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8月25日 星期五

文泉子《如夢記》(夢の如し)摘抄(周作人譯)(下)

《如夢記》(夢の如し)摘抄(文泉子著,周作人譯)


第六章
 
  茫然的玩耍著過去,早已到了七歲了。說現在就該得慢慢的預備進學堂去的事情了吧,於是開始來習字與讀書……習字是很有意思的事,母親預先種種的宣傳,說什麼到習字的時候要給買卷筆啦,什麼寫了大字父親要給加上梅花牡丹的記號啦。聽了這樣說,就想早得一天也好趕快的習字來看……牡丹……這可不是西村的院子裡開著的美麗的花麼,可是父親又怎麼畫得成呢……寫成了像母親所寫的那麼樣的大字……父親剛回來,來不及的拿字給他看。父親一面脫著下裳……我逼他說,趕快給我畫牡丹吧……幾乎不讓他有吸一口煙的餘暇。父親慢慢地將矮桌的抽屜抽開。有什麼東西出來呢,我凝視著的時候,出來了一個朱硯。父親拿起朱筆來,在伊字的肩上畫了像釵子似的兩根棒。呂字與波字上畫了梅花形的一個圈,在中間加上一個短的十字。沒有樹枝,也沒有什麼別的。這是梅花麼,略有點失望……伊字上邊的釵子模樣的東西據說是什麼松葉……乃字則是竹葉。母親說,因為寫的好,所以梅花多。聽這樣說,似乎也覺得高興,但是牡丹不知道為什麼緣故,終於不曾得到給畫一朵。試問牡丹不畫麼,說梅花也正是一樣的……似乎是母親一時記錯了。從前母親學過的那書房裡的先生大概曾經畫過什麼牡丹,因此以為父親或者也是如此的吧。父親所畫的,後來一直如此,乃是松竹梅這三色。當初稍為有點失望,可是既然規定是這麼辦的,以後遇見把字都罩滿了的大的梅花記號,便高興的要不得。
 
  以後是讀書了,父親不教我背誦四書五經,卻選用了小學入門。這是當時小學校初級生的教科書,父親選用這書的原因……則我想是從父親的開化主義出來的方針吧。我學習背誦還是在一直長大了之後。小學入門的絲,大,錨這些都是看了圖畫念下去的,並無甚麼困難。一個月還沒有過去的時候,連鯛,鯉,鮒,金魚,鰻也都記熟了……之後是小學讀本與地理初步。讀本在頭上畫著五個人類的面貌,曰,凡地球上的人種分為五類,亞細亞人種,歐羅巴人種,云云,日本人者,在亞細亞人種之中者也。地理初步中間則有那丘那耳及阿格拉非,坡列帖加耳及阿格拉非,瑪得瑪貼加耳及阿格拉非等等奇妙的文句譯者註:那丘那耳及阿格拉非等三語,皆係英文原語音譯,其意云自然地理,政治地理,數學地理也,翻過一兩頁去的地方畫著東半球與西半球的著色的圖。父親把這兩本書每天都教我讀一頁。初步比較讀本要難讀,可是我並不感覺多大困難,也都學會了。瓦匠家的清哥兒說是在學校裡總學不會,覺得很有點奇怪。但是,我每夜非得溫習不可。白天玩了一天,便是身體疲倦得像棉花似的時候,也還是非溫習不可。單是這件事苦得很。有一天晚上,我發驕性,想不溫習功課了事,父親卻是大怒了,說不聽話的人不能放在家裡,拿了這個走到什麼地方去罷,便拿出一個提筐來,再放上一隻碗。這是說做乞丐去罷的意思。我最初原是很執拗著,見了這個卻忽然大為恐慌了。我哭著拉住了母親求救……母親說,你是太執拗了,這是你的不好,也幫著父親說話。我完全成了孤立,非常心慌,心想假如從今夜起真是做了乞丐那怎麼辦呢,便覺得悲哀得連氣都透不出來了。只是哇,哇,哇的亂哭。好容易由祖父代去討饒,今天晚上總算是允許免罪了。罪是免了,但是溫習仍不准免。很不願意地只得把矮桌搬到燈檯前面,讀起地理初步來。因為啜泣著讀下去,所以聲調全然不對。坡列帖加耳及阿格拉非者,剛讀出來,眼淚就湧出,滴滴落在書本上面。讀本好容易才准免溫習,這一夜沒有做乞丐去算是安穩的睡下了。
 
  地理初步與讀本卷一讀了之後,真是要辦入學的準備了。關於入學的種種程序,一切都是由內野家的姨母去代辦。內野的姨母乃是我要進去的小學校的一位教師。大約有五十歲左右了吧,是我母親方面的遠親,向來很是要好的。和我們的家隔著五六戶人家,是一所有大門的宅子……院子裡有一棵大梨樹,橘子樹有兩三株,櫻桃樹有十四五株。在這中間,我認定為自己的櫻桃樹的也有兩株……姨父是號稱謙齋的漢學家……子女共有三人。上邊的兩個是女兒,第三個即是英夫哥。英夫哥比我年長得多,已是中學生了。他放風箏非常巧妙。在我們家鄉裏,並不像東京這樣,在冷天放風箏的。到了春天,天氣晴明,溫暖的風發起來了。每天刮著風,都是一樣風力。屋後暖處的積雪也一點不剩的融化完了。那時不管總門的裏外,這邊那邊的都競爭的放起風箏來。上面附著叫子即哨子的,名為紙窗風箏譯者註:紙窗風箏,原名障子紙鳶,蓋以形言。《揚州畫舫錄》云,式多長方,呼為板門,其用意正同。越中則名為瓦爿鷂。普通的稱為鍋蓋魚風箏,在四方的風箏的一角上加上一支尾巴譯者註:鍋蓋魚原名赤鱏,圓形有長尾,尾上有刺甚毒,越中名為呼魚,不知呼字應如何寫也。賴光啦,金時啦,這種著色的風箏很多,只有英夫哥的總只是全部墨黑的。而且,在這上面,用了鬚子題目似的蟹行文字胡亂寫上一起譯者註:鬚子題目原文云髭題目,日本日蓮宗徒專信《法華經》,不念佛號,以南無妙法蓮華經七字代之,所謂題目是也。又復寫之刻之,表示崇敬,而其寫法復極別緻,除法字外其他六字,凡左右旁出的筆勢皆拉得極長,且矢矯飛舞,狀至奇詭,與蓬蓬的髭鬚相似,故有此名,亦頗有諧趣也。這樣的東西是沒有第二個的。看一看天空,就立即可以知道英夫哥是否在放著風箏。風箏放厭了的時候,他走到木材的房間的樓上,去讀英文。在正房這邊讀的事情不曾有過。無論何時,總是在放木材的房間那裏大聲念著。近地讀英文的人只有英夫哥一人。有時候也在那放木材的房間裡,工咚工咚的踏著踏碓譯者註:踏碓,南方多有之,日本稱為唐臼,蓋自中國傳入者也。水碓知者尚多,此則不用水而仍藉人力耳。下雪的時候,飢餓的麻雀慌慌張張的聚集到米臼的周圍來。英夫哥躲在樓上,立刻把門關上,麻雀向著小窗上亂撞,就很容易的把它捉住了。因為體格很好,所以沒有一刻停止活動。這放木材的房間是英夫哥的書齋,也就是他的運動場。
 
  我由姨母伴著,第一次上學去了。穿了仙台綢的下裳去譯者註:仙台綢原名仙台平,質地堅實,有似寧綢,多用以作裳,行動時相摩有聲,走起來啾啾的會聲響。不知怎的覺得與平時不同,心裡很有點不安似的。走到學校的時候,正是上課時間,外邊很是寂靜。走上很寬闊的樓梯,立刻被請校長室裡去。校長室裡邊鋪著席子,校長正在伸著手在火盆箱上烤火……這是面色潔白,鼻子底下長著黑鬚,像是一個爵爺模樣的人。姨母是在介紹以及什麼說種種的應酬話,我只是默默的行了一回禮……請從明天起來校吧,校長說。這樣就退了下來,往各教室去走了一巡。走廊什麼都沒有,所以教室是一眼看得清清楚楚的。也有鋪席子的教室,也有用桌子板凳的。學生全都轉過臉來對著我看,覺得很是難為情,可是有姨母陪伴著,卻也安心了。我就竭力的裝出不在乎的樣子,一直走過去。姨母吩咐說行禮的時候,便照著行禮。大抵是這樣地方吧,我也想像得到,但是學生人數太多,心裡實在也覺得有點恐慌。下課的鐘一響,學生都紛紛走向校門內的運動場去。看見了我都說道,這是上學兒,這是上學兒。據說上學兒的意思就是說新入校的學生。忽然有誰來到面前,笑嘻嘻的站著,原來卻是瓦匠家的清哥。對於清哥不能再裝不在乎的樣子了,而且不知怎麼的有點感到親近,所以我也好像想到了似的對他笑了一笑。
 
  姨母就此留在學校裡了。我由古屋的阿姊帶了回家去。阿姊在家裡練習劍術,到學校裡來學習裁縫。以後暫時我上學校去便托這阿姊照料。回到家裡之後,到底覺得有點落膽了。心想每天非到那樣的地方去不可麼,彷彿是一種苦痛。但是清哥他們每天都去,又覺得那一定也還有意思吧。母親給我預備種種的東西。叫做文庫的大木匣裡邊,把硯台,白紙本,石板,算盤,都齊備了,放了進去。午飯盒也有了。室內用的草履也買來了。剛在說這樣一切都已齊了,古屋的阿姊跑來,說還得要一個草履牌子呢。這就是將草履放在架上的時候掛在那裡的牌子譯者註:學生往校,以履物脫置架上,掛牌為識,別換室內用的草履上去,即上草履是也。父親趕即拿了板片,削成象棋的棋子模樣譯者註:象棋,日本通稱將棋,其著法與中國頗有異同。棋子名曰駒,不作圖形,乃是長方木板,下廣上狹底平而首作圭狀,又穿上繩索。清哥也來說,明天早上來邀我同去。我答說,我是跟了這阿姊去的。
 
 
第七章
 
  初等八級的教室是在樓上的一間大房間。先生叫做高木,白頭髮的老頭兒,眼睛斜視,面相很是可怕的人。在窗門口放著一張高桌,穿了一件茶色的外衣,坐在那裡。學生有好幾行,並排坐著,都在練習寫字。男生和女生混合坐在一起。我也同了古屋的阿姊一同坐在這中間。在各人的文庫之間,好像是架橋似的,橫擱上什麼板台,大家就在這上面習字。板台被墨所染污,漆黑的發亮光。我拿出習字的傢伙來一看,與別個學生的大不相同,很出了一驚。我的習字本是用官廳的廢紙所訂的微白色的本子,別人的卻是塗了墨閃閃發光,染得烏黑……硯台呢,我的是黑石頭,很光滑不好磨墨,他們的大概都是所謂老虎石的,黃土色的似乎很好磨的硯台。這也顯得我的是舊式,而他們的乃是新式的東西。我的文庫又是古舊,黑黝黝的,他們的都是油漆成亮黃色的新傢伙。此外墨也不一樣,算盤也不一樣,包袱也不一樣,同樣的東西就只是卷筆和石板而已,我覺得非常難為情,一回到家裡,立即訴說這個不平。母親卻辯解說,別的學生的東西都是下等的。春慶漆的文庫有什麼好呢譯者註:春慶古時漆工名,以礬水塗木上,如透明漆,木理可見,名為春慶漆,漆下著色,有赤黃褐各種,其淡黃色如書中所云者,蓋是能代(秋田縣能代市)春慶也。用桐木所製器具,率不加油漆,甚為素雅,你的就是舊一點也是全桐木的,那一種好,你問問內野的姨母去看。又說到習字本,真是傻話,那樣的是因為墨塗了的,你的本子不久也會變成那個樣子。凡我所說的話,一件件的都駁倒了,我想這可不是麼,也一半服了,可是走到學校裡比較了看,無論如何總覺得似乎人家的都好,自己的很不行。至少是那個墨,我當初就覺得不好,不管怎麼的想也還是不好,好容易要求母親給我另外買了一錠。
 
  高木先生是很可怕的先生。學生們嘁嘁喳喳說起話來的時候,用了破鐘似的聲音申叱道,習字課無言!於是這教室裏便寂靜得聲息毫無,只聽得翻轉習字本紙頁悉索悉索的響。有一個人呼魯的吸進鼻涕去……那邊又呼魯的吸起來了……有時候,頑皮的被拉了出來,予以責罰。這就是高舉著兩手直立在黑板底下,更利害的是用繩縛了,高吊在樑上。最初到這教室裡來的時候,看見屋頂下有很粗的繩結束著掛在那裡,不知道是什麼用的,有一天叫作西野的學生說是欺侮了女生,就被高吊起來了……雖然並不是自己的事,也覺得戰戰兢兢的,彷彿覺得明天會輪到自己身上也說不定。最初的期間有古屋的阿姊陪伴著我,後來只是獨自一身,便很是心怯了。學生們說些什麼來戲弄,或是欺侮,心酸起來,哭了。哭了之後學生們又聚集攏來,顯出勸慰的樣子,嘁嘁喳喳的說話。這樣又覺得心酸,又哭了。整天的話也不說,只有哭。回家去的時候,母親說,今天又是哭了。這怎麼會知道的呢,原來因為眼邊有一個黑圈……這是因為用了有墨的手擦眼淚,所以如此。這樣的我得了一種名號,說是愛哭的新生。
 
  但是我很有運氣,在八級的教室裡停留的不很久。這因為我已經在家裡讀過了小學入門,學過伊呂波習字譯者註:日本五十字母或編為歌訣,名《伊呂波歌》,因其首句云伊呂波仁保部登。後世取以編號,略如中國之天地玄黃,所以不久便被編入七級裡去了。七級的讀本就是我已經修了的第一卷,不過還有算術以及其他未曾學習的功課,因此在七級以上的班裡我也就不能上去。這回的先生是叫做河合的年青的先生,很為學生們所喜歡。大概是在學校已經習慣了的緣故吧,我到了七級,才感覺這學校是很有意思的地方。對於同學也開口,和先生也說話了。最初叫先生的時候,不曉得怎麼說才好,便叫做阿哥。學生們都笑,先生也笑了。回到家裡來,告訴今天被大家笑了的事情,家裡的人也都笑了。河合先生沒有用繩縛學生這樣的事,但是他卻拿了箭竹的鞭子,敲頑皮孩子的頭。說是講著話,要敲。說是向著橫,要敲。這樣那樣的都敲。竹舊了不適用了,對學生說,去到山裡給取來吧。第二天,學生們便競爭著拿了竹來。先生把這竹捆作一束擱著,一根一根的抽出新的來,用以敲打拿這竹子來的學生們的頭皮。可是無論怎麼頭皮被敲,學生對於河合先生總是非常馴服。我也是很喜歡河合先生。內野的姨母是隔壁六級的先生。戴了眼鏡,坐在椅子上,在講釋小學讀本。那種尖細的高音,和姨夫大聲議論的時候正是一樣。我有姨母在近地,一面覺得膽壯,卻也不免又感到幾分拘束。
 
