇形,懸於短柄上,大將臨陣執此以指揮士卒,彷彿是令旗軍扇之屬,而形制不同,故不加譯改,率領了大隊的人出來。現在想起來,這似乎是忠臣藏報仇的那一幕戲譯者註:忠臣藏,戲曲名,敘元祿年間赤穗城武士為其主人報仇,後俱剖腹自殺,凡四十七人,後世稱義士,大石良雄(江戶時代武士)為之長,即由良之助是也。那時候的戲台上並無甚麼電燈,大抵是蠟燭的火而已。重要的戲子出台,有所謂臉光者,用長到六尺左右的長柄燭台照著,在由良之助的前後,便有這樣的兩枝放在那裡。不久,義士都從花道過來,戲台上滿是人了。隨即開始互相刀劈,開始互相扭打。在這時候不知怎麼的一來,一個義士被按倒在台前點著蠟燭的地方,假髮轟的燒了起來。大家亂作一堆,都跑過來了。是誰,是誰?是老蝶,是老蝶……仔細看時,被按在蠟燭上的人的確是蝶。鐵青的臉上含著怒氣,掙扎著想要爬起來……多代見了,把我拋下,一直跑到後台求救去了。這樣鬧著幕也就下了,蝶被好些人幫助,一手摸著假髮,站了起來。於是就憤然的回到房裡去了。多代走到身旁,很憂慮的問沒有受傷麼。蝶脫下假髮,說這真是壞東西,還很生著氣。訪問的人陸續的走來。有來道歉者,有來慰問的,狹小的房子裡弄得非常混雜……照那時候的情形看來,總之不像是武戲演得太認真了以致出事,大概有什麼記恨的事,所以報復一下,叫蝶在戲台上出醜的吧。
 
  那一天一直在夜深了的時候,我被多代背著,蝶提了燈籠和包裹,走回家來。沿街的人家到處都早已關門,寂靜無聲。天上滿是星星,我雖然被背著,也還覺得有點微寒。他們二人穿著草履,急急的走。差不多肩頭相摩似的,緊靠著走路。蝶對了多代不斷的訴說,怨恨那打架的對手,多代則寬慰他,叫他千萬別再打架了。講話中止了,二人便只默默的,急急的走路。夜更是深了。在我小孩的心裡,也無端的深深的感到了秋夜的哀愁
 
 
第四章
 
  這以後遷移的地方是沿著總大門內的大路的一家,從家裡的高窗可以看得見對門的白牆壁的米倉……有時候我從這(窗門的)橫洞伸出竹竿去,問底下走過的商人買金太糖。連買上四五根,等得拉上來的時候,有的已經折斷了,金太的臉也流化了譯者註:金太為金太郎之略,即坂田金時,為源賴光部下四大將之一,傳說云幼時為山母所養育,肥大赤色,常與熊為伴,共相嬉戲,小兒無不知其名者,成了橫闊扁平。賣開達丸的也走過。唱戲打大鼓的也走過。警察也走過。在那時候警察還不掛劍,只在肋下挾著一根四尺來長的實木棒。警察那時是叫作捕亡爺的。此外還有各色各樣的人走過。這裡比豆田裡的家更是熱鬧,覺得要好得多了。
 
  在門裡邊,有大的栗樹。也有柿樹。在屋頂上,院子裡,柿花像霰子似的散亂著。院子的正中間有一株牡丹,還開著淡紅的大朵的花。在下雨的日子,依照著房東的指示,曾經給他拿雨傘去遮著牡丹性耐旱而不耐水濕。房東就是隔壁的鄰家,叫作西村。在西村家有一位眼睛迷迷糊糊,梳著茶筅形如竹刷,用以攪拌茶湯頭的老太太。老太太的女兒叫作三輪姐,這是白粉塗得雪白,了不得的華麗的一位大姊……鼻子兩邊特別著目的厚厚的塗上了白粉……母親說是像狐狸似的……身材略略的矮一點,可是長得很胖胖的。照著她的模樣看去,不知道是叫大姊好呢,還是叫姑母好……在西村家除了老太太與大姊之外,並無叔父,也沒有什麼別的人。就只是兩個人。據說有好許多的公債。老太太因為是女當家的,關於公債以及株券(股票)的事情非常的明白,有一回父親曾經低聲同母親這樣的說。我那時候還以為株券是像太神宮的劍那樣的東西呢譯者案,「券」與「劍」二字日本音讀均為ken也
 
