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月25日 星期二

賣夢的人 崑南

賣夢的人 崑南

  苦難裡,一切的生命都早熟!

一、

就有這麼一次
我赤裸地走了出來
真確赤裸的,真確:
不知什麼是山和什麼是海。
完全是一股原始的混沌
陷入完全混沌的浮沙內;
「童貞」漸漸變動
在幼稚裡我開始對一切期待。

二、

時間,一首每人都唱的歌
是無休止的,「妳」、「它」
 于是還是「我」!

我是
害羞、懦怯、笨拙、卑賤
——孩子。

沒有人
撫愛、了解、信任、安慰
我底心。

這時侯「你」來了,偶然地
我永遠這樣相信
「妳」來叫我摘下薔薇
把整杯葡萄汁喝盡
更抬起我瘦小的頭
示意我睜大我自己的眼睛
就洗去了身上的污垢
因我跌落泉水;幻想永久年青
專心致志意(疑衍)去接受吻
去留戀夜間的纏綿
獻出了肉身,獻出了靈魂
來鑲成這第一頂生命的冠冕
開始讚美山湖,讚美有青春的地方
開始遺忘幼年,遺忘苦惱
噢,蜂兒為我採蜜,鳥兒為我飛翔
星星、月亮、太陽為我升得高高
 一切的美好就這樣延續
 沒有空閒去想這延續是不是短暫
 因為理想為什麼沒有幸福?
 而我覺得我在享受這人間
一團火,燒我,燒我,是天堂的火熔煉我!
我知道啊,知道這是……半驚半喜地在接近這團火

 時間,一首每人都唱的歌
 是無休止的;「妳」,「它」,于是還是「我」!

 母親
 命令我長陪伴她的身旁。
 我恨!

 我知道
 我需要的是無限的溫暖!
 要祈禱?

第一個「它」在我面前出現了
披着傳統的紫金袍
捋着鬚,還吹着簫
走過來,踏着大步
這麼的不諒解,這麼的不謙遜
我彷彿帶着罪和罰
感受的是庸俗的單純
而倔強叫我願意摒棄安逸
唉,有手點着我是禽獸
有咀說我在叛逆
雙重的苦悶只更叫我難受
幻想有一雙向海飛的羽翼
 那佈滿灰塵的靈位
 我膽敢把它移開?
 也許,把它完全焚毀?
 我承認不習慣呼吸在古典世紀內
 一個可以叫高山低平
 河水讓路的力量
 同時喚來了殘忍,和搖醒
 我去建築防衛兩個人的城牆
一團火,燒我,燒我,是地獄的火焦灼我!
我知道啊,知道這是……帶怒帶憎地在熄滅這火

 時間,一首每人都唱的歌
 是無休止的;「妳」,「它」,于是還是「我」!

 國土
 屬于自己的:沒有臣子、軍隊、人民。
 創造!

 我等候
 現實的資本:換取歡樂、享受、尊敬。
 不能夠?

起初,第二個「它」
是一副和藹的面孔
誘惑我停留在起重機下
來欣賞機器怎樣轉動
于是覺得工作是一首新詩
裡面有神話中的美麗怪魔
雖然我不知道他們的名字
只望他們快教自己變成天鵝
 那麼有一天甚至可在波浪上休息
 禁果也給摘落
 從南極經過赤道到北極
 已不回想昔日苦痛的軀殼
 怎知神奇的卻是化裝的神奇
 光彩的場景後隱藏着吸血的蝙蝠
 一隻一隻倒懸靜候起飛
 在黑暗裡染紅了某一些青綠
 當夜半我突然驚醒
 發覺衣服已給撕成碎片
 我掙扎爬起,這狼狽的情形
 使我深深記得同類的手段
一團火,燒我,燒我,是人間的火煎熬我
我知道啊,知道這是……又蠻又慌地在躲避這火

三、

   TERMINATE TORMENT
   OF LOVE UNSATISFIED
   THE GREATER TORMENT
   OF LOVE SATISFIED

 誰的聲音?
 誰的聲音?
 誰的聲音?