  學校的習字不用梅花的記號,卻加上大圓圈……先生的算盤大得出奇……還有乘法九九訣,全級的學生一齊用盡氣力大聲嚷著,也覺得很是好玩的。但是在一切功課之中,我所最喜歡的還是讀本。聽著講義,比在家裡受教的時候還要容易了解,感覺非常的愉快。這讀本在大體上即是威爾孫讀本的翻譯譯者註:著者七歲入學,計時為明治十三年,在現今六十四年前,其時讀本蓋以譯本充之,威爾孫讀本未能詳知,大概是英文原本也,同現今的讀本比較起來,更富於西洋趣味……有插圖,畫著穿洋服的小孩在拋球玩耍。我想,假如自己也那麼樣玩耍,那是多麼好玩呀。又有畫著在冰上乘橇遊玩的圖。我也想模仿了做。文云,此鄉間之富家也,畫著一所洋房。我又想在這樣的家裡住了來看。一切西洋的家屋,西洋的風景,西洋的人物,不論什麼凡是西洋的物事,都覺得很愉快似的。木生嫩芽,草發新葉,所見無非綠者,這樣的文句,莫名其妙的感覺愉快。漸漸的學級前進了,聽了狼來矣,狼來矣的故事,懶惰的人因飲酒而墮落,終於繫獄的故事,小孩弄火以至發生火災的故事,便深深的感到喜悅或是悲哀。我讀了讀本,彷彿自己一半變成了西洋的小孩的樣子了。在家裡聽母親講故事老話。母親的老話多是可怕的故事,與讀本裏的愉快的故事正是反對。酒顛童子的故事譯者註:酒顛童子係日本傳說之一,今據《本朝通鑑》所記轉錄,取其原係漢文也。「世傳昔睿山有一童,僧徒愛其美,勸酒交歡,時時咬人舐血,和酒飲之。一旦為魅,號酒顛童子……既而入丹波國大江山,營岩窟居之,每至天陰月昏,風迅雨甚,則出而攫人民婦女,尋而不見其所之。又有金熊石熊二童,且為之徒屬者數十鬼,往往害物,人皆患之。事以聞,敕賴光討之……賴光率渡邊綱等陽為入山行者,入山涉溪,見婦鮮血污衣,婦謂賴光等曰,此非人所到也,可遄去。賴光問之,其鄉居姓字有信,相共語,遂與婦約到鬼窟。鬼現童形出見賴光等,誘而使飲毒酒,童醉臥窟裡,諸鬼盡醉。婦導開石扉而直入,見一大鬼寢石床,貌甚可畏也,賴光拔劍大呼,鬼駭起將搏賴光,賴光徑前刺鬼,鬼猶摑其頂,綱復進而斬鬼,並戮金熊石熊諸屬,載鬼首於一車還洛。敕納鬼首於石函,埋於山中。」,小栗判官的故事譯者註:小栗判官的傳說,小栗助重避難遇險,為俠妓所救,今轉錄《野史》,亦是漢文也。「助重與從者潛匿鎌倉,寓居權現堂歇家,有橫山安秀者與歇家主人竊議,欲殺助重而奪資財,招聚群盜,張燕召妓,薦酒助重將鴆之。席上有妓名照女,嘗通情於助重,聞知鴆毒,彈弦謳歌,譬喻致意,助重察而不飲,從者盡飲醉殪。助重如廁,避入樹林,有繫馬,初安秀奪赤電騮於街道,騮好食人,賊皆怖而繫之林叢,助重竊攜資騎騮,揚鞭遁走,入藤澤道場,住持憐愛,令人護送助重於參河,而為中毒死者建墓碣弔焉。」其後訴於幕府,复父仇,並殺安秀云,還有維新前後的實事,在母親的娘家近旁住著的姓成瀨的老人,把愛偷竊的壞兒子砍殺了,正在用水洗身子,被砍的兒子掛下着右肩胛,來到浴室裡說,父親,給一杯水喝吧,又有姓堀內的醫生,殺了與助手通奸的妻子,用刀穿刺她的腳心,這些故事聽了的時候,每次都嚇得把身體縮做一團了。
 
  去學校的日子很長了……好玩的事情或是苦惱的事情當然也不少,可是明了記得的卻也並沒有。我在同學之中也並無甚麼特別要好的親友,始終總只是孤立著。用功是很不喜歡,但是成績也還不曾怎麼壞,大抵是第二,或是第三名。考試的時候一定是可以得到獎賞……或是畫仙紙五張,或是格紙五帖,差不多是這樣的東西。畢業的時候得到銅板的字典一冊,那算是頂好的了……曾有一位村上先生來當級任。這位先生與以前聲望不好的什麼先生相比,很是和善親切,非常受學生們的歡迎……後來說是因為不得已的事情。非轉任到別的學校去不可,先生對大家說,諸位,我的功課到今日為止就完了。諸位在我的班裡都很馴良,很肯用功,以後就是先生更換,也希望大家要同從前一樣,馴良而且用功才好。萬不可說村上先生向來是這麼樣的,是那麼樣的。……這一天先生特別和顏悅色的……女生都拿袖子按了臉,哭出來了。男生雖然不至於哭出來,大家都不作一聲,只看著先生的臉。這時候校長也正更換了,說是開發的教法或什麼,那還沒有進到這程度,可是教授的方法也逐漸改良,體罰等也減少,每星期六舉行修身講話,校長親自作勸善啟蒙的講演,總之記得是校風正是極盛的時代。
 
  我們的家又遷居了。這回是在城山的腳下,比元來的家離市街更遠,是一所很寬暢的住宅。宅的南面為城山連續的小山所隔住,全部是桑樹和麥的田地,田地中間有很大的池兩個。自從搬來這裏以後,我的朋友忽然增多起來了。有那小山,是我們再好也沒有了的遊玩場,所以每天從學校回來,便同了朋友們在屋後的山上玩著,就是朋友不來,我也去山上玩耍。與其在家裡唸書,還不如獨自在山上走著更有意思。隔壁小原家的乾君也是學校裡的朋友,我同他尤其特別親密。在小原家裡,單只有叔母一個人。乾君每天上山去,撿拾杉樹的枯葉,給他母親做個幫手。凡是乾君上山去了,我也立即跟著上去。兩人差不多競爭似的撿集杉葉。或是把苦竹分開來找,或是抓住了雜木的枝,去撿集攏來。到了秋天,各種的菌生出來了。這也總是同了乾君去採集去。我獨自一個人也去採集。早晨採過了,到傍晚又去採。可是菌也不見得是那麼隨便生長的,所以有時候在晚風颯颯的吹來的竹叢中,茫然站在那裡,忽而感到一種寂寞,便一口氣直跑下山來,這樣的事也常有之。猴兒棘的果實譯者註:猴兒棘,原名猿茨,查不出是怎樣的草木,只好留存原名,加以意譯,木莓的果實譯者註:木莓中國名曰懸鉤子,但是這個名稱也很生疏,所以仍用原名,因為洋莓之名已經通行,這也可以應付過去了吧,山蒲桃的紫的果實等,這些是在菌之次的很有意思的東西。鑽過棘叢,有黃鶯似的吃小蟲的鳥飛出。這也很是好玩。小山爬完,就走到一片完全光禿的平地。從松樹之間望下去,市街一目了然,又可遠望國境的諸山。市外的原野中間,看去像是一匹布曬著的,那是一條大川。大川的末端流向海岸那邊,注入港口裡去。在岸邊,白浪不發一聲盡向岸上打著。天晴的時候,據說隱岐島也可以看見。以為有,便看得見,以為沒有,又消滅了。雪呢島呢,其境界也分不清楚。在這海岸邊往東走上三里,我想就可以回到自己誕生的故鄉了。覺得假如想飛,也彷彿就可以飛了去似的,把自己現在小山上的事情也忘卻了。忽然轉眼向右邊,險阻的城山壓在我的前面,有如巨人挺胸似的威勢逼人。就是頂上的松樹也望不見,這過於偉大了,差不多令人感到一種恐怖了。
 
  八重姐來游玩的時候,我也曾陪了她來上到這山頂的平地。八重姐就是一點點的山路也都走不慣,還由比她年幼的我拉著手,在藥研似的山路上,喘息著走了上去。我叫八重姐坐在樹的斷株上,教給她看八重姐的家所在的地方。八重姐好像是怕什麼東西似的,向四周張望,只是輕輕的點頭。我則走向這邊,跑到那邊,想找八重姐所中意的地方指點給她看。八重姐說,快回去吧。什麼也沒有好好的看,只急著要下山去。我心裡奇怪,為什麼八重姐覺得山上不好玩呢,卻不能勉強留住她,便走下山來了。往山下走來,八重姐漸漸的開起口來了,而且她的臉色也回復過來,成為平時的紅的活潑的顏色。我問八重姐不喜歡山麼,答說,還是家裡好呀。八重姐一定是覺得山很可怕了吧。住在城市的人那麼的覺得山可怕麼,只是我並不怕,不知怎的自己覺得很是希奇。八重姐回到家裡,又立即頑皮起來了。我計算著下回再來,一定再帶她上山去,嚇她一下子,可是不久八重姐的家忽然的搬到東京去了。這以後,我和八重姐已經有二十年不曾會面了。
 
 
第八章
 
  有一天從學校回來,在區長辦公處前面用棒攪那陰溝玩耍,後邊有人高聲叫道,阿官在幹什麼?心想是誰呢?回過去看時,乃是住在租屋裡的老婆子。老婆子的眼彷彿是含著淚似的,說道,你趕快回去吧,爺爺故去了。我立即拋棄了竹竿,站了起來。也並不覺得什麼悲哀,只是不知怎的似乎有點害怕,心裡戰抖著似的一種感覺,趕緊走了回來。回家一看,近地的人以及親戚叔伯輩,早已有五六個人聚集在那裡。父親和母親好像並沒有看見我回來,簡直一點都不理會,忙作一起。在吃飯間裡,有人在喝酒,也有人吃著飯。比較平常家裡的樣子現今更是熱鬧,什麼害怕早已不知道消滅到那裡去了,只是不知怎的覺得有點侷促,像是被叫到別人家去了似的。也並沒有對人行禮,只是悄然直立著。
 
  過了一會兒,那老婆子來拉了我,帶到祖父的寢室裡說,阿官也給上一點回頭水吧譯者註:日本舊俗,病人臨終,親屬各以紙蘸水少許,滴其口中,稱末期之水,或云死水。中國無此風俗,今姑以回頭水稱之祖父還是同平常一樣蓋了棉被,面向著牆壁睡在那裡。在枕頭旁邊,放了一隻盛著水的茶碗。我心裡想祖父是死的了,去張看一下,沒有什麼可怕,正是同平常睡著一樣。父親也到來了,說用這紙蘸水,放到祖父嘴裡吧。我就依著教導把紙浸在水裏,滴了兩滴在祖父口中。被滴進水去,祖父還是什麼都沒有說,我才明白,祖父這回真是死了。
 
  祖父臥病在床,這也已經不是一兩天的事了。遷移到這裡來了之後,不久就害腸胃病,以後不斷的與醫藥相親近了。在春間天氣晴朗的時候,說這回還想再能恢復健康,兩手扶著杖,勉強在院子裡走著,這種事情也曾有之,但是我看了那衰老的樣子,心想這恢復是很難有希望的了。本來祖父從年青時候以來身體很是強健,在舊藩時代曾經任職為簽押課,猶如現今的會計官吏。因為是與承辦商人往來的人員,所以生活自然寬裕,那時的豪氣據說著實很是可以。就是在我有了記憶以後,年紀老了,固然也只有微薄的官祿,但是身體卻是極好的。出去遊覽登山的時節,無論什麼時候祖父總是先導。春天作野遊,祖父親自燒露天澡盆的那情景,至今還彷彿如在目前。往河邊去看放煙火,也有好些回。我們那裡的煙火,並不是如東京的玉屋鍵屋那樣煙火鋪承辦的東西,卻是武士家的正經的工作出品。梶川流煙火放上去很高,在空間懸著有相當的時間。渡邊流的則火低而顏色美麗。因此互爭流派,競作秘傳,使得裝置煙火愈益巧妙。在隔水對岸的堤上,張起染出某家定紋的帳幕來譯者註:定紋者,古時各家所用的紋章,用以為氏族之標識,大抵在圓中圖寫品物,作圖案形,亦有用文字者,著於衣服器具上。今和服外褂上尚多有之,有三紋或五紋之別,分列於背心及兩袖又左右胸前。六寸花炮,八寸花炮,有時還裝著一尺花炮的砲筒。放煙火的信號是吹海螺,哺哺哺,響了三聲,聚集在河邊的幾萬的看客都心裡猛跳,一聲不響的等著。這時候戴了陣笠譯者註:陣笠,古時兵卒所戴,形狀大略與笠相似,以銅鐵或皮革製成,其上塗漆,下裳的兩側高高提起的點火手,在煙筒前面出現了。把竹尖上的火繩晃一個大圈,慢慢的點上火。轟的驚天動地的一聲響,花炮已高高的升在半天。看著心想就要打開來了吧,花炮還是一尺或是五寸的向上升,看客彷彿覺得氣都塞住了似的。升到了極點,(口砉)的一下吐出煙來。紅龍白龍相連著出現的時候,河邊的群眾異口同聲的嘩的吶喊起來。戴陣笠的點火手於是很露了臉,悠然的退回帳幕裡去了。這也並不限於看煙火,凡是遊玩的事祖父是統喜歡的。祖父出去遊覽,我總是被帶著同去。祖父又是非常勤於動筆。不知道從那裡借來了好些舊報紙在格紙上用細字抄寫。這個漸漸積聚起來滿滿的裝了一衣箱,又是一書箱。自從病臥在床之後,或者是自己知道死期將到了吧,有一天叫母親到床邊,叫她把這些分別挑選那些是作為廢紙,那些是將來放到棺材裡去,都指點著做。又在亡故的一個月前左右,全然老得胡塗了,很正經的說些莫名其妙的話。母親說這可笑,聽了笑出來的時候,祖父還曾經變了臉相很是生氣。
 
  送葬的預備繼續了一兩天,家中很是熱鬧。母親縫死者穿的經帷子譯者註:經帷子,死者所著之衣,古以白麻為之,於其上寫南無阿彌陀佛等字,故名。住租屋的老婆子裝茶袋譯者註:茶袋蓋頭陀袋之類,以茶葉煙草錢米等納袋中,掛死者胸前,或置於棺內。我則是做什麼三途河的渡船錢譯者註:三途河云在幽冥之界,渡河須要船錢,或有於袋中放入有孔錢七文者,其後代以冥錢,即於紙上印錢形,但此已是六十年前事,今不知如何矣,用墨在棉紙上一個個的印作錢形。到了裝在壇裡,蓋上白布,安放在房間正面的時候,這才感覺到祖父真是已經成了佛了譯者註:日本民間稱死者為佛,死曰往生,皆出於佛教,死後有戒名(案:妙。死後方云箴戒),生前姓名則只云俗名。送葬的行列比較的冷落。親戚五六個人之外,加上近地的少數幾人罷了。其中有一個宮本老人,是祖父從前的下屬,平素雖然不大來往,這回卻承他也來參加。這位老人來弔慰的時候,曾這樣說過,年青的人死了還不算什麼,聽了老人死去的消息,總要心慌的了不得。祖父在生前已經把墳做好在那裡。這與祖母的墳並排著,戒名也早雕好了。歷代祖先的墳有五六基排在那裡,祖父祖母的最大,也最闊氣。祖父的靈柩就永久的埋在這墓碑的下面了。
 