  有一天是庚申祭的晚上即守庚申。道教認為人身皆有三尸蟲,能記人過失,每逢庚申日,乘人睡時將人之過惡稟奏上帝。故此日之夜晚應不睡以守候之。三輪姐走到我們的後門口來,說今天晚上要點便利燈,請阿哥也來玩耍,清哥他們也是要來的……我試問著,便利燈是什麼呢?答說,大概是好看的洋燈罷。母親似乎實在也並未見過……本來看了就會知道的事,卻是先在那裡種種的操心。總之大姊那麼特地來叫我去看,一定是美麗的東西無疑,所以高興的跑過去。清哥以及太田家的小姑娘,還有三四個近地的遊嬉同伴,早已聚集在喫茶間裡,和大姊隔著二張黑亮的習字几並排坐著。清哥他們因為燈影看不見面貌,大姊正對著燈光,剛是正面,所以……從胸前起很清楚的映照出來。便利燈或者還沒有點麼,心裡懷疑著,就在小姑娘的下首坐了。大姊把身子移動了一點,說那邊太窄,請到這邊來吧。我又立起身來,走到大姊那邊坐下。
 
  忽然留心一看,今天晚上所用的不是平常的那燈檯了,几上卻點著一盞小的洋油燈譯者註:洋燈謂有玻璃罩者,洋油燈則是以洋鐵作壺,中注洋油,上有長管,棉紗作芯,點之。燈檯繫植物油燈,以木作架,上半三面糊紙,中間置燈盞,下有碟以承滴下的油,昔稱行燈,蓋謂其遮風也。而且清哥他們很新鮮似的對著這個洋油燈呆看著。我立即覺到,這就是了吧。覺到了之後,本來是高高興興來看的,現在卻很有點無聊了。在家裡也用著洋油燈替代燭台,一點兒都不覺得新奇。清哥他們把頭湊在一塊兒,很有趣味似的說著話。過了一會兒大家猜起謎來了。你往那邊去,我向這邊走,在原野前面碰著,這是什麼?帶子譯者案,「原」與「腹」二字日本語均讀為hara,語意雙關白鷺鷥落在黑田裡,把我所想的事情告訴給別人,這是什麼?。這樣的說著。隨後是大姊的要求,清哥來講丁丁山的故事譯者註:丁丁山係民間故事之一,大意云,有狸子負恩殺老嫗,俾老翁食其肉,兔為報仇,誘之乘土製的船,溺於海。中間有一節,兔與狸各負薪入山,兔在後以刀石取火,聲丁丁然,狸問故,答曰,此名丁丁山,故丁丁作聲,乃縱火焚狸所負薪,幾死,篇名本此。他就用了短舌頭似的很妙的土話,講了起來。清哥這孩子說是從神戶移來的一個泥水匠的兒子,還有許多地方沒有失掉神戶的方言。這土話很有點可笑,大家都笑了。大姊叫大家別笑,可是自己也還是歪了嘴笑著。對於便利燈的不平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已經忘記了。太田小姑娘是厭倦了吧,或是渴睡了,用兩手遮了小嘴,打一個呵欠。眼淚潤濕了黑眼珠很大的眼邊。大姊一眼就看見了,說道,雪姑,渴睡了麼,唱一個月亮姐幾歲吧,一會兒就分給點心吃。小姑娘似乎清醒了,端端正正的坐好,也不怕羞,就唱起歌來:
 
月亮姐幾歲?
十三加七歲。
給穿上了七件衣,
送出到京城的街上,
簪子掉了,
簪子掉了,
染房的女兒霎的出來撿了去,哭了也不肯給,
笑了也不肯給,
到底不肯給還了。
 
  小姑娘唱完了歌,大姊去拿下供在庚申神前的點心來,從小姑娘起一個個的分給了大家。我分到了一個紅葉的煎餅和指環似的點心。小姑娘將紅絹裡子的長袖翻轉在膝上,把點心收到裡邊去。便利燈不知何時已經吹熄,燈檯又出來了。給現今的小孩們看,點起舊式的燈檯來,或者比好看的洋燈更好也說不定,可是在那時候,燈檯倒是普通,不必說洋燈,便是那洋油燈尚且這樣的被大家所珍重
 
