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0月6日 星期四

詩與名物

詩與名物
 
早前略翻過楊牧的《奇萊後書》,別的暫且不說,倒是很意外發現了原來他談詩也有毒舌面。白朗寧(Robert Browning)的名作〈海外思鄉〉(Home Thoughts from Abroad,在英詩傳統裏,也大抵是如〈靜夜思〉般經典的存在了;可當落到楊牧筆下時,它竟是如此被批得一無是處
 

「詩可以用『啊』破題起頭嗎?我現在懷疑,縱使熟讀『噫吁嚱危乎高哉』以後,還是不能接受『啊若是在英格蘭』,感嘆詞繼之以虛設語氣的寫法,尤其緊接著竟是直截指涉的『現在,四月已經到了』。四月的訊息本來可以提示春之踪跡,亦差強人意,但當詩轉入第二章時,竟有『四月過去,五月跟踪而至』的句法,何嘗是詩的表達方式?第一章其餘字裡行間都說鳥在樹上唱歌,毫不出奇,至多交代些妥當的意象語字罷了。但說它妥當也不盡然,第五行既用『枝頭』,奈何第七行再來一次。難道白朗寧也想和他『慧心的畫眉』較量修辭重複的技巧?隔行即聽任一重要的意象語字毫不掩飾地突兀再現,顯然犯重,殊不可取;反觀末行承襲首二行之感嘆與虛設語氣,多少帶有歌詠复沓的策略性效果,猶有可說——但這也可能只是我強自振作以觀詩始產生的意念,一種與人為善的解說罷,仍然是可疑的。如此結尾,其實正可乘機收筆就好,但白朗寧竟另起一章以『四月過去,五月跟踪而至』之曆算語法,沉著道來,像電視上的氣象播報員一樣,於是就通篇細數這季節裡英格蘭的花木種類,和最活躍的飛禽等等,其密集詳盡對詩的譯者說來,真屬無妄之災,蓋鳥類的學名或俗名在我們學習外國語過程裡,本來就是可有可無的。至於一首詩先有八行,繼之以十二行賡而續之,也是毫無章法的事。作者似乎是一覺醒來發覺四月到了,就想像倘非身處海外,則在英格蘭家鄉便如何如何;八行寫完輒止,稿置篋中不再理會。有一天他忽然又發覺是五月了,不如將詩續完,春天就有一個完整的交代,所以毫無靈感地寫下『四月過去,五月跟踪而至』這樣的句子,而且實之以花木與鳥類等專有名詞,在雙行體隨手調整的腳韻支持之下,終於發現了故國英格蘭金鳳花亭午盛開之美,論光彩遠勝此地俗豔的瓜開花。什麼瓜開花竟使白朗寧如此不屑,借之為他一首獺祭詩作的結尾,以提升他思念中的金鳳花的地位?我不得不覺得很奇怪。反而字典上所謂金鳳花,原文實作『牛油杯』,其實也夠俗豔的。然則,如此錯亂的維多利亞文化論述,莫非就是它自身的典型?但對我說來,也可以說是不知所云了。」(頁64-65

 
話說得很盡,及「無妄之災」云云,更或讓人想見其在翻字典時的那種「苦大仇深」狀貌——博識如楊牧者竟也會為幾種花鳥而頭痕——這可比別的甚麼都更具鼓勵意味了罷?然則說回詩本身,我倒不認為它有楊牧評的那麼差。其實《論語》裏不也曾說過,讀詩好處,是在乎能「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嗎?「牛油杯」是否必較金鳳花為俗豔這先暫不論;但倘若作者當時心象所裎、記憶所繫的,委實是這一種花,那又肯宜因其名字不夠「清雅」而捨之弗用?
 
7/10/2022
 
Home Thoughts from Abroad
 
Oh, to be in England
Now that April's there,
And whoever wakes in England
Sees, some morning, unaware,
That the lowest boughs and the brushwood sheaf
Round the elm-tree bole are in tiny leaf,
While the chaffinch sings on the orchard bough
In England — now!
 
And after April, when May follows,
And the whitethroat builds, and all the swallows!
Hark, where my blossom'd pear-tree in the hedge
Leans to the field and scatters on the clover
Blossoms and dewdrops — at the bent spray's edge —
That's the wise thrush; he sings each song twice over,
Lest you should think he never could recapture
The first fine careless rapture!
And though the fields look rough with hoary dew,
All will be gay when noontide wakes anew
The buttercups, the little children's dower
— Far brighter than this gaudy melon-flower!
 