  在這以後,法事做了好幾次。那時候我總同了親戚的小孩們一起,在光滑得要滑倒的大殿板廊上跑著玩,覺得非常有趣。念經是跟著領頭的鑼聲開始。念經起頭我們也就肅然,不能再鬧著玩耍了。小孩們都在前邊排坐,各人把兩隻手放在膝上,等待點心出來。這點心是照例的馬耳朵,大饅頭和茄子糕,這並不是用茄子所做的糕,是做成茄子形狀的黑色的糕,吃起來要粘住牙齒的。念經的聲音靜得使人聽了渴睡。父親說,經以曹洞宗的為限。我大約也是因為從小時候聽慣了的緣故,覺得我家的寺裡的念經最好,說起法事來,母親的娘家也是常常做法事的,我同了母親也常被叫了去參與案:參江戶時代設立的檀家制度,又名寺檀制度、寺請制度。島原之亂(1637-38)後,幕府為禁遏基督教傳播,遂賦寺院以管理民間戶籍之權責——「檀家」即一家族之單位,規定每人從出生、搬遷、嫁娶到死亡,都必須向所屬寺院申報登記,禁止擅自脫離或替換;凡遇喪事,亦必得讓其寺院參預主持。其制在明治後雖曾明文廢止,但仍無妨彼俗延漫至今。這與我家的寺不同的地方是,大殿的角落裡有一個很大的鼓,念經開始之前沙彌先打起這鼓來,又有街上的啞巴姑娘走來討點心吃,以及法事完了之後在方丈寺院設宴等事。方丈是突出在院子裡的池中間,拍起手來有鯉魚聚集攏來,投給馬耳朵,又投給饅頭的皮吃。鯉魚擾亂了燃燒似的紅躑躅的影子,卟的一口,卟的一口,爭吃馬耳朵和饅頭皮。這裡的和尚出來入席時的事是不大有的,可見單只是借給地方使用而已。
 
  母親的娘家當時就住在近地。隔著市街只有一里路遠的一個小村,在那產生木葉石的那山的山腳下。我時常被母親帶了去,住幾天遊玩。那邊有外祖母和三個表兄。末了的表兄和我是差不多的年紀,他同村裏的小孩一樣,到井手川去兜那大眼子,捉鯽魚,很是巧妙。上邊的兩個表兄比我年紀大得多,顯得是老大哥了。他們兩人在板廊上擺得滿滿的養著小鳥兒。有一回我也跟了他們,爬到後面的山上捕小鳥去……兩個人也不顧到我,只是一心注視著掛在松樹上的喚頭本義為招引顧客的響器。周作人〈鳥聲〉:「鄉下用『踏籠』捕鳥,(籠作二室,一室中置鳥媒,俗語稱喚頭,古文是一個圇字,用以引誘別的鳥近來,鄰室開著門,但是設有機關,一踏著機關門就落下了)……」的鳥籠。沙沙的響著,鳥飛過來了的時候,訓斥人家道,靜,靜!本來一點都沒有吵鬧,胡亂的訓斥人。燕雀兒來粘上了。金翅雀來粘上了。粘上了之後,就要卸下喚頭的籠來,用唾沫修繕粘竿的膠。弟兄的眼睛像火一般的發著光。我覺得沒有什麼意思,要了帶去的飯糰來吃。天色將發亮了,眼前看見的田野的微黃的景色非常美麗好看。我想假如城裡也有這樣寬廣的地方,那就好了
 
  有一年,大表兄那裡要討新娘子了。我當然也被招請了去。新娘是從鄰邑來的,一到就走進北屋,一間三席大的房子裡坐著。本來是狹小的家,在上房在廚房裡全都是客了,所以我一直留在新娘的房裡。新娘面上塗了香粉,穿著美麗的衣服,規規矩矩的坐在房子中間。對著我說,哥兒很乖哪。我只是笑,看著她的臉。新娘子雖然是新嫁過來,可是一點兒都看不出羞怯的樣子。她只是很規矩的把兩手疊著放在膝上……從早晨到晚上,一直坐著。除了起來去解手和吃飯之外,一動也不動。儀式完了後的宴會我也是列席的。新娘因為飯盛得滿滿的,顯出有點為難的樣子……舅父和舅母都笑起來了。據說這是儀式該當如此,是很吉慶的。漸漸的酒喝得多了,有人起首唱謠曲,也有人唱歌。新郎的堂兄醉得滿臉通紅,終於舞蹈起來,新娘子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卻已退往白天坐的那房間裡去了。拿了白米來代水,給新郎從頭上淋下去,表示慶祝的時節譯者註:古今有弄婿之俗,親屬以水沃新郎,名為水祝。小林一茶五十歲時初婚,有句云,莫讓他逃呵,被水祝的五十新郎。近時風俗改革,乃以白米代水,與水祝的名稱已不相符合了,新郎已經醉透,不大清楚了……這天的晚上,我是住下了呢,還是回家去了,這件事總是記不起來了。
 
  有一回,我跟了這新郎的表兄,到溫泉去住過一個星期。溫泉場是個小村,離開城裏約有三里光景。我自有生以來這是第一次住在旅館裡,所以這一個星期我實在覺得非常之長,有點忍受不住了。既然沒有玩耍的同伴,一天裡除了一兩回洗浴之外沒有什麼事做,無聊的很要不得。半天站在旋器舖的店頭,看著陀螺以及筆筒等物一個個的旋出來,還有半天則站著看人給牛和馬洗澡。那裡有牛的浴場,也有馬的浴場。在總浴場裡,村裏的農夫以及過路的旅客都來入浴。洗浴的人各自拿著長柄淺杓,配合了歌調,舀起溫泉來從頭上澆下,唱著計數道:
 

起頭來,起頭來,

三來四來總是六呀,

七來八來,隨後是豐姐來呀譯者註:溫泉場的唱歌原係記數之用,惟有語意雙關處不能傳達,今只存其大意,如末句豐字訓讀可與十字相通,是也

 
  這樣唱一遍算作十次,一總澆一百次。在唱著的中間,時時加入好些好些的文句,所以實際的數目在二百左右。杓子打著水面的聲音算是打數聲,很是熱鬧。這在內浴場也是如此,但沒有像總浴場的聲音那麼盛大。就是住在旅館的人,也覺這熱鬧有趣,故意往總浴場那邊去洗浴。我是向來不喜歡同人家一起入浴的,所以只在外邊聽那聲音,一回都沒有進去過。在內浴場裡也總是等著沒有人的時候,才去洗澡。溫泉非常的清,即是底板看下去也似乎閃閃的發光。手的顏色,腳的顏色,以及身體的顏色,看去全是青色的。在這樣乾淨的溫泉裏洗浴,也是我有生以來的第一次。進到水裏去,一直連腳尖都清楚的看得見,覺得彷彿是很奇異的事。有一天我照例獨自去洗浴,抓住了浴槽的橫檔在學作游泳,忽然的有人開了門,走下台階來了。我回過頭去看,乃是想不到的一個年青女人。她把雪白的身體略略向前屈著坐在浴槽檔上,拿熱湯從肩頭往下淋著。她看了我的臉笑嘻嘻的說,哥兒是六號吧。我覺得她在什麼地方彷彿有點與雜貨舖的多代相像。我不懂得什麼六號的意思,只好模糊的回答說,噯。女人仰著頭洗脖子,又低著頭洗後頸。過了一會兒,卜東的下到溫泉裏去了。女人的背脊看去也是青色的。她直豎一膝跪坐著的姿勢,在水裏也很清楚的看得出。我留下那女人,自己先上來了。告訴表兄說那女人問是六號麼的一件事,表兄說,那個是昨夜來住在十號房的,新開路的藝妓。
 
 
第九章
 
  我在把這夢一般的回想記結束起來的時候,還須得略說二三的年中行事。正月初一的早晨,在天色還暗時已經醒了。起來看時,神壇的燈火早已點在那裡譯者註:神壇,第一章裡稱作佛壇,即是奉祀先祖的小龕,依據神道故稱神壇,佛教則云佛壇,世俗通稱,亦不甚分別,惟死者大抵只稱佛,死於王事者乃為神也。一年中間不曾點過的神壇的燈,現在明亮的普照熏暗了的牆壁和頂棚,這就使人感覺一新。不知怎的有點飄飄然的,心裡很不安定……到得大家都起來了,便由父親起頭,去坐在三寶台前喝大福茶譯者註:三寶,或寫作三方,禮器之一種,上為方形木盤,下有台,狀如日本食案,而台更高,三面鑲板,以白木為之,儀式時用以裝供物等。祖父還存在的時候,自然是祖父第一個先喝。父親之後是輪到我了。說一句恭喜,在三寶台前一叩香,再喝茶。從泡沫底下,有酸汁出來。末了是梅乾的皮出來了。這樣算是儀式完畢,隨後是暫時等著雜煮的做好來吃譯者註:敘元日節儀有云,「進屠蘇酒,又炙食,合蘿菔(蘿蔔)、牛蒡、芋魁(芋頭)、昆布、豆乳等為羹,謂之雜煮。」。屠蘇酒出來了。食桌擺起來了。桌上排列著一年只出現一回的那漆碗和粗筷子。我自己的碗是上邊畫著竹葉的定紋的,每年看見便想道,正是這個了,很感覺懷戀。漆碗的蓋上都擱著羊齒的草葉以及小魚薧兩個譯者註:小魚薧,原名五萬米,係一種曬乾的小沙丁魚。《和漢三方圖會》云,漁家海邊石上或簀上攤乾小鰮也,貯之耐久無脂臭,和諸物煮食亦佳,常為嘉祝之供,與鮑熨斗(即乾鮑魚片)並用。到每個碗蓋前面去張看,神壇的燈光映著黑漆,都閃閃的發著微光。一共有三天,每天是這樣的吃法。吃過慶祝的雜煮以後,那時節天也已放亮了,從壁櫥裡拿出新的布襪和木屐來,在席子上穿了試試看。似乎忽然的長高了,看家裡的人都在眼下似的,彷彿覺得有點兒危險。讓大人給換穿了新衣服,往親戚家賀年喜去。對了三寶頂禮,口說恭喜,不免有些難為情,但是因此可以得到年禮,也是一種快樂。在石田家裡,無論那一年總一定是粗紙兩帖譯者註:粗紙,原本作鼻紙,亦稱懷紙。鼻紙本云拭涕用紙,但紙質本不粗惡,亦可作他用,因無適當譯語,故姑以粗紙充之,比草紙等可少誤解耳。頂好的是母親的老家,每年在喜封裡裝著一個銀圓譯者註:此處所說蓋是半圓,日本一圓銀幣民間未見通行,普通所用只是五十錢以下而已。我在那時候覺得銀圓那樣珍奇可喜的東西此外是再也沒有的了。游玩的伙伴聚集在一起,便拿各處所給的粗紙來打賭,玩那吉獨樂的遊戲譯者註:獨樂即是陀螺……或云係荷蘭語譯音,亦未能詳。中國通行陀螺二宇(字?),此處吉獨樂乃是成語,故仍之。在削成六角的獨樂即是陀螺的側面,寫有大吉,半吉,或是一枚,二枚等字樣。獨樂轉出一枚的一面來,便贏一張。轉出二枚,則贏兩張。大吉全取,半吉取得一半。大家反正都是心裡想著,大吉出來吧,轉著獨樂的。此外又玩打針的遊戲。縫針上穿著黑豆,用前齒把豆咬住,將針上的線一拉,針便乘勢跳去,打在席上疊著的粗紙上面原理待考。把打在那裡的針輕輕的提出,有幾張紙跟著起來,這提起來的紙便歸各人所得,但是打針得來的紙上有好些針孔,所以不大喜歡。打針的遊戲是石田家的幸哥頂巧妙,拿出多少紙來,無論何時總是完全被他拿去。
 
  三月裡的雛人形的節日雛祭,即日本女兒節。原在農曆三月初三,明治維新後改訂為西曆3月3日。與男子的五月節相對。譯者註:……日本古時風俗亦有禊祓,用紙製為偶人,以撫摩自己身體,祝誦而送諸水中,當作替身,以祓除不祥……(雛祭)時期正是三月三日,彷彿是修禊的變相,但意味則很不相同了。雛字和訓比奈,原是小鳥的意思,引申為細小可愛的事物……兒童持偶人為戲,日本平安朝文學中已有記錄,時為西曆十世紀,至江戶時代初期雛祭漸以成立,初只行於貴家,迨普及民間,成為兒童節日,則在十七世紀之末矣。雛祭大抵起於兒童遊戲,惟……家庭主之,又有一定期日,比附於舊有的三月三日,此與修禊或未必有關,但其為祝兒童成長之儀式當無疑也,這在我也是回想很多的日子之一。這是舊曆的三月,所以桃花李花都同時開放了。有女孩子的人家,無論誰家都安置很大的雛壇,供起雛人形來案:傳統雛壇分七階,例以內裏雛(又名大內雛)置最上,即天皇、皇后人偶是也;其下依次擺列宮女樂隊、大臣隨從、嫁妝家具、牛車重箱及轎子盆栽等物——亦有因省惜工本而階數較少者,如三階五階,但必屬奇數,以取其吉數故。譯者註:現代雛祭即沿江戶時代之舊,設壇自三至七段,首飾屏風,陳列雛人形男女各一,是為內裏雛,次為侍從樂舞,箱笥几案,文房游藝,妝飾道具,白酒菱餅之屬,或更有英雄神仙故事,其數無一定……菱餅係年糕切成菱形者,白酒以糯米作飯冷卻,入槽中和以甜酒,用磨研碎,釀為酒,色白濃厚味甜,飲之易醉。在我家裡雖然沒有女孩子,也請母親把她的舊雛拿出來陳列。在大個的內裏雛以外,也還有武內宿禰等等武者人形。也有已經弄髒了的吧兒狗即哈巴狗。除了流雛之外譯者註:雛人形古舊不堪再用,則設祭送往川中流之,是謂流雛,固是處分舊物之一法,亦尚含有行祓(祓禊)遺意,沒有買添過什麼新的,因此一直就只是這些熟識的雛人形而已,近處人家的雛,親戚家裡的雛,我一家家的挨著走去看。走到的地方都受了招待,拿了點心回來。在有一年裡玩雛的一天,我照例的出去看雛人形,在石田的幸哥的家裡,被他們強灌了我一小杯的不愛喝的白酒,按著覺得很難過的胸口回到家來,就在這晚上忽然的又是胸痛,又是嘔吐,昏昏沉沉的睡倒在床了。到了第二天雖然清醒了,還是抬不起頭來。想起白酒的事情,胸口就會作惡。醫生在一日裏早晚來看兩回,有兩三天簡直連粥都吃不下去……但是苦上加苦的,還是病後一兩個月中間的吃食的限制。父親和母親一面儘自吃著那好吃的東西,對我總是說醫生要罵的,一點兒都不分給我吃。既是懊恨,又是羨慕……本來說是愛哭的,在這時候更是容易下淚了。為了食物的事情被訓飭幾句,眼淚就會出來,薄粥繼續的吃了有一個月之後,好容易算是許可用飯了。這天的夜飯,好像是初次進到人類的隊裡來了的樣子,高興的了不得。可是說開始吃飯了,所以非小心不可,只能得到一碗的飯……無論哭也罷,笑也罷,母親總只肯給我一碗……若是因此病又復發,那怎麼辦呢?醫生說的,現在吃飯本來也還早哩。母親深信了醫生的話,不肯容納我的小小的願望。到了第三天加添一口,第五天再加添一口,這樣一點點的給我加上去,可是覺得實在等得不耐煩,便偷偷的不讓母親看見,從飯桶裡抓一把來吃,又去承受了從佛前撤下供飯的差使,很巧妙的來偷吃一兩口。明知道偷是件壞事,可是偷吃的飯咕的一下從咽喉擦過的那美味,卻是怎麼也說不出的那麼好。若是永久的老是餓著肚子,我恐怕一生成為偷飯賊也正說不定。幸而逐漸的恢復過來了,於是這件事不知道在什麼時候也就忘記了。
 