  大家吃完了點心,沒有事情幹了的時候,大姊說,做一回的轉圈兒給大家看,替代說故事吧。從燈檯的抽屜裡取出燈芯和發淬原文為「附木」,即付木(つけぎ),一種薄身木片,一端附有硫磺,用以點火或將火轉移,大正年後(1912-26)逐漸被火柴取替來。她將燈芯很短的摘斷,從燈檯的內面直種在紙上。很巨大的手影子在動著燈芯的影一根一根的增添了手的影子放大了變成雨傘的樣子倏的縮小了斜向著逃去。燈芯的影逐漸加添,差不多有十根左右了。中間的一根略略的傾側,將要跌倒。告訴她說,阿,中央的要倒。於是大的手又是霎的遮住了燈芯的影。等到明亮了的時候,那已經扶正,筆直的立著了。一會兒發淬上點著了火。在燈檯的紙幛內,火蓬蓬的燃著,十根燈芯顫抖似的映照在紙上。十個視線亂在一起落在十根燈芯上面。發淬的火徐徐的迴轉起來了。手的影子早已看不見了。燈芯各以其根為軸,也都轉起圈來原理待考。轉呀,轉呀。有時候轉的大,有時候轉的小,盡著發淬燃燒著的時間老是轉著。這有趣的了不得。清哥他們把臉都跟了燈芯一起迴轉,一心注視著。大家正在迷濛地高興著的時候,小姑娘偷偷的將袖子擋住了臉拿點心送到嘴裡去這事只有我看見就是小姑娘也不知道被人看見了。大姊把燒完了的發淬的餘火放到滴油碟裡去。說今天晚上就是這麼完結了。直到現在活動著的燈芯忽然回復了原來固定的影子。彷彿覺得有點可惜,有點寂寞似的……我一看見洋油燈,便是在現今也就立即想起便利燈的事。我想起便利燈時,也便又想起那面白體胖的大姊三輪姐來。
 
  太田家的小姑娘是三輪姐的侄女,所謂太田者即是間壁人家的房主人。據說在從前是俸祿三百石的人家。現在身為家督的長男人太忠厚了,至今還未曾娶妻……可是在本人卻並不覺得有什麼苦惱。傻子有一門技藝,原來是當然的事,這位主人翁卻是有兩門三門。第一是釣鯽魚很巧妙……第二是打白頭鳥,第三是畫風箏。在他的房裡擺著的畫,有鬼與賴光源賴光,熊與金時即金太郎坂田金時,蟬,家奴等各種,特別是大的顏料碟內融化了的蘇枋的色彩《南方草木狀》:蘇枋,樹類槐花,黑子,出九真(郡)。南人以染絳,漬以大庾之水,則色愈深,尤其鮮豔奪目。太田家的房屋非常廣大,陰暗的房間很多。在畫室後面,據說有一間沒人進去的房子……從前每次聽母親講這來由,總是恐怕的了不得。總之是在一直從前,在這房間裡有姨太太被殺死,至今還在作祟,現今這位主人之半傻,據說也就是為了這個緣故。在宅子的一角落裡,有一個山茱萸的叢林,繁茂的連白晝也覺得陰暗。這叢林深處的小祠堂裡便供奉著被殺的姨太太……夜間十一點鐘過後,說是可以聽得見女人走路的腳步聲,踢噠踢噠的響著。這是在叢林側旁的租屋裡的米舖女主人正正經經的所說的話,又說當初搬來的幾時,聽得有點發慌,不大睡得著,現在慣了便一點都沒有什麼了。聽慣了女人的腳步聲,坦然自若的,想起來這倒更是可怕。
 
