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 Joysy 劉紹銘

說 Joysy　劉紹銘

翻譯是文字的輪迴轉生。中譯英、英譯中互相輸送早成我們日常生活的一部份。以前香港殖民地官府出告示，當然以英文為本，但例必附加中文譯文。以下這則訓令曾經傳誦一時：「隨地吐痰乞人憎，罰款二千有可能。傳播肺癆由此起，衞生法例要遵行。」當年所見的這則告示，只有中文。憑文字風格看，這不會是從英文翻譯過來的。英文的版本大概只有 No Spitting 兩個字。要語氣重些，加「嚴禁」就成 Spitting is prohibited。 

上引那首有關 spitting 的打油詩，猜想是衙門師爺的傑作。打油詩和順口溜容易深入民心，一直是施行「教化」的有效工具。官府通過自己法定的渠道貼告示，民間在自己的地盤和物業上也可照貼一番。「如要停車，乃可在此」就是這麼誕生的。在「私家重地、閒人免進」的地方我們亦會看到「嚴拿白撞」這類警告。什麼是「白撞」？就是英文的 trespassing。私家重地，誰讓你來撒野的？若給門房捉個正着，輕者「面斥不雅」，重者「送官究治」。雖然這不是打油詩，也不是順口溜，但這種文字，唸着唸着，有時也會引發思古之幽情來。 

殖民時期，香港英文是官方語言，中文是附庸。這麼多年都過去了，倒也相安無事。這是不是說中英兩種語言都可以在對方的詞彙中找到 dynamic equivalent？我們只能說看情形吧。據說大陸旅遊區的餐館，為了方便洋人，菜 牌大多是中英對照的。四川有一道名菜叫夫妻肺片，就是如此這般血淋淋的 「譯」為 Husband and Wife Lung Slices。 

「夫妻肺片」和「宮保鷄丁」這些名堂是「譯」不出來的。要洋人知道往嘴裏送的是什麼東西，免不了要跟他們說這道菜的掌故和炮製方法。由此我們得知，有些東西是翻譯不過來的。洋人來華朝貢前，不知叩頭為何物。因為英語詞彙中無一字有此「語境」。最近大陸像樣的館子菜牌上「宮保鷄丁」有譯名，叫 Gong Bao Chicken。今天的英漢辭典都收入原本不是英語的單字 kowtow，還解釋說：to kneel and lower one's head to show respect。 

居浩然先生幾十年前講翻譯，談到中譯英或英譯中各有「死結」，無法找到相當的對稱。譬如說「熱鬧」這回事，在英語中難以一個單字言傳的。因為西方人討厭人推人、鑼鼓喧天口沫橫飛的場面。中國人的熱鬧是 joy 和 noise 湊合而成的。西方人獨處時靈修，也重視「二人世界」空間應有的 privacy。張愛玲在 〈洋人看京戲及其他〉這麼說：中國人的「婚姻與死亡更是公眾的事了。鬧房的甚至有藏在床底下的。……中國的悲劇是熱鬧，喧囂，排場大的，……就因為缺少私生活，中國人的個性有一點粗俗。」就因為缺少私生活，中國不懂什麼是 privacy。這個字因此沒有適當的翻譯。居浩然提議給「熱鬧」創造一個適當的英譯：joysy。

轉錄自劉紹銘《絢爛無邊》頁242－2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