  並不因為生病,那時候使我很痛心的也有好些瑣碎的苦痛事情。元來是貧窮士族的家庭,所以萬事都說儉約儉約,把我薄弱的本性造成更是小氣的性質了。必須得買酒去。又必須得買醋去。下雪的天氣,穿了舊的稻草鞋出去。稻草鞋乃是用稻草所做的長靴模樣的東西,新的倒是溫暖愉快,若是水浸透了的舊的,卻比赤著腳走還要冷。母親老是不給我買新的。我穿這舊鞋出去,實在覺得討厭得了不得。此外則是只買五厘或一分錢的醋,瓶子出奇的大。這叫作夫拉思科譯者註:夫拉思科,原係葡萄牙語,即長頸玻璃瓶,明治初期如此稱,後漸廢止,一般只稱為瓶而已,黑而且大,瓶底突得很高的,是裝蒲桃酒什麼的空瓶吧。到醫生那裡拿藥去,也用夫拉思科瓶。說給買一個更輕一點兒,樣式較好的瓶吧,也總是不肯給買。此外又時常去買牛肉。賣牛肉的店當時在城內只有一家,這是姓片山的士族改業的賣買,在店裡邊常有相貌不善的穢多譯者註:穢多,明治以前賤民之一,據云以專業屠宰及治皮革等,為一般所嫌忌,遂不齒於齊民,維新後已見解放,而民間區別之為新平民,仍不免歧視。當時良家雖已設肉舖,主人仍不親宰割,故僱此種人任其事,此種風俗不久亦即變革矣,光溜溜的睜著眼坐著。買牛肉去的時候,母親總只拿出兩分錢來。我去買這兩分錢的東西,非常的覺得難受。在當時一斤不過值七八分錢,但是拿兩分錢買牛肉去的,我恐怕就只有我一個人罷了。站在大的店舖前面,單拿出兩分錢來,很是難為情,而且為了這兩分錢特地跑了遠道去買東西,也似乎是很無謂的事。我屢次對母親要求,再給增加一分錢吧,可是母親總是說,你不高興去就算了罷,全不理會。我沒有法子,就只好捏了一個二錢銅元,很不願意的走去買牛肉。
 
  養蠶這件事,也須得算作我家的年中行事之一。在柔軟的桑樹嫩芽發生出來的時候,從叫作赤引呀小石丸呀的種紙上邊譯者註:赤引,小石丸,皆日本蠶種名把塵土似的蠶秧掃到茶食盒的蓋子裡去。等了這些漸漸的大了起來,就會變成大席子三十張那麼多。這時節家裡滿是蠶架了,餘留的空地只是廚房裡的板地以及陰暗的吃飯間兩處而已。大抵這是母親一手經管,但到了忙時父親也來幫助。在蠶上山的兩三天前,租屋裡的老婆子也走來幫忙。桑葉是從種在屋後田地裡的樹上採取,這另外雇了人來做。蠶吃桑葉最多的時候,好像是落雨的聲音充滿了屋內。雨天便把桑葉連枝去砍來,吊在屋簷下。這真叫人覺得非常氣悶。我在半夜裡醒過來看時,大抵總看見母親點了燭台,在蠶架中間巡視。上山前有時還徹夜不睡。養蠶期間,我要遊玩或是理書,全是任我自由,固然很是方便,可是吃飯以至晚上睡覺也是誰也不來照管。而且在家裡到處都是蠶的糞,臟得要不得。到不養蠶的人家去玩,乾淨寬暢,坐著也很舒服。我心想家裡蠶事也早了才好,焦急的待著蠶上山的日子到來。好容易繭都收摘了,架子也卸去,蠶糞掃出了之後,覺得家中忽然明亮起來,好像是來到野外,無端的想蹦跳一回看。在房間正中放著食桌吃飯,已是久違了的事情,所以很是新鮮,又高興的了不得。蠶繭有時候立即賣給了收繭的商人,有時候也雇了繅絲的女人來取生絲。同功繭的絲給我們做衣料譯者註:同功繭因二蠶共一繭,不宜繅絲,但可別績作線用之,叫做什麼荒絲的一種絲屑曾經做了父親的綿綢的外衣。但是有一年,蠶有了病,在將要上山的時候大部分只好棄捨了事。到了第二年,繭價下落,很不合算。母親生了氣,說下年不再養蠶了。雖然父親勸慰著說,也不必就那麼樣吧,可是母親怎麼都不聽,其後就永遠的廢止了。以後可以不再在很髒而且侷促的蠶架中間起臥度日,我私下卻覺得很是喜歡。
 
  正如母親熱心於養蠶一樣,父親在有一時期也曾努力種過園地。也種蘿蔔,也種南瓜。普通的菜蔬類差不多都種過。池水在中央,周圍共有五段的田地譯者註:段,日本普通寫作反,蓋由草書轉訛,田地一段即日本十畝,約合中國一畝八分,單種這些未免面積太廣,從冬天至春間大部分便多變麥田。養蠶終了的時節,正是麥秋麥熟的季節。通指農歷四、五月了。叫人身體覺得懶懶的南風接連的刮上幾天。這時候收穫已經完了,到天氣變好,要打麥子的時候,熱鬧的幾乎完全同農家一樣。用了麥乾草編作馬和香螺,是在這時候學會的。麥秋完後,五月的佳節就到了譯者註:……五月五日為端午節,中國各地以艾與菖蒲插門窗上,或書紅簽粘壁云:艾葉為旗,招四時之吉慶;菖蒲作劍,斬八節之妖魔。日本古來亦有此種風俗,但是近已轉變為慶祝男兒之節日,正如三月三日是女兒節一樣。端午的蒲艾裝飾本為辟邪之用,擬作旗劍等武器,意甚明顯,在日本有所謂菖蒲刀、菖蒲盔者,起源本是相同,及幕府時代,因尚武之故,乃更發達為武器之陳列。貝原益軒《日本歲時記》云,「在昔兒童束菰為馬,剪紙為人,揉木片為冑,削竹木為刀槍尖眉刀,以陳戶外,近來風俗綺靡尚巧,人馬多以木雕,或以紙脫胎施五彩,悉具甲胄弓刀種種,作上陣之狀,紙旗畫以丹青,或有用帛者。」貝原所說是二百五十年前的情形,其時陳設大抵在門外,所云旗亦是長方者,竿上有橫檔,設小絆(小繩)以止旗。後來甲胄弓刀均列室內,稱為內飾,人形亦益增多,都是史傳小說上的英雄,如武內宿禰,賴光,金時,牛若,辨慶,樊噲,關羽,鍾馗等,只有旗還是立在戶外,是為外飾,但此亦漸變為旒,其位置也由地上而升到空中去了。旒在日本稱為吹流或吹貫,吹流上作半圓,綴長條數幅,因風飄蕩,故名,吹貫則是全圓,長條倍多,或連長條為一幅,畫作魚形,便成為現時所用之鯉幟,端午前後在日本到處可以望見,相傳鯉魚登龍門,故以祝男兒將來之發達也。內飾之人形均係武人以及武具,俗稱武者人形,又因時節稱曰五月人形。在這佳節家裡立起旗幟來。多數人家用細長的綢布製的旗,我們家裡的乃是篇幅寬廣的紙旗,上邊是鍾馗正在捉鬼的圖,從城山吹下來的風刮著嘩啦嘩啦的響。這比別處的旗幟彷彿更有威勢。鯉幟也有兩丈餘長,高懸著一直拖到屋頂邊蒲桃架上。父親從盔甲箱取出甲胄來陳列。顏色雖然褪了,可是緋縅用猩紅繩索包綁的鎧甲。「縅」為穿盔甲片的線或草是用紅革條編綴鐵紮的。鐵盔的下半面的白鬚,好像是插著鋼針似的在閃閃發光。母親在廚房裡忙於做粽子。竹葉是我從屋後的山裏去取了來的。粽子蒸得極熟,看去幾乎透明的樣子,這樣的粽子味道非常好吃。
 
  到了夏天,伊勢的太神樂來了譯者註:神樂本為娛神之樂,以伊勢神宮為最著,別有巡遊民間,演技為業者,名太神樂,或云用以代神樂,太字為代之誤,亦未能詳。我們少年們,就是太陽熱得把頭皮要燒焦了也都不管,總是跟著他跑……在這一隊裡的老班長據說還是母親做小孩的時候所認識的呢「班長」原文作「太夫」,是江戶時代遊女、藝妓的最高位階。譯者註:太夫本為五等官名,後世演技者亦得稱此,今姑譯為班長,若日本高等妓女之稱太夫,則與中國之官人可以相比矣。在大的士族家裡大抵叫打一番。演技的事照例稱作打。跟了走上半天,一定可以看到兩三回。長的要演上半日,有時簡直要花一天的工夫。士族人家在大門內,或是院子裡演技。小孩們只要不胡鬧,可以自由的去看。其中重要的演技者向來習慣稱作先生。就是丑角也不擦白粉,不穿紅的衣服,只用紺色的手巾從頭上包到下頜,同樣的穿著下裳譯者註:其演法今昔不同,大抵帶一獅子頭為獅子舞,一人打鼓,打諢取笑,所謂丑角也。《昔昔物語》記寬文年中事(1661-73),云打鼓者以烏帽子左右倒戴,時時以鼓槌投向空中,引人發笑,蓋三百年前亦是如此,惟以後漸益變為粗鄙而已。我們家裡一回都沒有打過太神樂。跟了太神樂走著的時候,走過自家的門前,不知怎的覺得有點抬不起頭來見本章稍前云:「元來是貧窮士族的家庭。」又見首章開場白云:「自己本來是鄉下人……可是,並不是漁夫之子,也不是農夫之子。假如在從前,也還是武士的子弟哩。」案:明治維新後,政府採取四民平等政策,廢止大名、武士階級,創設華族、士族。其中士族雖高平民一級,但實際並無特權,僅虛銜云爾,故地位亦遠遜於真有特權的華族。此亦係後來所謂「不平士族」之由來
 
  太神樂雖是可以盡量的看,可是此外的各種演技卻極不容易見到。有一年,在招魂社的境內開演過一回角力。我想看的了不得,但是母親無論如何總不允許……或是沿著木板圍牆走上一圈。有同我一樣的不曾拿著買票錢的學校同學也在那裡,他說且在後邊板牆上爬一下看吧。他看清了四周沒有人,就跳上去攀住了板牆。我也學他跳了上去。同學已經把頭伸出在板牆上面,看著場內。我也把兩腕一縮,伸上頭去。裡邊的看客都向著角力的土囊場站著,沒有一個人看見我們的。同學對我打個照會,跨過了板牆。我也學他跨過去時,他已經下到場內,不知道混到什麼地方去了。我心想中途停止,可是同學進去了,我單獨不進去,似乎有點不上算,於是溜下去到了草地上面。進來是好好的成功了,可是很為不安,心跳得非常利害。從人的空隙去望了望土囊場,總不能安心看著。同學走到那裡去了,完全不明白。我想要是被警察查著了,那怎麼好呢,忽然著了慌,便急忙的走出了角力場。回家來以後覺得隱藏不說心裡也很不安,就把這事一半歸罪於同學,逐一告訴了母親,母親正坐在灶面前煮著飯,她聽了我的話似乎非常驚駭,用了強烈的語調斥責我的罪惡。她說起從前有姓木村的武士的兒子,因為混進村戲場去的事情發覺了,被命令切腹,流著眼淚,一面申飭,一面說諭。她只管訓飭我,連飯燒焦了也都不覺得。我在那時候也還並不覺得怎麼要緊,過了兩三天之後正在外邊玩耍,恰巧有那愛搗亂的豆腐店小伙計走過,對我說道,你從角力場的板牆上爬進去了吧,我是全都看見的呀,說罷揚長而去。我大吃一驚,好像是被冷水澆了似的……不料被這樣搗亂分子看見了,說不定有什麼麻煩。這時候真是徹骨的覺得後悔……後來因為頑皮胡鬧,也曾經被父親痛加訓責過。在學校裡,也曾經受過責罰。可是像這時候那麼自己知道痛悔前非的事情卻是沒有了。這是我在小學校畢業的前一年的事。
 
  隨後是七夕,盆踴譯者註:七月十五日為盂蘭盆節,略稱為盆。此時鄉間跳舞唱歌,名曰盆踴。《藝苑日涉》卷七民間歲節下云,「自十五日至晦日,每夜亘索街上,懸燈籠數百,兒女袨服靚妝,為隊舞踏達旦,謂之盆踴……」案盆踴歌有甚佳者,明和八年刊有《山家鳥蟲歌》二卷最有名,所收皆各地通行盆踴之歌,時當清乾隆三十六年也,一直跳過去是舂年糕又稱鏡餅。傳統製法須至少兩人合作,一人負責用木杵子用力搥打,另一人則負責加水和翻動糯米飯糰。譯者註:舂年糕,《藝苑日涉》云,「廿日後家家舂餈,具飲饌之料,以為新年之儲。歲終舂餈之聲比屋相接,市肆有以舂餈為業者。」此所謂餈,即是年糕也。民國甲申(1944)閏四月朔譯畢記,後半年的行事裡沒有什麼特別值得記述的了。

文泉子《如夢記》(夢の如し)摘抄(周作人譯)(上)

《如夢記》(夢の如し)摘抄(文泉子著,周作人譯)
原文:(https://dl.ndl.go.jp/pid/889300/1/1
 
簡介:《如夢記》譯於一九四三年九月至一九四四年五月,一九四三年十二月至一九四四年九月連載於北平《藝文雜誌》第一卷第六期至第二卷第九期,署「知堂譯述」。曾預告出版單行本而未果。一九五九年四月一日至五月九日,《如夢記》重新連載於香港《星島晚報》,只登本文,無譯者附記,署「知堂譯」。一九九七年二月文匯出版社出版周作人譯《如夢記》。
 
譯本序:
 
  ……在明治末年日本文壇上盛行著法國自然主義的潮流,子規等新派俳人是俳句的革新家,可是也感受著時代思潮,成為他們的提倡寫生的一種機緣。所謂寫生即是主張寫實,不像舊式詩人那麼公式地說假話,卻要實地去看去聽,把所感到的事物寫下去,這像有真實的生命。寫生,是新派俳句的新的手法,可是也可用於散文,這就叫寫生文,它可以獨立,於練習俳句上也很有益。所以他們的雜誌雖是講俳句的,也登載好些寫生文,這《如夢記》便是在裡邊登過,再印行單行本的。古來日本俳人多兼擅文章,松尾芭蕉(1644-94)即是最好的例,那時這一派裡正岡子規以下,夏目漱石,高濱虛子,坂本文泉,長塚節都寫許多散文,夏目的《我是貓》,高濱的《俳諧師》,長塚的《土》乃是有名的小說,坂本的這一卷《如夢記》雖然不是正式的小說,但是用寫生文來記述他童年的回憶,也正是文學上所有的一種式樣……書中所記大概是十歲以前的事,在明治維新初期,新舊事物混雜在一起,或者與中國的民國前後有點相似,有許多奇妙的事情值得記載,這裡就只覺得太簡少一些,有點可惜,但是這也是難怪的。寫生文雖說是重在寫實,但它到底還被俳句影響所牽掣,他們最忌「詞費」,不肯長篇大幅地去描寫,所以簡短是當然的事。後來夏目的學生中勘助著有《銀茶匙》,上下兩卷,敘寫從幼小時直至中學時代,更為精細,雖不是寫生文派,卻可以說是大部的《如夢記》,此外就不見其比了。坂本的這本小冊子很少見,在出版的次年偶然在東京冷僻的小書店裡得到了一冊
 
  本書題名在著者自序中譯作《夢一般》,比較近於白話,但是原名Yume no gotoshi,是文言口氣的,直譯應是《如夢》,現在便保存它這個原意,只是加上一個記字,說起來較為順口,自序中亦均改正,以免歧出,雖然在那邊如說《夢一般》似乎要好一點。知堂記。
 
周氏在首章的譯後附記:
 