  西村和太田兩家的租屋一共約有十所,很有些各色各樣的人聚集在那裡。其中我所最清楚的記得的是,醃菜店的古屋氏和甜酒店的佐野氏。這兩家都是所謂士族的商業,在丁字髻的人們還多的時代,真是很大膽的轉變了行業譯者註:制甜酒法,煮糯米飯入粬,令發酵,味轉酸甜,入水煮成薄粥狀,熱時加生薑汁,食之甚美。與中國之酒釀不同,以其狀如粥,故可稱之為甜粥……蓋甜酒畢竟非酒,自不至加稅也。有一天佐野氏走來,說要想換甜酒的燈籠,請費心給揮一筆吧……來托祖父與父親寫字。父親同祖父面面相覷,辭退道,招牌的字是公家派也不成,漢派也不成譯者註:公家派係日本式書體之一種,以前公家文書均用此體,漢派則是中國式書體,通常行草即是,非常難的東西,斷非我們所能寫得的。佐野叔父說,不管怎麼樣都行……並不是就那麼貼了上去,還要雙鉤出來用線條鉤出所摹的字筆畫的四周,構成空心筆畫的字體,在紙上染顏色,決不會於尊名有關的,務必請賜一揮吧。兩人聽了這樣正經的請託,很是惶恐,暫時互讓了一會之後,末了還是祖父用了所有的那公家派的字體,寫了安末加由四字。父親說,我們這一路,寫招牌是很不合式的,重複的說了來辯解。那裡的話,實在是佳妙的書法,多謝了,佐野叔父表示謝意。問起祖父寫作安末加由的理由,答說寫作酒字,就會得要納稅,所以說作粥的譯者案,日本語「安末」義曰甜,「加由」義曰粥。當天的傍晚在門口遊嬉著,佐野叔父同平時一樣的挑著甜酒的擔子出來。燈籠用了紅藍兩種著色,今晚覺得特別好看。正中間顯出安末加由四個雙鉤的字。燈籠太是好看了,幾乎看了令人懷疑那真是祖父所寫的字麼。
 
  古屋氏原來乃是劍客,兩頰長著鬍鬚,面相有點怕人,不知道怎麼想到了,新開起醃菜店來。並不開張什麼店,只是主人公自己每天走著叫賣。開始的那一天,住租屋的人大家都出來照應他。格琅格琅,在下是賣醃菜的,我聽見了這種稀奇的聲音,跑出去一看,古屋叔父穿著軍服,挑著七味辣火箱似的有些抽屜的箱子譯者註:原語云七味唐辛子,係加在食物上的一種香料,用辣茄,芝麻,陳皮,罌粟,菜子,麻子,胡椒等分為末,格琅格琅的搖著鈴……假如在現今,一點都沒有什麼希奇,在那時候無論服裝以至什麼都很覺得異樣。從太田家起首,大家銷去了不少的金山寺豆醬譯者註:金山寺豆醬據云係從蘇州金山寺傳來製法,以麥豆製醬,加入茄子青瓜等,即用為饌,與平常烹調用的醬不同。現在想起來那箱子的格式,說多謝了那樣聲調,一切都是東京式。從此以後,不論雨落日出,沒有一天裡不聽見一回格琅格琅的聲音的……古屋叔父做了生意回來,便在泥地的房屋中間,以門弟子為對手,擊起劍來。門弟子不在時,教他的女兒練習。時常從窗門裡去張望,姑娘說著噓噓噓,刺上前去,叔父說來呀來呀,督促著。這位姑娘大概有十八歲,像男子似的面貌,顏色淺黑,面上有許多粉刺,與三輪姐簡直是比較不來的。
 