1845
 
〈海外思鄉〉(楊牧譯)
 
一、
 
啊若是在英格蘭
現在,四月已經到了,
而無論誰早晨醒來
在英格蘭,不知不覺,都看到
低低的枝頭和叢生的灌木
正迸生嫩小的葉芽,榆樹邊
橘紅(弱鳥)雀飛上果園枝頭歌唱
在英格蘭——現在。
 
二、
 
然則四月過去,五月跟踪而至
白頸雀築巢,成群的燕子!
聽,就在我圍籬旁那開花的李樹
低低俯向地面並且將苜蓿灑上
花瓣和露珠——在那曲枝盡頭——
聽慧心的畫眉:他唱歌一定重複,
深怕你以為他不會將剛才
無心發出的至樂好音再來一次。
而縱使四野因為白露顯得多麼荒蕪,
當金鳳仙午間陸續醒轉,一切都將
欣然,天賦孩子們獨享的璀璨好花
遠勝此地蓓蕾炫耀的瓜。


圖片源自網絡。


圖片源自網絡。

2022年10月1日 星期六

重贈盧諶  劉琨

重贈盧諶  劉琨
 
握中有懸璧懸黎,美玉一種。璧,環狀圓孔。《爾雅》:肉倍好(孔)謂之璧,好倍肉謂之瑗(音縣),肉好若一謂之環,本自荊山璆昔卞和得璞玉於荊山,世稱和氏璧。事見《韓非子卷四和氏》。璆,美玉,音求
惟彼太公望呂尚,《史記‧齊太公世家》:周西伯獵,果遇太公於渭之陽,與語大說,曰:「自吾先君太公曰『當有聖人適周,周以興』。子真是邪?吾太公望子久矣。」故號之曰「太公望」,昔在渭濱叟。
鄧生何感激感奮激動,千里來相求鄧禹,東漢人。《後漢書‧鄧禹傳》:年十三,能誦詩,受業長安。時光武亦遊學京師,禹年雖幼,而見光武知非常人,遂相親附。數年歸家。及漢兵起,更始(更始帝劉玄)立,豪傑多薦舉禹,禹不肯從。及聞光武安集河北,即杖策北渡,追及於業。光武見之甚歡,謂曰:「我得專(主持、掌管)封拜(封爵拜相),生遠來,寧欲仕乎?」禹曰:「不願也。」光武曰:「即如是,何欲為?」禹曰:「但願明公威德加於四海,禹得效其尺寸,垂功名於竹帛耳。」
白登山名幸曲逆漢陳平封曲逆侯。《漢書·匈奴傳》:冒頓縱精兵三十餘萬騎,圍高帝於白登,七日。《史記‧陳丞相世家》:卒至平城,為匈奴所圍,七日不得食。高帝用陳平奇計,使(派使者)單于閼氏,圍以得開……其計秘,世莫得聞,鴻門賴留侯《史記‧留侯世家》項羽至鴻門下,欲擊沛公,項伯乃夜馳入沛公軍,私見張良,欲與俱去。良曰:「臣為韓王送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義。」乃具以語沛公。沛公大驚,曰:「為將柰何?」良曰:「沛公誠欲倍項羽邪?」沛公曰:「鯫生(淺薄愚陋的人)教我距(通「拒」,把守、封鎖)關無內諸侯,秦地可盡王,故聽之。」良曰:「沛公自度能卻項羽乎?」沛公默然良久,曰:「固不能也。今為柰何?」良乃固要(邀)項伯。項伯見沛公。沛公與飲為壽,結賓婚。令項伯具言沛公不敢倍項羽,所以距關者,備他盜也。及見項羽後解,語在《項羽》事中。
重耳任五賢趙衰、狐偃、賈佗、先軫、魏犨,小白齊桓公名小白相射鈎指管仲射齊桓公事。春秋時齊襄公昏亂,其弟糾奔魯,以管仲、召忽為師;小白奔莒,以鮑叔為師。襄公死, 糾與小白爭歸齊國為君。管仲將兵遮莒道阻小白,射中其衣帶鉤。小白佯死,得先入為君,是為桓公 。桓公即位後不記舊仇,任管仲為相,終成霸業。《左傳·僖公二十四年》:齊桓公置射鉤而使管仲相
苟能隆二伯晉文公和齊桓公,安問黨與仇?
中夜撫枕嘆,相與數子指姜尚至管仲等人游。
吾衰久矣夫,何其不夢周?
聖達節《左傳‧成公十五年》:「聖達節,次守節,下失節。」杜預注:「聖人應天命,不拘常禮。」,知命故不憂?
宣尼即孔丘,漢平帝追諡孔子為褒成宣尼公悲獲麟,西狩涕孔丘《春秋‧哀公十四年》「十有四年,春,西狩獲麟。」杜預注:「麟者,仁獸,聖王之嘉瑞也。時無明王,出而遇獲。仲尼傷周道之不興,感嘉瑞之無應,故因《魯春秋》而脩中興之教,絕筆於獲麟之一句,所感而作,固所以為終也。」另《史記‧儒林列傳》:仲尼干七十餘君無所遇,曰:「苟有用我者,期月(一年。《四書章句集注》:謂周一歲之月也)而已矣」。西狩獲麟,曰:「吾道窮矣」。
功業未及建,夕陽忽西流。
時哉不我與,去乎若雲浮。
朱實隕勁風,繁英落素秋。
狹路傾華蓋,駭駟摧雙輈車轅
何意百鍊剛,化為繞指柔
 