  《如夢記》九篇,約四萬餘言,文泉子著,明治四十二年(1909)己酉東京民友社刊,菊半截一冊,紅洋布面,定價金三十五錢。案文泉子本名坂本四方太,明治六年(1873)生,三十二年(1899)東京帝國大學文科出身,追隨正岡子規,為新派有名俳人之一,又與子規提倡寫生文,多所寫作,單行本有《寫生文集》,《帆立貝》,《如夢記》等,大正六年(1917)丁巳卒,年四十五歲。我於前清光緒丙午年(1906)到東京,其時子規已卒,雜誌《保登登岐須》由高濱虛子編輯,俳句寫生文正大發達,書架上現存一冊九卷七號,夏目漱石的小說《哥兒》就發表在這冊裡邊,《我是貓》的第十回也載在卷首,可以想見當時的形勢。那時候在東京遇著寫生文與自然主義的潮流,自然主義的理論甚可佩服,寫生文則成績大有可觀。我不很懂《保登登岐須》上的俳句,卻多讀其散文,如漱石,虛子,文泉子以至長塚節的著作,都是最初在那裡發現,看出興會來的。其中文泉子最為特別,他不像別人逐漸的變成小說家,卻始終以寫生文為範圍,他的《寫生文集》與《帆立貝》等,從前也曾搜得,回國時不知怎樣的遺失了,現今所有的就只是這一小冊追憶兒童生活的《如夢記》而已。庚戌年(1910)秋日從本鄉東京都文京區的町名移居麻布赤羽橋今東京都港區內左近,與芝區同前鄰接,芝公園增上寺為往來經由之路,買雜物則往三田,慶應義塾大學所在地也。《如夢記》即在三田所購得,而此書店又特卑陋,似只以小學兒童為主顧者,於其小書架上乃不意得見此冊,殊出望外,以此至今不忘,店頭狀況猶恍惚如見。三田雖是大街,惟多是晚間去散步,印象總是暗淡蕭寂,與本鄉不同,辛亥初冬回故鄉,作小文紀舊遊,只寫一則而罷,題詩其後有云,寂寂三田道,衰柳何蒼黃,蓋慨乎其言之。今亦已是舊夢矣,讀文泉子之記,更有雲煙之感,文章之不可恃而可恃,殆如此也。
 
  上文係二十九年八月二十日所寫,曾收入《藥堂語錄》,蓋已是三年前事矣。那本紅面小書在我手邊,則已歷三十三四年之久,雖是常常想起,卻總未能決心著手,至於今日。翻譯不易,才力不及,這理由是容易明白的。但是,為什麼還是想要翻譯的呢?在日本有過明治維新,雖已是過去的事,但中日兩國民如或有互相理解之可能,我想終須以此維新精神為基礎。我們在明治時代留學日本的人,對於那時自然更多有懷念,文泉於此書寫兒童生活與明治風俗,至為可喜,又與我有不少情分,因此總想譯述出來,雖然自己深知這是很不易的事。語學與文才俱優的可以委託的人,找起來未必沒有,只是他們所知的大抵是近今更西洋化了的日本,對於明治時代恐怕有點隔膜,有如請西裝的青年陪了穿繭綢夾袍的老人談話,這其間有三四十年的空氣間隔著,難得談的投機的。我之所以不顧能力不足,或閒暇不多,終於決定自己來動手者,其原因即在於此。文章譯得很粗糙,未能把本來的趣味恰好的傳達出來,但是憑了平時對於東京與明治時代寫生文與《如夢記》的好感,總之想以理解之心,運笨拙的筆,一句句的寫下來,至於力不從心,那是沒法子的事。全書共計九章,希望每月能譯出一章來,那麼到了明年夏天,全部譯完了,可以出一小冊單行本子。假如我在文學上有野心的話,這就是其一,此外是想把希臘神話的註釋做成,這已寫了一部分三萬字,下餘的大約也還有十萬字之譜吧。這工作中途擱下來,一轉眼就已是五個年頭,想起來更有歲月不居之感,亦正是所謂如夢也。民國癸未(1943)九月十日。
 
 
第一章
 
  我也來試寫一下子小時候的事情吧。那是我極幼小的時代的事了。
 
  自己本來是鄉下人,生在日本海海岸的一個漁村裏。可是,並不是漁夫之子,也不是農夫之子。假如在從前,也還是武士的子弟哩。維新之後,我們一家沒有住在城內之必要了,便移住到這漁村裏來……我在這村裏生長,一直到了三四歲,但是明確的記得的事情一件都沒有。不過回溯至今日為止這三十幾年來很長的歲月的川流,到了源頭去,在那裡總有什麼像夢似的,可是某一點上卻又極明了的,一點記憶留存著。我現在便想把記憶就照那麼樣的寫下來,但是所留存的只是比夢還不得要領,或可說是只有幻影似的一種感覺,所以這裡邊事件是什麼都沒有的。
 
  我們家的後邊是小竹林,板廊的前面即是田地。隔著砂山,後方是海。澎湃的波浪的聲音,不斷的聽到。無論道路,無論田地,全都是沙,穿了木屐走起來也全沒有聲響。不管經過多少年,木屐的齒不會得磨減。建造房屋的時候,只在沙上潑去五六擔的水,沙便堅固的凝結,變的比岩石還要硬。在這上邊放下台基石,那就成了。這自然是長大了以後聽來的話,但是我們的家是沙地中間的獨家,這事卻至今還好好的記憶著。家是用稻草蓋的。在田地裡有梅樹,總有兩三株。竹林裡有螃蟹。澤蟹很多,像是亂撒著小石子一般。人走過去,他們便出驚,沙沙的躲到枯竹葉底下去的聲音幾乎比竹林的風雨聲還要利害。不但是竹林子裡,在廚房的地板上到處爬,也在天花板上頭行走。夜裡睡靜了之後,往往驚醒,在紙隔扇紙造的門或間隔外邊,可不是有偷兒的腳步聲麼……這是後來從母親聽來的話。
 
  有一回,忽然的醒了。獨自一個人被安睡在暖火籠的旁邊。看時,母親也不在,父親也不在,就是平常總在這屋裡的祖父也不在。正像空屋一樣,很是寂靜,忽然覺得悲苦了,因為覺得悲苦了,所以用盡了所有的氣力哭了起來。誰都不出來,現在想起來,這房間正是四張半席子大小,睡著的右邊的紙門有點陰暗,已經熏舊將成紅青色了。頭的左近有個黑亮的帶著豎門的衣櫃,櫃上安放著一個很大的佛壇。吊著的黃銅燈盞的肚臍閃閃的發著光。我哭著,哭得幾乎哭不出聲了,在後面房間的廊下有點聲響,彷彿是有誰來了的模樣。略為停住哭聲,側著耳朵聽著。慌慌張張的拉開紙隔扇走進來的,以為是母親,原來卻是祖父。大概是正在田地裡吧,一隻手裡他拿著一把柴刀。說什麼母親剛才在解手,略等一等吧,等話來哄我,可是因為來的不是母親,很是不平,我又大聲的哭了。
 
  祖父的面貌至今還好好的記得。是高鼻樑,長面龐的臉,左頰上有一處凹進去,彷彿是用手指戳過的樣子。據說有一回牙齒大痛,所以留下了這樣的凹處。那時祖父站在我的頭的前面,拉開佛壇的抽斗,在找尋什麼東西。一面哭著,撐起眼睛來看,祖父的後面拖著一條狐狸尾巴。祖父每年從冬天到春天總穿著狐皮的背心。坐在暖火籠前面烤火的時候,這條尾巴總是橫拖在席上,我輕輕的去從後邊拉拔。於是祖父便說,啊,好痛好痛,祖父的尾巴要拔掉了。聽這樣說很是好玩,所以只要看見尾巴就走去拔,但是今天因為母親不在,大為不平,當然並無起來去拔的意思。只是盡仰臥著,更舉起大聲來哭。
 
  祖父從抽斗裡給取出來的乃是煎餅,這是稱作馬耳朵的一種大的餅乾。把一頭捏一下,作成漏斗似的形狀,背脊上捲著三個旋渦。這種煎餅是用在有法事的時候,同饅頭一起發給人的食物,為什麼在這時候會放在佛壇的抽斗裡的呢,這個緣故至今還不懂得。總之,我拿到這個,覺得非常高興了。但是煎餅好吃這一件事,也總不能作為看見母親的面之替代。因此且吃煎餅,且仍大哭。假如母親因了某種事情,到了晚上,到了早上,經過一年,經過兩年,也總是這樣的不回家來,那怎麼樣呢?於是祖父總是從佛壇取出馬耳朵來,慰藉這拚命哭著的自己……這樣的例,世上盡是多有。在身為祖父的人,這種無可奈何的難局是再也沒有的吧。幸而現今不是如此,但我自己的悲哀卻與如此情狀別無所異。因為是無所異,所以一面吃馬耳朵,還是哭著,末了,把馬耳朵丟掉,只是哭了。
 
  祖父現在也已別無辦法,就在狐皮之上把我背了,說給帶到母親那裡去……母親不在解手,那是不必說的了,看來今天家裡的人全都外出,只祖父和我被留下了看家。背上之後,哭是止住了,可是好像被灸後那樣的哭呃卻還不停止。出到外邊,覺得很是爽快。不單是有了被母親抱的希望,海岸邊的明麗的春色也將我小小的胸中的不平給和緩下去了。不久,呃逆也止了。田地的那邊,高一點起來,從那裡起便是沙山的松林。被背著在松樹底下走道,使我高興得幾乎跳了起來。祖父大約並不怎麼高興,只是沉默著,在松樹中間曲折著急速的前行。有一日曾經被後邊鄰居的阿幸帶著,到這松林裡來掘過蘑菇。掘蘑菇是很容易的事,只找彷彿會有的地方用耙去耙,便有像圓麵筋似的圓東西滾滾的應手而出。
 
  離開松樹林,就是海岸了。這是無邊無際的沙灘。防風草微微的露著一點兒紅的莖,正在沙中萌長出來。碧綠的海可以看見。拗過來望後邊,松林已隔得遙遠,看去正如屏風上的圖畫。祖父的腳跡從松林起,斜著一直線的連續著。還有不知道是誰的腳跡,也是三道蜿蜒的連續著。海岸的沙是桂黃色的。凡是海邊,一定有沙灘,凡是海灘,一定是桂黃色的,向來總是這麼想,到別處來一看,有的完全沒有沙灘,即使有了,沙的顏色也是淺黑的為多,這是長大了之後才知道的。海面看去漸漸的寬廣了。普通像這海岸的樣子,從有人家處到水邊有兩町三町,有時候竟有七八町之遠都是沙灘的,這種地方很不大有譯者案,日本六町約合中國一里。有地方成為小山,長著稀疏的茅草。或者被風所刮,有地方像擂缽似的成為大的窪地。祖父仍舊不則一聲,走過沙的小山,渡過沙的谷,漸漸下降向水際走去。海廣大得眼睛都望不到頭了。微溫的風從松樹林那邊吹來。頰上感覺到雨點打著了似的冷,那是因為停著的眼淚給風吹了的緣故
 
  日本海的波浪很大。海是在不斷的作大浪,這個觀念也是從這樣的小時候起,就深深的印進心裡去的。看見須摩之浦今神戶市西部,以及品川的海今東京都南部,東瀕東京灣,心想這樣的什麼海,大有輕蔑之意,這也全由於海之觀念相異之故。綠色的水的一條看著漸漸的膨脹起來,波浪的肚皮變成微暗,向前崩潰著,嘈嘈的滾上來。澎的打上去的波浪,好似陸續融化的雪一樣,斑駁的發泡,一時平坦的漂蕩著。暫時漂蕩著之後,忽然似乎想起的樣子,急忙縮到正在捲來的波浪下去。退回去的水與等著的浪合作一起,比從前加倍猛烈的又打上來。水的煙像霧似的四起。有時回去的勢頭太大,聲勢洶洶擁向前來的波浪受了挫折,水面上反而意外的能保持平和的事,也常有之。像今天雖說是晴麗軟風之日,這樣的活動一瞬間都並未停止。
 
  祖父沿著水際,急速向西走去。要走到那裡為止,也不知道。有時候,波浪的泡沫直爬到祖父的草屐邊去。恰似老虎什麼,肚皮貼地的爬著,要來咬祖父的腳的樣子。祖父一點都不管,只是向著西走。路上誰也沒有遇著。只有軟風輕輕吹動祖父的鬢髮,撫摩我的面頰而過去罷了。眼淚是早已乾了。背上像是蒸著的暖。覺得很舒服,靠著皮衣微微睡去的時候,耳朵裡聽見什麼人聲了。張開眼來看時,好不高興,原來的的確確是我的母親……我也等不及祖父把我放下來,便伸出兩隻手,蹦了過去,給母親抱著了。祖父訴說,盡哭盡哭,窘極了,把我交給了母親,擦額上的汗。母親是捲起了衣裙,站在水裡,頭上寬緩的包著的白手巾,與豐豔的面頰相映,臉上綻著微笑,每說什麼話的時候,染著鐵漿的牙齒比漆還黑的鮮明的發光。現在想起來,母親在此時正是盛年。原來並不是像現在這樣滿臉皺紋的老太太。母親的面貌到現今為止也已經看熟了,可是像這時候的那麼親愛的美麗的面相,卻此外不大記得。母親是幫了鄰居的阿幸等,到島上來採裙帶菜的。那巉岩的母島隔著一段路在前面屹立著,可是走到母島之間,有幾十個子島散在,近處都是淺灘。在這裏波浪也並不大,給女人小孩做遊戲場,是再好也沒有的地方。
 
  我關於這天的事情其實是除了見了母親的面高興的差不多要跳起來了這一件以外,什麼也都不記得。或者母親抱著,含了奶吃奶了吧,或者是被哄著,在母親的膝上睡著了,又或者由阿幸背著玩耍,都一點兒不記得了。我望著祖父穿了皮衣,在水邊走回去的後影,漸漸變小了,也未可知,但是當然這也不記得。不記得的事情沒有法子來寫。就只在這樣茫漠的記憶之中,在春天的海邊採著裙帶菜,接我過去的母親的臉,直至現在還在眼前歷歷如見,這件事我深覺得是不思議的事
 
 
第二章
 
  ……往海邊去遊玩的事,卻是時常有之。有一天拉大網,捕得許多的沙丁魚,那時也是阿幸給帶了去的。拉大網的時節熱鬧得很。喴,拉大網,拉大網啦,喴,大家全都出來!這樣嚷著跑上一轉,喊聲還未絕之時,好像睡著似的一村忽然的帶了活氣起來了。呀,拉大網啦,男的打著英雄結,女的頭髮亂著也不管了,都跳出門來。從上首的家裡奔出,從下首的家裡跑出。從前街出來,從後街也出來。小孩也跑,狗也跑。留在家裡的大概只是站立不起來的老人吧……從各方面來,都向著海爭先恐後的奔去,這個氣勢正與奔向火燒的地點去的時候相同。在這時候,阿幸也就幹出很粗暴的事來了。我正拿著可以裝得下我自己的那樣一個大網兜,她也不管這些,只一下子把我的手和網兜的柄兩相抓在一起,抓著就走。說是痛,也不放寬,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拉著了走。這如說是走,或者不如說飛更好……彷彿自己的腳不曾著地,覺得完全凌空著被拉了走去的樣子。到得海邊一看,那網已經是拉上岸來了。黑壓壓聚作一團的村人圍住了網,嘩啦嘩啦的叫喚著。那些漁人們的叫喊聲的騷擾,不是聽到一回過的人到底不會了解。從那像直格子似排著的小腿之間張望過去,只見從網袋裡吐出沙丁魚來,青黑的一攤堆在沙上。迸跳著的沙丁魚,一轉眼就給沙裹拌住了。抓到笸籮里去,也有舀到網兜裏去的。我的網兜裏不知是誰在什麼時候,給裝了有八分滿。阿幸把我同沙丁魚趕緊的送到我的家裡,她又跑去再去撿拾第二回的魚去了。在我們那裡的習慣,沙丁魚總是拌滿了沙那麼就賣。不拌著沙的,算是不新鮮。所以即使稍為有點陳年了,也拌了沙擱著。我也是一直到離開故鄉為止,總覺得不拌著沙的沙丁魚彷彿不是沙丁魚似的。
 