 
第五章
 
  市街的外郭繞著緩緩流動的運河,像一條帶似的。整天裡貨船上去,木排下來。末了這水與大河相合,出到港口去。到了秋末的時候,蘿蔔船在橋的上手下手都泊滿了。這是在一年中間河裡頂熱鬧的時候,市裡的人們為的要準備醃黃土蘿蔔譯者註:黃土蘿蔔日本名澤庵漬,謂係澤庵和尚遺法,蘿蔔曬半乾,以鹽和米糠醃之,上壓重石,為日本最普通的小菜之一,中國亦有之,或用黃土代糠,故名,都聚集到這裡來買蘿蔔的。船主人全是近村的農民,買主則也有士族,也有商民,毫無差別的都走攏來。只覺擾擾攘攘,了不得的熱鬧。有把蘿蔔從船裡搬上來的,有挑著運往街市去的,有站著爭論價錢的,河岸的兩邊全是人和蘿蔔,將路都堵塞住了。蘿蔔的時節一到,橋對面的饅頭店也忙了起來。剛蒸好的發著熱氣的饅頭還來不及排列在店頭,就全都賣光了。買主源源不絕的擠上門來。無論怎麼趕做,總是來不及。店裡的伙計急的哭喪著臉,向著生氣的顧客盡在道歉。饅頭的名字叫作進口船饅頭譯者註:進口船饅頭其形不圓而扁,中國又當稱作餃子矣。有白的和黃的兩樣……我同了祖父時常到這饅頭店裡來玩,卻不是為買饅頭來的,實在因為這裡是我的親的姑母的家。也正是士族改業的買賣,姑母雖是寡婦卻成為五六個人一家族的中心,開起這饅頭店來。老家原是定府的武士,老太爺是道地江戶人。是一位剃光了頭,穿著直裰的柔和的老人家。時常在店頭幫著做饅頭,可是講話很不好懂,我不大和他親近。祖父同這老太爺是作歌的朋友,到來了的時候便一同走進別院的房間裡去。我那時就留在店裡游玩。進口船饅頭這名稱大概也是這風雅的江戶出身的老太爺因這地點的關係而取定的吧……姑夫在姑母嫁過來不久的時候,西南戰役勃發1877年2至10月,日本至今最後一場內戰,任為官軍的小隊長參加戰陣,旋即在田原坂名譽戰死了。姑母在悲傷之中虧得還有一個遺兒八重姐聊作為慰藉,一面對於江戶出身的公公盡其孝養。當初開設饅頭店據說是很有點兒冒險的事,幸而得到市人的愛顧,很是成功,姑母因此增加勇氣,努力做去。捏麵團啦,煮豆沙餡啦譯者註:饅頭,在日本不論有餡與否均如此稱,中國江浙亦然,無包子之名也。蒸籠疊得要碰著頂棚的蒸著。差不多全是姑母自己獨自處理。忙的時候家裡的人全都出來,在板地上圍繞著大海碗即特大的碗幫著工作。有時候連老太爺也蹲在大海碗的旁邊,用手掌將麵團壓平攤張開來。攤平了的饅頭皮放在大海碗的邊沿上,一張張的排著。姑母順著拿去,裝入豆沙餡。裝好了餡,對摺起來,進口船便成功了。把這些放進蒸籠裡,再拿去在鍋上疊了起來。蒸好了的蒸籠從下層抽出去,熱氣騰騰的一同搬到櫃檯上。在那上邊於是白的進口船和黃的進口船都很齊整的擺列起來了。
 
  在這忙亂著的時候,八重姐從學校回家來了。不必說,這八重姐是我的表姊,年紀要比我大兩歲。從店堂走上來,軟丁八當為紹興話。軟丁,綿軟沒筋骨貌。八當,不穩的好像把身子折疊起來似的,跪坐了行一個禮。一面把前面垂下來的幾乎將眉毛也隱藏了的劉海髮很討厭似的撥開,對著姑母在討什麼東西。姑母拿起店頭的饅頭來,分給我和八重姐每人兩個,我正想著有了好的玩耍伴侶了,八重姐卻並不理我,徑自往別院的房間去練習彈琴去了。有時候師父也來在那裡。這師父是一個鼻子尖上有麻點的,聲音枯啞的瞎子,搖著光亮的頭,說什麼,呀,東典譯者註:東典云云係三弦口調,猶中國之工尺,據《絲竹大全》云,東者放第二弦而打之,典者放第三弦緩彈也。日本的琴有十三弦,故正當稱作箏,與古琴異,哪,曾典,用力的教著。八重姐仰視著師父的不透明的白眼,懶懶的,嘣一聲嘣一聲的彈著,有時又斜著身子,伸了左手很侷促似的去按那琴柱的對方。師父獨自很得意的樣子,翻著白眼督促著。彈完了一段,師父一面擦著額上的汗道,哥兒,你好,爺爺呢?說的出人意外。我躡足走來,一聲不響的看著,他卻已知道我是在這裡。可是八重姐把原在右邊的煙管偷偷的移到左邊來,對他微笑著,他還是什麼都不知道。過了一會兒,在原來放煙管的地方摸索,這才知道沒有了,裝出像那馬聞了小便笑著時的臉相,說道,又是小姐在鬧著玩了。姑母沏了茶拿來,看見這情形便責備八重姐。八重姐逃走似的從廊下跑往店裡去了。富爺,辛苦了,請喝一杯茶,放在這地方,八重老是那麼樣的胡鬧,真沒法子,這個孩子安靜馴良,掉換過來了便好……師父大約是難於回答罷,哈哈哈的笑了便混過去,舉起茶來先頂禮了隨後再喝譯者註:有所賜予,兩手舉物高出頂上,作禮而後領受,此種禮法民間猶尚留存,今俗語受之敬詞曰戴,婦孺或用漢語曰頂戴。彷彿覺得有點兒窘,我走到八重姐那邊去看。八重姐正在吃著饅頭,所以我也要了來吃。
 