《中國歷代人名大辭典》:劉琨,西晉中山魏昌人,字越石。少負志氣,與祖逖為友,希為世用。初為司隸從事。晉惠帝時,以迎駕功,封廣武侯。晉懷帝永嘉元年,為并州刺史,加振威將軍。愍帝立,任大將軍,都督并州諸軍事。元帝稱制,遣使勸進,轉太尉。為晉廷招撫流亡,孤守河北,與劉聰、石勒抗衡。為勒所敗,奔鮮卑貴族幽州刺史段匹碑。匹碑忌之,遂被殺。
 
《晉書·劉琨傳》:匹磾奔其兄喪,琨遣世子群送之,而末波匹磾堂兄弟,曾受石勒賄賂而阻撓劉、段征勒率眾要擊攔截襲擊匹磾而敗走之,群為末波所得。末波厚禮之,許以琨為幽州刺史,共結盟而襲匹磾,密遣使齎音擠。持以遺人;給與群書請琨為內應,而為匹磾邏騎所得。時琨別屯故征北府小城過去的征北府小城,不之知也。因來見匹磾,匹磾以群書示琨曰:「意亦不疑公,是以白公耳。」琨曰:「與公同盟,志獎王室,仰憑威力,庶雪國家之恥。若兒書密達,亦終不以一子之故負公忘義也。」匹磾雅重琨,初無害琨志,將聽還屯。其中弟叔軍好學有智謀,為匹磾所信,謂匹磾曰:「吾胡夷耳,所以能服晉人者,畏吾眾也。今我骨肉構禍,是其良圖之日,若有奉琨以起,吾族盡矣。」匹磾遂留琨……初,琨之去晉陽也,慮及危亡而大恥不雪,亦知夷狄難以義伏,冀輸寫表達、傾吐至誠,僥倖萬一。每見將佐,發言慷慨,悲其道窮,欲率部曲列於賊壘。斯謀未果,竟為匹磾所拘。自知必死,神色怡如也。為五言詩贈其別駕盧諶……琨詩託意非常,攄暢暢抒。攄音輸幽憤,遠想張陳,感鴻門、白登之事,用以激諶。諶素無奇略,以常詞酬和,殊乖琨心,重以詩贈之,乃謂琨曰:「前篇帝王大志,非人臣所言矣。」然琨既忠於晉室,素有重望,被拘經月,遠近憤歎……會王敦密使匹磾殺琨,匹磾又懼眾反己,遂稱有詔收琨。初,琨聞敦使到,謂其子曰:「處仲使來而不我告,是殺我也。死生有命,但恨仇恥不雪,無以下見二親耳。」因歔欷不能自勝。匹磾遂縊之,時年四十八……朝廷以匹磾尚彊,當為國討石勒,不舉琨哀……琨少負志氣,有縱橫之才,善交勝己,而頗浮誇。與范陽祖逖為友,聞逖被用,與親故書曰:「吾枕戈待旦,志梟逆虜,常恐祖生先吾著鞭。」其意氣相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