  出去遊嬉的時候,平常大抵是由阿幸帶著去……但是往後邊瓦店去時,總是自己走了去的……大抵是每天一回,我走到(瓦店裡的)工場去玩耍……瓦店的老頭兒一年到頭只是一個人坐在竹林後面陰暗的工場裡,老在那裡敲瓦。此外誰也沒有。無論什麼時候走去看,總在泥地的中央著地坐著,老是在敲那板台上的沒有燒好的瓦。看見我的臉,一面笑嘻嘻的笑著,說今天怎麼樣呀?他給我什麼點心吃麼,也並不如此。我不知怎的總覺得喜歡這老頭兒。就是不給我什麼,我也喜歡他。可是有時候也給我一點什麼東西……給我猴兒爺。我蹲在板台前面,顯出催促的神氣等著,老頭兒敲完了一塊瓦之後,便說,呵,再給做個猴兒爺罷,便用泥刀的尖挑取一點兒瓦泥,放在掌中揉搓起來……泥被搓成為小芋頭的樣子,老頭兒去從後面架子上拔下一枝像筷子似的竹籤,用這尖頭做出眼鼻來。做成功了,便即插在竹籤的尖上,交給我說,喂,猴兒爺,哈哈哈。要到了猴兒爺,沒有別的事情了,趕緊拿去給母親去看,便跑回家來。老頭兒望著我回去,又動手去敲第二塊瓦了。據我的記憶,似乎老頭兒無論何時都頭上戴著淺藍的絲綿帽,身上穿著厚棉襖,厚得背都圓了。夏天是怎樣的呢,全不記得了。天氣晴朗的時候,工場前面的曬場上排著兩三列的未燒的瓦,在那裡曬著。老頭兒在不在,從家裡後面的廊下就看得清楚。看見他在,我立即從後門走出,繞過曬場,直奔工場而去。我喜歡猴兒爺,我更喜歡給我猴兒爺的老頭兒。
 
  ……祖父教我讀書,這事也還記得。三四歲讀書,或者有人認為虛誑也說不定,可是的的確確是學過了的,所以沒有辦法。書本的模樣現在也還朦朧的記得。我想這總之是一冊繡像的教訓書吧。本子很大且厚,書面是茶色的,已經很有點疲軟了的古舊的書。——十年前左右歸鄉的時候,忽然想到這冊書,很想再看一面,便從書箱查起,凡可存放的地方沒有一處不找到,但是可惜無論如何總是找不著——祖父烘著暖火籠,我便跨坐在這中間,鬧著玩的時候,祖父立即把這冊書攤在暖火籠上翻開來給我看。每一頁有一幅圖畫。說是圖畫卻也沒有什麼美麗的彩色,單只是粗略的墨繪,記得最清楚的是韓信出胯下圖,以及頗奇妙的貓的圖。貓把它尾巴筆直的平伸著,彷彿是在伸懶腰的樣子。似乎貓正在放屁,翻到這一面的時候,總覺得好笑。祖父的粗糙的有鬚的面頰在我的頭上摩擦著,嘴裡含著煙管,用了煙斗撥過書頁來。這回是放屁了,祖父說,以貓為目的地翻下去。這貓的畫表現著什麼意義,貓伸懶腰為什麼可以作教訓,因為現在書沒有了,全然不能知道。總之翻到有這貓的圖的地方,是最快樂的事。在圖畫上面,都題著一首歌。這些歌似乎都是有教訓意義的歌。
 
  但是我所學的卻並不是歌。用別的紙,寫著大字,天地,山川,父母,兄弟等,兩字相連的單語……我學的便是這單語。圖畫看過一遍,到了貓放屁算是完了之後,再回過來到卷頭的天地山川來。祖父用煙斗一個字一個字地點著。我就高聲讀道,父,母。一天裡邊,一半當是玩耍,讀上好幾遍。有人來了,也叫讀了給人家看。總之在家裡玩著的時候,這本書沒有一刻不拿出來,因此不久我就完全都暗記住了。不看著書本,說起父,母,差不多即能夠想起那字的形狀來了。
 
  ……我記得在村裏居住時候的祖父的容貌,也記得母親的容貌,但是很奇怪的,父親的容貌我卻不記得了。這也並不因為是特別難記的臉,只是在我漸有記憶的時候,父親多不在家裡住的緣故吧。蓋晴耕雨讀的生涯也並沒有像理想那樣的有意思,所以有時學做神官即神職人員,負責供奉神祇、履行祭祀等去,有時開起書塾來,可是末了都不成功。因此只得再到城裡去謀職業,就平常不大回到村中的家裡來。後來父親找到了事情,我們也即棄捨這村與我的真的故鄉,回到城裡去了。這彷彿是在一個涼快的夏天的早晨。母親一早起來,捏飯糰啦,穿裹腿啦,雖是短路的旅行,準備也很忙碌。阿幸和瓦店的老頭兒也走來,給我們幫忙。往來城裡走慣路的,名叫老六的漢子,雇了來挑擔。老六在擔的一頭的笸籮裏,把包袱呀,布夾袋呀,一切的東西裝了進去,在那一頭,說道,噯,我們去吧,把我抱起來,裝在筐子裡邊。隨後將兩臂先擱在扁擔底下的中間,試試這擔子的重心。祖父大約還要收拾屋子,所以留下,戴著眼鏡送到門口來,說,老六,辛苦辛苦,路上小心。老六答說,喳,那麼我去了,就挑上扁擔。我還抓著掛筐子的繩索,卻已離地一尺多,懸在空中了。現在就將離開故鄉的家了,卻是並不覺得悲哀,也不高興。只是深埋在筐子裡的座墊中間,懸空掛著去了,覺得很有趣。母親同平常遠出時候一樣,頭上蓋著白手巾,側撐著日傘,在後面小步跟著走來。阿幸送我們一直到村的外邊。說是和母親分離很是悲哀,連眼睛也哭腫了,但是這些事我卻全不記(覺?)得。別過了阿幸之後,我們便順著麥田中間的路,一直走去。我覺得搖擺著前行,甚是愉快。一會兒到了高坡了。勾配地形的傾斜度、坡度雖並不急,乃是路寬而且長的山坡,在兩邊稀疏的長著大松樹,路上滿鋪著長方的石塊。據說從前有一個奇特的六部遊方僧,或佛教裏的一種朝聖修行者。日本傳說裏亦有一則「六部殺」的故事,講述因果報應,為得要解除過山的人的困難,自己運了石頭來鋪在這裡,至今在山上還有一塊石碑,叫作六部塚云。清涼的朝風颯的在松樹枝上作響,吹下到山坡上來。回過頭去看時,母親望了我微笑著,跟了走來。我安心了,仍向前面坐著,過了一會兒又回過去看。母親仍是跟在後面走。我又安心了,照舊坐好。無論走了多遠,鋪路的石頭還是沒有完。這六部的山坡真長,長得令人瞌睡……
 
 
第三章
 
  城裡的寓居是武士住宅區的深處,滿長著草的一所房子。沿了恣意茂生著的木槿的籬笆,有一座古舊的瓦屋頂的大門。進了門,即是荒山氏住宅,斜著走去,才是我家。據說從前是什麼闊人的邸第,現在只孤獨的剩下兩戶人家,周圍全都是蠶豆田了。
 
  在我家的西北方,有一株很大的老樟樹。凌霄花纏繞著直到樹梢,花在夕陽中映照著,非常美麗。在豆田中間,桑樹以及蘋果樹茂生著,枝葉交加,幾乎分不出界限來。風一陣吹來,蠶豆的葉翻轉白色的背面,波浪似的亂動。豆花的香氣宛如飄浮在空中,陣陣襲來。我平常總在田中和絹姑玩耍。這絹姑乃是鄰居荒山家的女兒。我裝做鬼,追著絹姑走去。沙沙的聽見豆葉擦著響的聲音,絹姑卻是不見。這裡呀,突然從花的中間絹姑露出臉來。於是,嘻嘻嘻的笑了。扮鬼玩得厭了,絹姑從長袖中拿出半乾的豆葉,用她細小的手指搓著,使它臌了起來。到了臌得像青蛙樣子的時候,便啪的一下在自己的額上打癟了,這是絹姑的一種癖性。都會的人大概對於豆花什麼未必注意,可是在這鄉下的田地中生長的我,覺得像蠶豆花那麼樣可以懷念的花是再也沒有了。就是現今,假如在什麼地方看見蠶豆田,我便立刻想起住宅的事來。我在這屋裡住過幾年,現在不記得了,絹姑大了起來之後的樣卻是全然不曾知道。恐怕這也只是一兩年之間的朋友罷了。
 
  絹姑家裡的叔母比絹姑還要美麗,可是不幸早死了……叔父這人卻很有點古怪,我還明白記得。有一回,絹姑不在家,我在那裡獨自遊玩著,叔父微笑著說道,教你一件好事情,你拿下一點牙屎來聞聞看,我轉過身子去,拿了一點來聞了聞,叔父說,怎麼樣,臭吧,還是微笑著。我從小時候便知道牙屎的氣味,全是受了這叔父之賜。又拿了玉米的毛給種在前面的,也就是這叔父。叔父把頭髮都留起,結成一個丁字髻。在家裡總是脫光了膀子,一心的做那副業的手工貨,可是到了外出的時候,卻總戴著沉重的深笠腰間插了木刀。但是這也不只是荒山家的叔父如此,那時的士族都是這樣的風俗,所以一點都不足為奇,倒是像我的父親那樣剪短了頭髮,戴上什麼帽子之類,反而顯得有些奇異譯者註:明治維新以前,男子剃去頭上前部的頭髮,只留左右以至後頭部,在頂上束住,再折向前,稱為丁字髻。維新時改為剪髮,而一般篤舊者常改而全部留髮,仍結丁字髻,戴深笠以自晦,功令禁帶刀,士族改帶木刀焉。這是什麼時代呢,據說此時正是西南戰爭的中間1877年2至10月,發生在九州地區,為日本至今最後一場內戰剪髮的父親以及留髮的叔父每天都是等不及似的等待東京的報紙的到來。但是這種情狀在我是毫不覺得。我大概只是醉在豆花的香氣裡,遊玩著過日子罷了。
 
  後來祖父將鄉間的家收拾了,移到現今的寓所來住。其時狐皮的背心已經不穿了。天氣冷了的時候他穿上黑的棉外褂,脖子上捲著奇妙的編織的圍巾。圍著這個圍巾的照相至今還是留存著。我同了祖父曾經去照過兩次相。祖父不說是照相,卻叫作福多格拉披。這大概是往來於江戶的時代所學得的單語吧。在城裡只此一家的照相店離我家只有二三町的路。像現在的什麼化妝室呀,什麼玻璃屋頂呀,有這些文明設備的照相店那可並不是即其時該店仍未有這些「設備」。這只是在廣闊的大蔥田中間像是紙人戲台似的進身猶進深很淺的一間板屋罷了。這就是照相場。走進現今的照相店去,彷彿是進了病院裡,感到一種幽鬱的心情,可是這裡卻是和青天做屋頂一樣,而且又是在田野中間,所以覺得很是爽快。黑魆魆的背景什麼當然是沒有。單是後面掛著一幅白布幕,前邊放著兩三把藤椅子而已。
 
  ……祖父在藤椅子上坐下。我立在祖父的右側。我的右手有點兒沒處安放,不得已彎到後面去。照相店的人說,頭請這邊一點兒,走來把頭拗正了……可是……只來把頭扶正,對於手卻是什麼都不說。我的右手便那麼隱藏在後邊的照了相了。把右手隱藏了這件事並不見得怎麼好玩,但是不知為什麼緣故至今還是記得,所以特地記了下來。回到屋裡等待照相成功,過了一會兒照相的人從茅廁似的一處地方拿著玻璃板走出來,略為映著日光看了一下,拿水缽的水沖洗。照得挺好的,笑嘻嘻的說。隨後又把什麼瓶裡的藥水滴在上面,在火盆的火上烤著。於是這真是成功了,等藥水乾了的時候,噗的裝在新的桐木鏡框裡交給我們。現在拿出這照相來看時,只見蓋的背面記著祖父六十九歲,我自己是五歲。無論什麼時候拿出來看,我的右手總是隱藏在袖子的後面,祖父則是照例圍著那奇妙的編織的圍巾。
 
  照相店的斜對過有一家雜貨舖。那裡的老頭兒不知道為什麼緣故常出入於我家,我也常常到那邊去玩耍,漸是親密了……這老夫婦之間有一個女兒,名叫多代。臉色白,眉毛濃,下巴有點往上兜,這裡彷彿很有點愛嬌嫵媚可愛。多代對我非常愛憐。我跑去玩耍,總把我帶到店後面的陰暗的住房裡去,給我吃點心,或讓我烘暖火籠。被爐的對面牆壁上有一個神龕,底下掛著三弦三弦琴。有時候多代坐在住房的正中間,對了曲本台在彈三弦。烘著暖火籠,向店面望去,從掛著的拖鞋以及草鞋之間可以看見對面學校的門。假如在現今,這也並不算什麼,在那時候這學校說是外國式的建築,塗著白色洋漆的門極是覺得新奇。多代已有女婿。女婿乃是戲子。藝名叫做什麼我不知道,在家裡只叫做蝶。大概是名叫蝶吉之流吧。這是二十四五歲的一個青年,頭髮梳起,像是順著旋毛似的捲著,而且還把眉毛剃掉了。臉長,顏色蒼白,眉毛剃去的地方好像被蠼螋舔過了似的譯者註:蠼螋,北京名錢串子,越中俗稱其休,蓋即古名之音變。日本民間俗信,人的頭皮如為此蟲所舔,則將成為禿頭,是一副不大討人喜歡的面貌。白天到戲台那邊去的時候居多,所以我和這人自然便不很親近。而且似乎他又不像多代那麼的喜愛小孩,也就沒有如多代似的殷勤款待我。可是卻也並不見得怎麼嫌憎。蝶在家裡的時候,同多代兩個人共一食台,烘著被爐即炬燵,中文也叫「暖桌」吃飯。我有時候也坐在旁邊陪伴著。我想,烘著被爐吃飯,暖暖的可不是好,回到家裡來的時候趕緊把這事告訴給母親聽。可是母親一聽,便有輕侮之色見於眉宇,嚴厲的教訓說,這種事情是下流的所做的事,去學做這樣沒有規矩的行為是不行的。
 
  蝶與多代原來是相思的夫婦。那時候在我們家鄉過著天長節即天皇誕生日,其在明治維新後獲得恢復,並於1873年正式成為國家節日,總是非常熱鬧的表示祝意。店家做出種種陳列的人物。插花的同人便展覽插花。女人小孩都在這一天穿了新衣服,出外去看這些公開的景物。隨後到了晚上,又有歌舞臺閣即藝閣,在日本又稱山車或屋台在街上走來走去,在現今大約沒有那麼繁華了,但是一直到我長大了為止,這種風俗還是保存著。有一年天長節,雜貨店的多代也算作某街的青年幫的一人,偷偷的加入在臺閣的樂隊裡邊。丁冬丁冬的在市內大路上搖擺走著的中間,從對面來的卻是一班新開路幫的臺閣。舞手都是精選過水滴滴的年輕戲子,穿著絞染的緊身小衫,腰間繫了短的蓑衣,扮作漁翁模樣。大眾想看戲子們的跳舞,從前後左右的緊擁上來。兩個臺閣既不能退後,又不能前進,動不得了。兩組臺閣上的舞手和樂隊沒有辦法,只好丟下臺閣,暫時到橫街的飯莊裏去休息,多代見了蝶……便看上了,據說就是在這時候。
 