  在別院房屋的裡邊一間裏,住著一個叫做冬姐的女人。年紀大約已有三十四五歲了吧,臉色青白,頭髮卷在梳子上,無論什麼時候來看,總是坐在長火盆旁邊做著縫紉的活。在店裡極其忙碌的時候,她也同家裡的人一樣出到店頭來,幫著捏麵團或什麼,可是大抵總是躲在後邊房裡……說是客人也並不是,自然也不是姑母家裡的人。只是那麼叫作冬姐就是了。後來聽來的話,據說原是姓什麼的一個有錢的封翁的外宅譯者註:封翁原語曰隱居,老人將家督地位讓與其子,退隱不復問家事,故名,中國無此制度,姑以封翁代之,意義實在不盡相合也。房間空閒著也沒用,計算精明的姑母所以就分租給她了。冬姐大概是有頭痛病的,平常在太陽穴上多貼著一塊四方的紙。臉色雖然青,可是我所喜歡的一位叔母,實在比親的叔母還更是喜歡。冬姐通年在長火盆箱的抽斗裡存放著烤昆布又名海帶。我去遊玩的時候,每回拿出兩三張來給我。她又用了長煙管吃旱煙。她吸煙有這種習慣,緊閉著嘴,把煙從橫頭「哺」的一直線的噴出去。(那房間)在西牆上只有一個圓窗,是很陰沉的房子,但是茶具架與衣櫃等齊整的擺列著,看去很是爽快。把這房子拿去做比較,我們的家便顯得雜亂,不雅緻,彷彿是農家的樣子。在這樣閑靜整飭的房間裡,我真願意長久的住下去。假如問我為什麼這樣喜歡的呢,一時也回答不上來……可以說我喜歡這房間的氣味吧。冬姐眼看著做針線活事的手頭,和我說話。我嚼著烤昆布和她說話。
 
  「哥兒愛什麼?」
 
  「點心。」
 
  「點心是愛什麼?」
 
  「……金米糖譯者註:金米糖為葡萄牙語之譯音,係糖色之一種,以冰糖汁和麵粉,置罌粟子為中心,攪拌煎成,圓形而周圍有刺,在中國但統稱為洋糖耳。」差不多全是這些不得要領的話,但是不論談到什麼時候都不知道厭倦。只有一件討厭的事,那便是說起關於八重姐的話來的時候。說什麼家裡的小姐送給哥兒做新娘子吧……又說明天起就帶到哥兒家去吧,說話稍有不同,意思總還是一樣。我聽了這些話討厭的不得了。並不是嫌憎八重姐,說是做新娘做新郎這些事莫名其妙的覺得討厭罷了。這是玩笑的話,也理解到一半以上。不過被這樣說了的時候,還是不免很介意。那時我的遁詞總是說,八重姐若是來做新娘子,要用鐵槌子打她。冬姐將嘴裡含著的煙一口氣噴了出去,笑著說,幹這樣殘酷的事,那麼新娘子要哭了吧。我漸漸預備想要逃走了。冬姐接續的還戲弄我。終於忍受不住了,跑了出來,不湊巧又在廊下突然和八重姐碰著,自己不覺把臉漲的通紅了。
 