「我了解成年人
但我不了解小孩子!」
——哦,你的妻子就是一個小孩子!

你的妻子就是一個小孩子?
「愛人給了我她的肉體
但母親給了我她的靈魂!」
——唔,你是這樣的一個人!

你是這樣的一個人?

  誰的聲音?
  誰的聲音?
  誰的聲音?

四、

 理想
 有錯誤
 欲望
 會盲目
 錯誤的理想
 盲目的欲望
 理想把欲望孕育
 錯誤把盲目養熟

 我不曾這樣希望過,真的不曾……
 我渴想去希望,但害怕有力量迫我不能希望
 嘗試過,失敗的痛苦不能使我升起再一次歡欣
 我仍要希望啊,雖然我每夜的每一個夢都是平常

 第一個站,停了!我完全沒有遲疑
 售票員響鐘吧,我是剛上車的。我奇怪:
 我周圍的人一點也不理會我,獨自去抽煙、看報
 我怎會習慣寂寞,怎會把苦悶在時間裡好好地安排?
 不能夠抵受也要抵受,窗外、人,一樣來去
 沒有陽光,也一樣活動。唉,街永遠是街!

 第四個站了,什麼呢?窗外的角式(疑為「色」誤)繼續上演
 骯髒、惡臭、腥味!我躲避蒼蠅、躲避幼虫
 駛到第五或第六個站呀,已是容忍和謙遜也沒用的時侯
 我不願下去,它們會漸漸誘惑地勸我戀上彩虹
 那一個臉孔才是神聖?神聖本來可以搏取什麼?
 我猜測錯了世界:我曾自負是一條創世紀的彩龍

 現在我才想到:當到達了總站,路程就立即回轉
 還不就是重複的開始和重複的終結?不?
 要回轉,我看到了那鐵軌,那時鐘,那電線
 我不得不下車,唔,「希望的終極」!我恍惚
 我望着檔檔小販,都是失望,失望,失望,失望
 那邊教堂上的十字架那麼孤獨,宗教不能給我理想的物質

 小鳥兒,飛吧;小狗兒,跑吧;小魚兒,跳吧
 一塊麵包,一個諷刺也好;一枚金幣,一個歡樂也好
 因襲!掙扎!自由只償還給自由!那麼,殘廢的給我
 我只在乞求一點點,不是和富豪競爭錢財堆得高
 可是,我的力量就是希望和失望,我全不機智
 我是科學社會裡的渣滓,我很快更年老,更年老!

 過了一個夜,又一個夜;過了一個日間,又一個日間
 獲取的不能獲取,不能獲取的可以獲取
 無論怎樣,活啊,病重時,給威脅時,也要活啊
 自殺不是解脫,謀殺不是解脫,更糊塗的是流淚
 我記得一個老頭兒對我說他是田野間的稻草人
 我生下來時是亂世,我相信死時也是亂世!我真的憔悴

 我已不了解幸福,不了解真理!更不了解「了解」
 向詩裡找,向夢裡找,只找到永恆的悲劇?
 我承認自己是鴕鳥,在沙裡逃避無知去挖無知
 讓一切的風,一切的雨鞭打我沒有肉的背脊
 得不到別人的同情,根本我不需要簡單的同情
 我有機會同情別人時,我的名字已銘刻在石頭上!

 我不曾這樣希望過,真的不曾……
 我渴想去希望,但害怕有力量迫我不能希望
 嘗試過,失敗的痛苦不能使我升起再一次的歡欣
 我仍要希望啊,雖然我每夜的每一個夢都是平常

五、

難道浮木也會下沉?
于是我重想起命運!

是第一個夢層:
 紫羅蘭的時刻
 一夜間變得蒼白
 麻木
 黑!

是第二個夢層:
 並蒂蓮的季節
 一晝間變得殘缺
 苦痛
 血!

我沒有第三個以外的想像
我沒有第三個以外的力量
去偷看第三個夢層的光芒

 宇宙,無數的星球!多麼偉大!多麼無涯!
 孔子,人類的才智!多麼偉大!多麼無涯!