  有一天晚上,我被多代帶著去戲場看戲。前後的事情什麼都記不得了,只有一幕卻還留在記憶裡。從蝶的房子裡出來,走下黑暗的樓梯。到了戲台下首掛著門簾的那地方,靠了多代立著,對著舞台看。我時時抬起頭來,看多代的臉,多代把頭伸出簾外,專心向那花道望著譯者註:花道係用原名,狹長的板路,通過看眾的池子以至於舞台,有些戲子由此出台,原意云花的路,據云原來是送花給戲子時走此路也。池子裡的看客以及包廂裡的看客也都一齊向著那邊注視。似乎是有什麼正從那裡出來,我卻不懂得,只是仰著頭看那〔後台的〕屋頂。紮成圈子的繩索,疊好的幕,紙板糊的屋脊似的東西,種種很污糟的物件許多掛在那裡。其中只有櫻花的掛枝,覺得好看。過了一會兒,大概是戲子出台了,看客席中一時都動搖起來。多代也將手用力的按住我的肩頭,熱心的看著。走在前頭的大將搖著金紙的採配譯者註:採配亦是原名,用厚紙剪成條,束為流蘇形,懸於短柄上,大將臨陣執此以指揮士卒,彷彿是令旗軍扇之屬,而形制不同,故不加譯改,率領了大隊的人出來。現在想起來,這似乎是忠臣藏報仇的那一幕戲譯者註:忠臣藏,戲曲名,敘元祿年間赤穗城武士為其主人報仇,後俱剖腹自殺,凡四十七人,後世稱義士,大石良雄(江戶時代武士)為之長,即由良之助是也。那時候的戲台上並無甚麼電燈,大抵是蠟燭的火而已。重要的戲子出台,有所謂臉光者,用長到六尺左右的長柄燭台照著,在由良之助的前後,便有這樣的兩枝放在那裡。不久,義士都從花道過來,戲台上滿是人了。隨即開始互相刀劈,開始互相扭打。在這時候不知怎麼的一來,一個義士被按倒在台前點著蠟燭的地方,假髮轟的燒了起來。大家亂作一堆,都跑過來了。是誰,是誰?是老蝶,是老蝶……仔細看時,被按在蠟燭上的人的確是蝶。鐵青的臉上含著怒氣,掙扎著想要爬起來……多代見了,把我拋下,一直跑到後台求救去了。這樣鬧著幕也就下了,蝶被好些人幫助,一手摸著假髮,站了起來。於是就憤然的回到房裡去了。多代走到身旁,很憂慮的問沒有受傷麼。蝶脫下假髮,說這真是壞東西,還很生著氣。訪問的人陸續的走來。有來道歉者,有來慰問的,狹小的房子裡弄得非常混雜……照那時候的情形看來,總之不像是武戲演得太認真了以致出事,大概有什麼記恨的事,所以報復一下,叫蝶在戲台上出醜的吧。
 
  那一天一直在夜深了的時候,我被多代背著,蝶提了燈籠和包裹,走回家來。沿街的人家到處都早已關門,寂靜無聲。天上滿是星星,我雖然被背著,也還覺得有點微寒。他們二人穿著草履,急急的走。差不多肩頭相摩似的,緊靠著走路。蝶對了多代不斷的訴說,怨恨那打架的對手,多代則寬慰他,叫他千萬別再打架了。講話中止了,二人便只默默的,急急的走路。夜更是深了。在我小孩的心裡,也無端的深深的感到了秋夜的哀愁
 
 
第四章
 
  這以後遷移的地方是沿著總大門內的大路的一家,從家裡的高窗可以看得見對門的白牆壁的米倉……有時候我從這(窗門的)橫洞伸出竹竿去,問底下走過的商人買金太糖。連買上四五根,等得拉上來的時候,有的已經折斷了,金太的臉也流化了譯者註:金太為金太郎之略,即坂田金時,為源賴光部下四大將之一,傳說云幼時為山母所養育,肥大赤色,常與熊為伴,共相嬉戲,小兒無不知其名者,成了橫闊扁平。賣開達丸的也走過。唱戲打大鼓的也走過。警察也走過。在那時候警察還不掛劍,只在肋下挾著一根四尺來長的實木棒。警察那時是叫作捕亡爺的。此外還有各色各樣的人走過。這裡比豆田裡的家更是熱鬧,覺得要好得多了。
 
  在門裡邊,有大的栗樹。也有柿樹。在屋頂上,院子裡,柿花像霰子似的散亂著。院子的正中間有一株牡丹,還開著淡紅的大朵的花。在下雨的日子,依照著房東的指示,曾經給他拿雨傘去遮著牡丹性耐旱而不耐水濕。房東就是隔壁的鄰家,叫作西村。在西村家有一位眼睛迷迷糊糊,梳著茶筅形如竹刷,用以攪拌茶湯頭的老太太。老太太的女兒叫作三輪姐,這是白粉塗得雪白,了不得的華麗的一位大姊……鼻子兩邊特別著目的厚厚的塗上了白粉……母親說是像狐狸似的……身材略略的矮一點,可是長得很胖胖的。照著她的模樣看去,不知道是叫大姊好呢,還是叫姑母好……在西村家除了老太太與大姊之外,並無叔父,也沒有什麼別的人。就只是兩個人。據說有好許多的公債。老太太因為是女當家的,關於公債以及株券(股票)的事情非常的明白,有一回父親曾經低聲同母親這樣的說。我那時候還以為株券是像太神宮的劍那樣的東西呢譯者案,「券」與「劍」二字日本音讀均為ken也
 
  有一天是庚申祭的晚上即守庚申。道教認為人身皆有三尸蟲,能記人過失,每逢庚申日,乘人睡時將人之過惡稟奏上帝。故此日之夜晚應不睡以守候之。三輪姐走到我們的後門口來,說今天晚上要點便利燈,請阿哥也來玩耍,清哥他們也是要來的……我試問著,便利燈是什麼呢?答說,大概是好看的洋燈罷。母親似乎實在也並未見過……本來看了就會知道的事,卻是先在那裡種種的操心。總之大姊那麼特地來叫我去看,一定是美麗的東西無疑,所以高興的跑過去。清哥以及太田家的小姑娘,還有三四個近地的遊嬉同伴,早已聚集在喫茶間裡,和大姊隔著二張黑亮的習字几並排坐著。清哥他們因為燈影看不見面貌,大姊正對著燈光,剛是正面,所以……從胸前起很清楚的映照出來。便利燈或者還沒有點麼,心裡懷疑著,就在小姑娘的下首坐了。大姊把身子移動了一點,說那邊太窄,請到這邊來吧。我又立起身來,走到大姊那邊坐下。
 
  忽然留心一看,今天晚上所用的不是平常的那燈檯了,几上卻點著一盞小的洋油燈譯者註:洋燈謂有玻璃罩者,洋油燈則是以洋鐵作壺,中注洋油,上有長管,棉紗作芯,點之。燈檯繫植物油燈,以木作架,上半三面糊紙,中間置燈盞,下有碟以承滴下的油,昔稱行燈,蓋謂其遮風也。而且清哥他們很新鮮似的對著這個洋油燈呆看著。我立即覺到,這就是了吧。覺到了之後,本來是高高興興來看的,現在卻很有點無聊了。在家裡也用著洋油燈替代燭台,一點兒都不覺得新奇。清哥他們把頭湊在一塊兒,很有趣味似的說著話。過了一會兒大家猜起謎來了。你往那邊去,我向這邊走,在原野前面碰著,這是什麼?帶子譯者案,「原」與「腹」二字日本語均讀為hara,語意雙關白鷺鷥落在黑田裡,把我所想的事情告訴給別人,這是什麼?。這樣的說著。隨後是大姊的要求,清哥來講丁丁山的故事譯者註:丁丁山係民間故事之一,大意云,有狸子負恩殺老嫗,俾老翁食其肉,兔為報仇,誘之乘土製的船,溺於海。中間有一節,兔與狸各負薪入山,兔在後以刀石取火,聲丁丁然,狸問故,答曰,此名丁丁山,故丁丁作聲,乃縱火焚狸所負薪,幾死,篇名本此。他就用了短舌頭似的很妙的土話,講了起來。清哥這孩子說是從神戶移來的一個泥水匠的兒子,還有許多地方沒有失掉神戶的方言。這土話很有點可笑,大家都笑了。大姊叫大家別笑,可是自己也還是歪了嘴笑著。對於便利燈的不平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已經忘記了。太田小姑娘是厭倦了吧,或是渴睡了,用兩手遮了小嘴,打一個呵欠。眼淚潤濕了黑眼珠很大的眼邊。大姊一眼就看見了,說道,雪姑,渴睡了麼,唱一個月亮姐幾歲吧,一會兒就分給點心吃。小姑娘似乎清醒了,端端正正的坐好,也不怕羞,就唱起歌來:
 
月亮姐幾歲?
十三加七歲。
給穿上了七件衣,
送出到京城的街上,
簪子掉了,
簪子掉了,
染房的女兒霎的出來撿了去,哭了也不肯給,
笑了也不肯給,
到底不肯給還了。
 
  小姑娘唱完了歌,大姊去拿下供在庚申神前的點心來,從小姑娘起一個個的分給了大家。我分到了一個紅葉的煎餅和指環似的點心。小姑娘將紅絹裡子的長袖翻轉在膝上,把點心收到裡邊去。便利燈不知何時已經吹熄,燈檯又出來了。給現今的小孩們看,點起舊式的燈檯來,或者比好看的洋燈更好也說不定,可是在那時候,燈檯倒是普通,不必說洋燈,便是那洋油燈尚且這樣的被大家所珍重
 
  大家吃完了點心,沒有事情幹了的時候,大姊說,做一回的轉圈兒給大家看,替代說故事吧。從燈檯的抽屜裡取出燈芯和發淬原文為「附木」,即付木(つけぎ),一種薄身木片,一端附有硫磺,用以點火或將火轉移,大正年後(1912-26)逐漸被火柴取替來。她將燈芯很短的摘斷,從燈檯的內面直種在紙上。很巨大的手影子在動著燈芯的影一根一根的增添了手的影子放大了變成雨傘的樣子倏的縮小了斜向著逃去。燈芯的影逐漸加添,差不多有十根左右了。中間的一根略略的傾側,將要跌倒。告訴她說,阿,中央的要倒。於是大的手又是霎的遮住了燈芯的影。等到明亮了的時候,那已經扶正,筆直的立著了。一會兒發淬上點著了火。在燈檯的紙幛內,火蓬蓬的燃著,十根燈芯顫抖似的映照在紙上。十個視線亂在一起落在十根燈芯上面。發淬的火徐徐的迴轉起來了。手的影子早已看不見了。燈芯各以其根為軸,也都轉起圈來原理待考。轉呀,轉呀。有時候轉的大,有時候轉的小,盡著發淬燃燒著的時間老是轉著。這有趣的了不得。清哥他們把臉都跟了燈芯一起迴轉,一心注視著。大家正在迷濛地高興著的時候,小姑娘偷偷的將袖子擋住了臉拿點心送到嘴裡去這事只有我看見就是小姑娘也不知道被人看見了。大姊把燒完了的發淬的餘火放到滴油碟裡去。說今天晚上就是這麼完結了。直到現在活動著的燈芯忽然回復了原來固定的影子。彷彿覺得有點可惜,有點寂寞似的……我一看見洋油燈,便是在現今也就立即想起便利燈的事。我想起便利燈時,也便又想起那面白體胖的大姊三輪姐來。
 
  太田家的小姑娘是三輪姐的侄女,所謂太田者即是間壁人家的房主人。據說在從前是俸祿三百石的人家。現在身為家督的長男人太忠厚了,至今還未曾娶妻……可是在本人卻並不覺得有什麼苦惱。傻子有一門技藝,原來是當然的事,這位主人翁卻是有兩門三門。第一是釣鯽魚很巧妙……第二是打白頭鳥,第三是畫風箏。在他的房裡擺著的畫,有鬼與賴光源賴光,熊與金時即金太郎坂田金時,蟬,家奴等各種,特別是大的顏料碟內融化了的蘇枋的色彩《南方草木狀》:蘇枋,樹類槐花,黑子,出九真(郡)。南人以染絳,漬以大庾之水,則色愈深,尤其鮮豔奪目。太田家的房屋非常廣大,陰暗的房間很多。在畫室後面,據說有一間沒人進去的房子……從前每次聽母親講這來由,總是恐怕的了不得。總之是在一直從前,在這房間裡有姨太太被殺死,至今還在作祟,現今這位主人之半傻,據說也就是為了這個緣故。在宅子的一角落裡,有一個山茱萸的叢林,繁茂的連白晝也覺得陰暗。這叢林深處的小祠堂裡便供奉著被殺的姨太太……夜間十一點鐘過後,說是可以聽得見女人走路的腳步聲,踢噠踢噠的響著。這是在叢林側旁的租屋裡的米舖女主人正正經經的所說的話,又說當初搬來的幾時,聽得有點發慌,不大睡得著,現在慣了便一點都沒有什麼了。聽慣了女人的腳步聲,坦然自若的,想起來這倒更是可怕。
 
  西村和太田兩家的租屋一共約有十所,很有些各色各樣的人聚集在那裡。其中我所最清楚的記得的是,醃菜店的古屋氏和甜酒店的佐野氏。這兩家都是所謂士族的商業,在丁字髻的人們還多的時代,真是很大膽的轉變了行業譯者註:制甜酒法,煮糯米飯入粬,令發酵,味轉酸甜,入水煮成薄粥狀,熱時加生薑汁,食之甚美。與中國之酒釀不同,以其狀如粥,故可稱之為甜粥……蓋甜酒畢竟非酒,自不至加稅也。有一天佐野氏走來,說要想換甜酒的燈籠,請費心給揮一筆吧……來托祖父與父親寫字。父親同祖父面面相覷,辭退道,招牌的字是公家派也不成,漢派也不成譯者註:公家派係日本式書體之一種,以前公家文書均用此體,漢派則是中國式書體,通常行草即是,非常難的東西,斷非我們所能寫得的。佐野叔父說,不管怎麼樣都行……並不是就那麼貼了上去,還要雙鉤出來用線條鉤出所摹的字筆畫的四周,構成空心筆畫的字體,在紙上染顏色,決不會於尊名有關的,務必請賜一揮吧。兩人聽了這樣正經的請託,很是惶恐,暫時互讓了一會之後,末了還是祖父用了所有的那公家派的字體,寫了安末加由四字。父親說,我們這一路,寫招牌是很不合式的,重複的說了來辯解。那裡的話,實在是佳妙的書法,多謝了,佐野叔父表示謝意。問起祖父寫作安末加由的理由,答說寫作酒字,就會得要納稅,所以說作粥的譯者案,日本語「安末」義曰甜,「加由」義曰粥。當天的傍晚在門口遊嬉著,佐野叔父同平時一樣的挑著甜酒的擔子出來。燈籠用了紅藍兩種著色,今晚覺得特別好看。正中間顯出安末加由四個雙鉤的字。燈籠太是好看了,幾乎看了令人懷疑那真是祖父所寫的字麼。
 