  最愉快的一件事是由冬姐帶著我往新開路去玩。從姑母的家去,到新開路很近。往橋上乘涼的人們都陸陸續續向那方面走了過去。新開路這地方據說是在明治維新後所開設的,茶樓不必說,戲院,雜耍場譯者註:雜耍場原文云見世物(按:好名字!),或用漢語云觀場或游觀場,因在中國不甚通行,故不用。雜耍而外尚有畸人異物供覽,據朝倉無聲著《見世物研究》,凡分作伎術,天然奇物,細工三篇,可以知其內容,楊弓店譯者註:楊弓以楊木作小弓,供人較射,其後用女子招待,漸近於賣笑,乃至廢絕,《日本雜事詩》中曾詠之,貰馬等,所有各種娛樂營業都聚集在那裡。走進望去高高的橫木大門,忽然世界改變了樣子,直格子門的人家在兩旁排著。無論那一戶人家裡都點著洋燈,同白天一樣的明亮。穿了華美的單衣的女人們隱隱約約的看見。我想這些大概是藝妓吧。也有在格子近旁架上鏡子,脫光了上身,在洗臉擦粉的。也有人家在樓上彈著三弦的。一家一家挨次看著走過去。我伸開手指,在格子上咯噠咯噠的彈著走,冬姐把拉著的手用力一扯,拉向道路中間走去。狹的路向右邊彎過去,又向左邊折過來,在拐彎的地方有一間擺攤的魚鮓店。很好看的切鮓和握鮓排列在紅漆的板上譯者註:魚鮓制法見於《齊民要術》中,惟在日本多並米飯食之,與古法稍異。以飯入匣內,上置鮓,壓實再切作小塊,即切鮓,通稱壓鮓,為大阪制法。東京則用手握飯成長形小團,上置魚蝦烏賊貝類等鮓,故稱為握鮓,鮓微用醋漬,非如古時石壓擱置自生酸味也,看得很明白。我向著那邊緊挨近去。冬姐又將手一扯。旁邊還有湯麵鋪。魚鮓的香固然很好,麵的氣味卻也不壞。冬姐拉得更緊了,向著中間走去。我走著,只覺得彷彿是為別世界的香氣所醉了似的。再走進去。那裡的人愈多了,在戲院的前面一點才稍有空隙,乘涼順便來玩的人這裏三個那裏五個的……在暗中微現白色,可以看得出來。那邊有一個小小的稻荷神的廟,到了這裡……悶熱的人氣沒有了,忽然覺得涼快起來。在那個時代冰店什麼當然是還沒有。只有人把新汲的泉水放在水桶裡,一文錢一杯,賣給人喝。也有切了西瓜分賣的店。此外像佐野家叔父那樣紅燈籠的甜酒店也有。冬姐來到這裡,平常總買甜酒給我吃。雖是下作的話,這甜酒的味道至今也還忘記不了。現在雖然也喝了看,可是沒有那時的味道了。覺得有點兒疲倦了,昏昏沉沉的,冬姐說,哥兒渴睡了可不行,我是不能背了回去的,於是急急的催促著,由原路回來了。
 
  有一回,這是在新開路有活人形來展覽的那時候……很難得的由父親帶了我走去看譯者註:活人形亦是見世物之一種,因無適合的譯語,故沿用原名。據山田德兵衛著《日本人形史》所說,德川時代向有偶人展覽,以竹,麥稈,貝殼,玻璃等製造,或中設機栝,爭奇競異,用以炫售。活人形最後出,約在今九十年前,貼紙為頭面,衣履用具皆為實物,如等身大,色相逼真,扮作故事人物,大受歡迎。因偶人形態如生,故稱為活人形云。從狹的小門口被人挨擠著進去了之後……兩旁邊就排列各色各樣的人形,可是……夾在大人看客的中間,人形是一點都看不見。彷彿覺得是站在井底裏的樣子。略略不留心,腳就會被人家踏壞的,好容易才算被父親抱了起來。我一看就只見在眼前滾著一個人的首級。而且他還瞪著充血的眼睛,開闔著嘴,阿呀,這可怕的了不得,我不覺一把抱住了父親的頭,大聲狂叫起來了。四周圍的看客出於不意都吃一驚,一齊注視我們。父親狼狽了,從人群中尋路向著出口跑出來。我腳蹬著父親外套的絲絛,兩手抓住了帽子,所以帽子與外套都弄得稀糟方言。極糟,壞至極點了。那個首級這東西本來即是活人形之一,此外也還有種種可怕的人像,可是如今無論如何總記不起來了。總之我們急忙走到出口那裡,那些陰慘的人形全都沒有了,卻站著一匹大白象,靜靜的把鼻子上下搖動著。樂隊的鼓和三弦很熱鬧的發出聲響。到了這裡,我才覺得心的震動漸漸的安定下來了。象並不可怕,所以停留了看了好些工夫。他把大耳朵和長鼻子不絕的動著。樂隊的聲音就近在耳旁響著,可是不見樂隊的人,覺得很是奇怪,仔細看時在象的屁股那邊有一個大的窗戶,那裡擱著梯子,有人進出。樂隊在象的肚子裡,彈著三弦打著鼓哩。當初不明白是假作的呢,還是活著的……自從見了屁股的窗戶以後,才知道這是用洋布包紮成的東西。但是剛才的那個首級卻無論如何總不覺得是假作的。那充血的眼色至今想起來也還彷彿就出現於眼前,引起非常不愉快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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