 走入科學和哲學中間的方格
 我眩惑我眩惑我眩惑我眩惑

 角尖上我似伏在偶像前的人
 我給撕成幾份我給撕成幾份

 我不能皈依——
        「你太年青去愛戀!」
        在愛情裡我已是一個蠢孩子
        「這是上一代和下一代的糾纏!」
        在家庭裡我已是一個蠢孩子
        「送葬的年代還未去遠!」
        在社會裡我已是一個蠢孩子
 我不能皈依——


難道浮木也會下沉?
于是我重想起命運!

六、

不知不覺
我給人推了進去
周圍都是白色
那裡,床帷下垂着

一步一步
我跑近上前
輕輕的掀開了
我看見那人在氣喘

「你很稔熟的呀!」
噢,完全是鏗鏗地響
——你是陌生的哩!
原來他身上放射着黃光
「同路人,你是賣夢者!
拿回來了高貴?拿回來了貞操?」
——是的,我已埋葬了良心
我己付出了代價!是賭徒!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每張床不停地搖動
那些金屬的圓面孔
生着鏽,眼淚的蛀溶
每張床不停地搖動

唉,我的面孔也在腐蝕中
可是,可是,我還要賣夢!

「賣夢!」
「賣夢!」
「賣夢!」
「賣夢!」
「賣夢!」
「賣夢!」

七、

「給我一塊金!」
——給我一顆心!

「你太衝動!」
——你太冰凍!

矛盾裡有沒有不矛盾?
不矛盾裡有沒有矛盾?

相對論就是和諧論?

哭笑在人性的複雜和距離的中間
躊躇在一切的獲得和遺失的中間
彷徨在本身的存在和死亡的中間

智識沒有經濟
經濟沒有智識
   不希望也要希望,絕望了也要絕望
真純沒有經驗
經驗沒有真純
   不希望也要希望,絕望了也要絕望

「空洞!」
「空洞!」
「空洞!」
「空洞!」
「空洞!」
「空洞!」

八、

時間,一首每人都唱的歌
是無休止的:「妳」、「它」、于是還是「我」!

單獨地,我拖着疲乏的雙腿
離開市區,來到未乾的灘邊
岩石上面,有一張殘舊報紙
兩具魚絲,我對着空樽無言

不遠,一對男女在綠水裡笑
一隻海鳥,掠過了矮矮樹叢
那裡風微動,一個孩童玩沙
陽光下,那少婦為他挖泥洞

天空和海
剎那
是那麼窄小

我的悲哀
像花
開放在黑沼

我就是貝殼,我就是卵粒
世界卻永遠是世界
我就是寂寞,我就是沉默
世界卻永遠是世界

我虔誠祈求自己可以再開始一次
正如一個罪人受感動給灑上聖灰
新的嚮往是艷麗得像彩魚的輕翅
昨年的路這麼昏暗而我永不重回

我曾擁抱過的胴體
我曾長吻過的咀唇
我曾緊握過的艷手
         消逝在黃昏

我就擁抱另一個胴體
我就長吻另兩片咀唇
我就緊握另一雙艷手
         出現在清晨

  誘惑是一條蛇
  迷醉是一個夜
  屬于蛇的夜
  屬于夜的蛇
  而我屬于夜?
  而我屬于蛇?

當我憶及純真的時候
當我憶及堅貞的時候
當我憶及滿足的時候
當我憶及道德的時候
         我卻不敢去苛求

真的,有時我高興去回轉
真的,有時我高興去回轉
           母親微笑坐在我的床前
           愛人溫柔地愛撫我的臉

九、

今夜深
我不知那個人
告訴我:我的夢索價太高
震驚了地球上每一個富豪

他們一起說:
「買不起!」
「買不起!」

我大聲地喊:
「這次,我不減價!」
「這次,我不減價!」

那麼,讓我對着鏡子,拿出跳動着的軟弱的良心
去畫夢,去畫出夢中的意義,一層又一層:

(「建祿格,會木局:書云:成格成局,非富則貴
今日龍游淺水,他年鳳起丹山,雷鳴天下知也。」)

一個給降福的人
在苦難的時代裡行走
在苦難的時代裡行走
一個給降福的人

第三次改寫于五、五 、五六 。夜半二時廿分。
原刊《文藝新潮》第一卷.第五期。

觀塘,翠屏邨 廖偉棠

觀塘,翠屏邨 廖偉棠
——給一個新來港女性,平平,她因為沒有取得結婚證,六年前冒險來港生小孩,今天終於取得香港身份證,加入低收入人士大軍。

仍有鴿群,歇息在公屋屋檐上
仍有憑欄人,頭髮花白或者燙卷
仍有迷宮般、殘舊的烏托邦
把人作為白老鼠放置其間然後不管
雲過去,水池裡也沒有影。

地名在地方中消失了
只餘人造景觀的架構,沒有心
公屋層疊,雨驟然下,風驟然起
在這裡的人仍在,過客也必然過去
世界破了還是重修,都不屬於你。

都屬於你。未來如閃閃細雨
我們在高速橋下暫避
旋即邁步向世界走去
走過翠屏道,香港歷史檔案館
已經暫時關閉。

那裡面是誰的歷史?
反正不是你我,不記載
七十年代偷渡、抵壘,零零年代
仍要偷渡、抵壘——這一記好球
誰替你喝采?

我繼續在屋邨裡走
走過勝利了的你,仍看不清面目
走過無數靜坐如我父親的老者
走過抬頭看天如我母親的清潔工人
在以為有路的地方沒有了路。

2008年6月

浮苔 梁秉鈞

浮苔 梁秉鈞

一、

灰螺在水流的沖擊中輕曳
我們停下來
在形如響螺的巨石的庇蔭下
它固定的臉容充滿裂縫
而水在遠遠的下方了
穿過別人的沉默
我眺望下端溫亮的苔藻
如叢叢臨流飄洗的長髮
在浪花中自然擺動
如來復的感應
遙遠美好的舒伸
當陽光下的石影漸移
把誰的臉孔遮去一分
仍有人站起來
踏石歌唱,奔下巨岩的缺口

二、

沿粗糙的泥路走下來
漁屋裏有網罟和竹籮
石頭做沈子的鐵籃上
我彷彿看見死魚的鱗片
一個老婦在門邊向我們兜售
晒乾的苔藻
它看來那麼蒼白且遠離了海洋
當你倚着魚網垂首
我耹聽波浪的呼息

三、

站在海邊炙熱的岩石上
汗沿額角滴下
你把長髮束起
我總想你任它散開
如沿海飄浮的苔草
在波濤中舒展
突然焦躁的陽光
斜照魔岩難解的古刻
一千五百年前留下的訊息
我們伸出手
卻沒法撫摩它的意義
人們站在這兒
各自張望許多方向
要走到最南端嗎?
在南角咀,可以眺望海洋的無盡
而疲累的人頻頻回首了

四、

說話有時停頓
我與你彼此踏上不同的石塊
落下不同的沙礫地
天氣這樣炎熱
有人在背後吵架
那女孩嚶嚶地啜泣
我們在水邊停下
看苔草在海浪中開合
如髮的束散
細看近岸的礁岩
你會發覺石縫裡
藏着那麼多複雜的生命
那些小朵灰綠的菊花不是菊花
當我觸及
牠就立即把自己閉上
再張開,當我的手移開
一個浪打上岩石,突然
使我渾身濕透
你退卻,再走開
蹣跚的腳步要退往那裡呢
岩石間有死的螺殼也有活的海膽
我們的談話又再變成沉默
海浪打上岩石
我想說你也不如把髮散開
深褐的苔藻
在海底固定的白石上搖曳
在每個波浪中有新的姿勢

七五年夏日遊蒲苔島
十一月重寫

摘自梁秉鈞詩集《雷聲與蟬鳴》,第七輯「浮苔」。
原刊第7期《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