  古屋氏原來乃是劍客,兩頰長著鬍鬚,面相有點怕人,不知道怎麼想到了,新開起醃菜店來。並不開張什麼店,只是主人公自己每天走著叫賣。開始的那一天,住租屋的人大家都出來照應他。格琅格琅,在下是賣醃菜的,我聽見了這種稀奇的聲音,跑出去一看,古屋叔父穿著軍服,挑著七味辣火箱似的有些抽屜的箱子譯者註:原語云七味唐辛子,係加在食物上的一種香料,用辣茄,芝麻,陳皮,罌粟,菜子,麻子,胡椒等分為末,格琅格琅的搖著鈴……假如在現今,一點都沒有什麼希奇,在那時候無論服裝以至什麼都很覺得異樣。從太田家起首,大家銷去了不少的金山寺豆醬譯者註:金山寺豆醬據云係從蘇州金山寺傳來製法,以麥豆製醬,加入茄子青瓜等,即用為饌,與平常烹調用的醬不同。現在想起來那箱子的格式,說多謝了那樣聲調,一切都是東京式。從此以後,不論雨落日出,沒有一天裡不聽見一回格琅格琅的聲音的……古屋叔父做了生意回來,便在泥地的房屋中間,以門弟子為對手,擊起劍來。門弟子不在時,教他的女兒練習。時常從窗門裡去張望,姑娘說著噓噓噓,刺上前去,叔父說來呀來呀,督促著。這位姑娘大概有十八歲,像男子似的面貌,顏色淺黑,面上有許多粉刺,與三輪姐簡直是比較不來的。
 
 
第五章
 
  市街的外郭繞著緩緩流動的運河,像一條帶似的。整天裡貨船上去,木排下來。末了這水與大河相合,出到港口去。到了秋末的時候,蘿蔔船在橋的上手下手都泊滿了。這是在一年中間河裡頂熱鬧的時候,市裡的人們為的要準備醃黃土蘿蔔譯者註:黃土蘿蔔日本名澤庵漬,謂係澤庵和尚遺法,蘿蔔曬半乾,以鹽和米糠醃之,上壓重石,為日本最普通的小菜之一,中國亦有之,或用黃土代糠,故名,都聚集到這裡來買蘿蔔的。船主人全是近村的農民,買主則也有士族,也有商民,毫無差別的都走攏來。只覺擾擾攘攘,了不得的熱鬧。有把蘿蔔從船裡搬上來的,有挑著運往街市去的,有站著爭論價錢的,河岸的兩邊全是人和蘿蔔,將路都堵塞住了。蘿蔔的時節一到,橋對面的饅頭店也忙了起來。剛蒸好的發著熱氣的饅頭還來不及排列在店頭,就全都賣光了。買主源源不絕的擠上門來。無論怎麼趕做,總是來不及。店裡的伙計急的哭喪著臉,向著生氣的顧客盡在道歉。饅頭的名字叫作進口船饅頭譯者註:進口船饅頭其形不圓而扁,中國又當稱作餃子矣。有白的和黃的兩樣……我同了祖父時常到這饅頭店裡來玩,卻不是為買饅頭來的,實在因為這裡是我的親的姑母的家。也正是士族改業的買賣,姑母雖是寡婦卻成為五六個人一家族的中心,開起這饅頭店來。老家原是定府的武士,老太爺是道地江戶人。是一位剃光了頭,穿著直裰的柔和的老人家。時常在店頭幫著做饅頭,可是講話很不好懂,我不大和他親近。祖父同這老太爺是作歌的朋友,到來了的時候便一同走進別院的房間裡去。我那時就留在店裡游玩。進口船饅頭這名稱大概也是這風雅的江戶出身的老太爺因這地點的關係而取定的吧……姑夫在姑母嫁過來不久的時候,西南戰役勃發1877年2至10月,日本至今最後一場內戰,任為官軍的小隊長參加戰陣,旋即在田原坂名譽戰死了。姑母在悲傷之中虧得還有一個遺兒八重姐聊作為慰藉,一面對於江戶出身的公公盡其孝養。當初開設饅頭店據說是很有點兒冒險的事,幸而得到市人的愛顧,很是成功,姑母因此增加勇氣,努力做去。捏麵團啦,煮豆沙餡啦譯者註:饅頭,在日本不論有餡與否均如此稱,中國江浙亦然,無包子之名也。蒸籠疊得要碰著頂棚的蒸著。差不多全是姑母自己獨自處理。忙的時候家裡的人全都出來,在板地上圍繞著大海碗即特大的碗幫著工作。有時候連老太爺也蹲在大海碗的旁邊,用手掌將麵團壓平攤張開來。攤平了的饅頭皮放在大海碗的邊沿上,一張張的排著。姑母順著拿去,裝入豆沙餡。裝好了餡,對摺起來,進口船便成功了。把這些放進蒸籠裡,再拿去在鍋上疊了起來。蒸好了的蒸籠從下層抽出去,熱氣騰騰的一同搬到櫃檯上。在那上邊於是白的進口船和黃的進口船都很齊整的擺列起來了。
 
  在這忙亂著的時候,八重姐從學校回家來了。不必說,這八重姐是我的表姊,年紀要比我大兩歲。從店堂走上來,軟丁八當為紹興話。軟丁,綿軟沒筋骨貌。八當,不穩的好像把身子折疊起來似的,跪坐了行一個禮。一面把前面垂下來的幾乎將眉毛也隱藏了的劉海髮很討厭似的撥開,對著姑母在討什麼東西。姑母拿起店頭的饅頭來,分給我和八重姐每人兩個,我正想著有了好的玩耍伴侶了,八重姐卻並不理我,徑自往別院的房間去練習彈琴去了。有時候師父也來在那裡。這師父是一個鼻子尖上有麻點的,聲音枯啞的瞎子,搖著光亮的頭,說什麼,呀,東典譯者註:東典云云係三弦口調,猶中國之工尺,據《絲竹大全》云,東者放第二弦而打之,典者放第三弦緩彈也。日本的琴有十三弦,故正當稱作箏,與古琴異,哪,曾典,用力的教著。八重姐仰視著師父的不透明的白眼,懶懶的,嘣一聲嘣一聲的彈著,有時又斜著身子,伸了左手很侷促似的去按那琴柱的對方。師父獨自很得意的樣子,翻著白眼督促著。彈完了一段,師父一面擦著額上的汗道,哥兒,你好,爺爺呢?說的出人意外。我躡足走來,一聲不響的看著,他卻已知道我是在這裡。可是八重姐把原在右邊的煙管偷偷的移到左邊來,對他微笑著,他還是什麼都不知道。過了一會兒,在原來放煙管的地方摸索,這才知道沒有了,裝出像那馬聞了小便笑著時的臉相,說道,又是小姐在鬧著玩了。姑母沏了茶拿來,看見這情形便責備八重姐。八重姐逃走似的從廊下跑往店裡去了。富爺,辛苦了,請喝一杯茶,放在這地方,八重老是那麼樣的胡鬧,真沒法子,這個孩子安靜馴良,掉換過來了便好……師父大約是難於回答罷,哈哈哈的笑了便混過去,舉起茶來先頂禮了隨後再喝譯者註:有所賜予,兩手舉物高出頂上,作禮而後領受,此種禮法民間猶尚留存,今俗語受之敬詞曰戴,婦孺或用漢語曰頂戴。彷彿覺得有點兒窘,我走到八重姐那邊去看。八重姐正在吃著饅頭,所以我也要了來吃。
 
  在別院房屋的裡邊一間裏,住著一個叫做冬姐的女人。年紀大約已有三十四五歲了吧,臉色青白,頭髮卷在梳子上,無論什麼時候來看,總是坐在長火盆旁邊做著縫紉的活。在店裡極其忙碌的時候,她也同家裡的人一樣出到店頭來,幫著捏麵團或什麼,可是大抵總是躲在後邊房裡……說是客人也並不是,自然也不是姑母家裡的人。只是那麼叫作冬姐就是了。後來聽來的話,據說原是姓什麼的一個有錢的封翁的外宅譯者註:封翁原語曰隱居,老人將家督地位讓與其子,退隱不復問家事,故名,中國無此制度,姑以封翁代之,意義實在不盡相合也。房間空閒著也沒用,計算精明的姑母所以就分租給她了。冬姐大概是有頭痛病的,平常在太陽穴上多貼著一塊四方的紙。臉色雖然青,可是我所喜歡的一位叔母,實在比親的叔母還更是喜歡。冬姐通年在長火盆箱的抽斗裡存放著烤昆布又名海帶。我去遊玩的時候,每回拿出兩三張來給我。她又用了長煙管吃旱煙。她吸煙有這種習慣,緊閉著嘴,把煙從橫頭「哺」的一直線的噴出去。(那房間)在西牆上只有一個圓窗,是很陰沉的房子,但是茶具架與衣櫃等齊整的擺列著,看去很是爽快。把這房子拿去做比較,我們的家便顯得雜亂,不雅緻,彷彿是農家的樣子。在這樣閑靜整飭的房間裡,我真願意長久的住下去。假如問我為什麼這樣喜歡的呢,一時也回答不上來……可以說我喜歡這房間的氣味吧。冬姐眼看著做針線活事的手頭,和我說話。我嚼著烤昆布和她說話。
 
  「哥兒愛什麼?」
 
  「點心。」
 
  「點心是愛什麼?」
 
  「……金米糖譯者註:金米糖為葡萄牙語之譯音,係糖色之一種,以冰糖汁和麵粉,置罌粟子為中心,攪拌煎成,圓形而周圍有刺,在中國但統稱為洋糖耳。」差不多全是這些不得要領的話,但是不論談到什麼時候都不知道厭倦。只有一件討厭的事,那便是說起關於八重姐的話來的時候。說什麼家裡的小姐送給哥兒做新娘子吧……又說明天起就帶到哥兒家去吧,說話稍有不同,意思總還是一樣。我聽了這些話討厭的不得了。並不是嫌憎八重姐,說是做新娘做新郎這些事莫名其妙的覺得討厭罷了。這是玩笑的話,也理解到一半以上。不過被這樣說了的時候,還是不免很介意。那時我的遁詞總是說,八重姐若是來做新娘子,要用鐵槌子打她。冬姐將嘴裡含著的煙一口氣噴了出去,笑著說,幹這樣殘酷的事,那麼新娘子要哭了吧。我漸漸預備想要逃走了。冬姐接續的還戲弄我。終於忍受不住了,跑了出來,不湊巧又在廊下突然和八重姐碰著,自己不覺把臉漲的通紅了。
 
  最愉快的一件事是由冬姐帶著我往新開路去玩。從姑母的家去,到新開路很近。往橋上乘涼的人們都陸陸續續向那方面走了過去。新開路這地方據說是在明治維新後所開設的,茶樓不必說,戲院,雜耍場譯者註:雜耍場原文云見世物(按:好名字!),或用漢語云觀場或游觀場,因在中國不甚通行,故不用。雜耍而外尚有畸人異物供覽,據朝倉無聲著《見世物研究》,凡分作伎術,天然奇物,細工三篇,可以知其內容,楊弓店譯者註:楊弓以楊木作小弓,供人較射,其後用女子招待,漸近於賣笑,乃至廢絕,《日本雜事詩》中曾詠之,貰馬等,所有各種娛樂營業都聚集在那裡。走進望去高高的橫木大門,忽然世界改變了樣子,直格子門的人家在兩旁排著。無論那一戶人家裡都點著洋燈,同白天一樣的明亮。穿了華美的單衣的女人們隱隱約約的看見。我想這些大概是藝妓吧。也有在格子近旁架上鏡子,脫光了上身,在洗臉擦粉的。也有人家在樓上彈著三弦的。一家一家挨次看著走過去。我伸開手指,在格子上咯噠咯噠的彈著走,冬姐把拉著的手用力一扯,拉向道路中間走去。狹的路向右邊彎過去,又向左邊折過來,在拐彎的地方有一間擺攤的魚鮓店。很好看的切鮓和握鮓排列在紅漆的板上譯者註:魚鮓制法見於《齊民要術》中,惟在日本多並米飯食之,與古法稍異。以飯入匣內,上置鮓,壓實再切作小塊,即切鮓,通稱壓鮓,為大阪制法。東京則用手握飯成長形小團,上置魚蝦烏賊貝類等鮓,故稱為握鮓,鮓微用醋漬,非如古時石壓擱置自生酸味也,看得很明白。我向著那邊緊挨近去。冬姐又將手一扯。旁邊還有湯麵鋪。魚鮓的香固然很好,麵的氣味卻也不壞。冬姐拉得更緊了,向著中間走去。我走著,只覺得彷彿是為別世界的香氣所醉了似的。再走進去。那裡的人愈多了,在戲院的前面一點才稍有空隙,乘涼順便來玩的人這裏三個那裏五個的……在暗中微現白色,可以看得出來。那邊有一個小小的稻荷神的廟,到了這裡……悶熱的人氣沒有了,忽然覺得涼快起來。在那個時代冰店什麼當然是還沒有。只有人把新汲的泉水放在水桶裡,一文錢一杯,賣給人喝。也有切了西瓜分賣的店。此外像佐野家叔父那樣紅燈籠的甜酒店也有。冬姐來到這裡,平常總買甜酒給我吃。雖是下作的話,這甜酒的味道至今也還忘記不了。現在雖然也喝了看,可是沒有那時的味道了。覺得有點兒疲倦了,昏昏沉沉的,冬姐說,哥兒渴睡了可不行,我是不能背了回去的,於是急急的催促著,由原路回來了。
 
  有一回,這是在新開路有活人形來展覽的那時候……很難得的由父親帶了我走去看譯者註:活人形亦是見世物之一種,因無適合的譯語,故沿用原名。據山田德兵衛著《日本人形史》所說,德川時代向有偶人展覽,以竹,麥稈,貝殼,玻璃等製造,或中設機栝,爭奇競異,用以炫售。活人形最後出,約在今九十年前,貼紙為頭面,衣履用具皆為實物,如等身大,色相逼真,扮作故事人物,大受歡迎。因偶人形態如生,故稱為活人形云。從狹的小門口被人挨擠著進去了之後……兩旁邊就排列各色各樣的人形,可是……夾在大人看客的中間,人形是一點都看不見。彷彿覺得是站在井底裏的樣子。略略不留心,腳就會被人家踏壞的,好容易才算被父親抱了起來。我一看就只見在眼前滾著一個人的首級。而且他還瞪著充血的眼睛,開闔著嘴,阿呀,這可怕的了不得,我不覺一把抱住了父親的頭,大聲狂叫起來了。四周圍的看客出於不意都吃一驚,一齊注視我們。父親狼狽了,從人群中尋路向著出口跑出來。我腳蹬著父親外套的絲絛,兩手抓住了帽子,所以帽子與外套都弄得稀糟方言。極糟,壞至極點了。那個首級這東西本來即是活人形之一,此外也還有種種可怕的人像,可是如今無論如何總記不起來了。總之我們急忙走到出口那裡,那些陰慘的人形全都沒有了,卻站著一匹大白象,靜靜的把鼻子上下搖動著。樂隊的鼓和三弦很熱鬧的發出聲響。到了這裡,我才覺得心的震動漸漸的安定下來了。象並不可怕,所以停留了看了好些工夫。他把大耳朵和長鼻子不絕的動著。樂隊的聲音就近在耳旁響著,可是不見樂隊的人,覺得很是奇怪,仔細看時在象的屁股那邊有一個大的窗戶,那裡擱著梯子,有人進出。樂隊在象的肚子裡,彈著三弦打著鼓哩。當初不明白是假作的呢,還是活著的……自從見了屁股的窗戶以後,才知道這是用洋布包紮成的東西。但是剛才的那個首級卻無論如何總不覺得是假作的。那充血的眼色至今想起來也還彷彿就出現於眼前,引起非常不愉快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