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20日 星期四

散文少作:《白鴿賦》 情情

                白鴿賦         情情
  長沙灣附近,常有白鴿聚居。
  這是很多年的事了,直至如今,行經長沙灣道一帶,白鴿的影跡仍處處可見。偶然一兩隻在空中盤旋往返,其餘的白鴿或站在天橋,或端立於電燈柱上,無言地俯瞰下方人來車往,朝夕不斷。牠們任憑日曬雨淋,四時變異,卻始終生活在這一帶地方,也許是要留守着祖宗辛苦創下的基業。我平日在屋邨裏行逛時,總會見到數隻白鴿,悠悠閒閒地四處遊蕩、覓食,長年以草木為朋,自然為伴,便如浪子一般,除了有時三餐不繼外,倒也逍遙自在。白鴿甚至成為那裏的一種標誌,就算是「異鄉之客」,每乘巴士經過此地,都會看到路旁的白鴿,或零丁一隻,或三五成群,不約而同的低頭覓食,此情境尤以地鐵站為甚,間中有人會餵飼野鴿,其「競食」情況頗為可觀,只是途人早已見慣,甚少人會因此而流連。牠們經歷了不少年頭,也見證了這一區的變遷,儘管生存空間不斷縮窄,卻又偏偏留下來,閒時為年邁的老伯解悶,亦為四周的環境添上生機,尤其是新近的建築,經政府的肆意規劃,死板又毫無美感,偶爾在空中飛翔的一兩隻白鴿,是個很好的點綴,令景象不至於乏味。
  據悉,政府當年要拆缷長沙灣邨,並安排居民搬入幸褔邨。豈料有數戶人家早已飼養白鴿多年。傳聞說,假如要「連人帶鴿」的搬進幸褔邨,便需繳付多少金額云云。不得已,惟有將白鴿通通放生。此為今日白鴿之始祖也。
  約十年前,當我還是孩童時,白鴿們也曾有過一串與世無爭的日子。猶記得當年,母親帶着我出外,時常路過長沙灣道一帶,其時有個露天停車場,足以供一眾白鴿安居樂業。那時候社區祥和,人禽和睦,倒也沒出現甚麼問題。白鴿在停車場內生活,我們則在外圍的行人路,透過鐵絲網觀看鴿群的一動一靜,鐵絲網外亦有白鴿,或寥寥數隻,離群覓食。當時區內可謂風平浪靜,高樓大廈還未築建,沒有經過刻意的規劃,反而深得自然之道。由於人流比較稀少,建築物也比較低矮,疏疏落落的,沒有城市般壓迫,空間也寬敞多了。以前還有一條明渠,以筆架山為始,沿東京街一路伸延,最終流入維多利亞港,順帶為白鴿提供水源。有山有水,有人煙亦有動物,長沙灣雖談不上地靈人傑,總也是一幅清靜之地。白鴿生活在停車場內,既有棲身之所,又不缺糧水,衣食大致無憂。(牠們的衣服是自制的,度身訂造,耐用耐看。)沒有人類的殘害,也沒有外來的紛擾,清閒自在,毫無侷促。上方是無邊無際的碧藍天空,而下方的白鴿則自由自在地展翅翱翔,連當年幼小的我,都不禁有點嚮往牠們自由的生活。
  清心寡欲的童年,或許過於久遠,記憶也似乎變得有點模糊。只記得當年的停車場,忽爾變成了地盤,每日堆土機轟轟作響,劃破了平時的寧靜,吵得人心煩意亂。興建地盤的結果,就是多了擾人的蒼蠅和嘈音。鄰近有如平添了一片沙漠,長沙灣道一帶建起了圍欄,每次路過,總能感受到裏面沙石滾滾,塵土飛揚。清新的空氣變得混濁,澄明的天空也似乎灰黯起來。興建計劃接二連三,當初那片廣闊自由的天空,漸漸被矗立的高樓掩蓋;原本一望無際的視野,也陸續被周圍的建築所遮敝。接下來明渠又因種種原因被政府覆蓋,多餘的空間便用以擴闊馬路。長沙灣彷彿日漸枯竭,海灣之名,早不符實,水源斷絕,惟餘塵沙。這裏好像變成了一塊乾涸之地。須知人為金錢而活,鳥賴水源而居。說也奇怪,白鴿的數目雖有減少,大部分的白鴿卻沒有離去,甚至開枝散葉,一直持續到今時今日。
  當年我常常納悶,既然白鴿曉得飛翔,有能力離開此地,何不換個更適合生活的環境呢?這裏烏煙瘴氣,已非昔日面貌,鳥群因應環境而遷移,亦屬自然之態。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處,雀鳥亦然,天闊地廣,大可不必憂慮無處容身。對於白鴿的愚鈍,有時我還感到有點氣惱,然而母親對此卻有另一番見解:白鴿生活多年,已習慣了這裏環境,不會隨便遷移,此乃天性。從前我很不以為然,心道良禽擇木而棲,你們又何必這樣固執?都市裏,人人行色倥偬,公路上車水馬龍,又有誰會關注一眼你們的苦況?
  自從停車場遭褫奪後,白鴿大多聚集在長沙灣道與東京街交界,有的在地鐵站旁尋找食物,有的寥落地站在電燈桿上。烈日下,毒辣的陽光折磨着皮膚;風雨裏,無情的急風侵襲着身體。水源既斷,食物匱乏,無瓦遮陰,無樹可棲,再加上地盤的沙塵,車輛的廢氣,環境之惡劣已到達無可復加的地步。我年幼時每次路過,都被牠們牽動惻隱之心。其實鄰近的麗閣邨不乏樹木,可供牠們棲息,惟大部分白鴿都留在原地,只有小數肯到該處覓食。如此日夜循環,四時更替,倏忽數年。地盤由久久不肯施工,到新元州邨閃電般建成,白鴿生活始終如一。
  說到這裏,不得不佩服一眾白鴿的意志,非但沒有滅絕,而那段艱苦的日子,竟也給牠們捱過去了。隨着新邨二三期陸續落成,地盤轉移到九龍工業中學之旁(今址協和及聖多馬小學),政府試圖綠化邨落,原本停車場的位置,換上了簇新的花木,亦成為老人家的休憩處。儘管如此,我還是喜歡以前的恬靜,新環境顯然經過精心的規劃,惟獨有點格格不入之感,也許是人為之故吧。白鴿得到棲身之所,生活稍有改善,不知為何,長沙灣道與東京街交界仍有不少白鴿聚集,企立在街燈上,靜觀這個市區的日與夜。
  雖然新邨落成,舊貌不再,但環境總算安定下來,本以為就此告一段落。「新移民」蜂湧而入,邨內確實多了不少新面孔,元州邨頓時變得熱鬧陌生起來。不料,近數年有指白鴿對新居民造成滋擾,熱心的區議員(不提政黨,免弄污文章)自是一馬當先,白鴿的種種「罪名」紛紛呈現,當中以禽流感、糞便等問題最引人注目。於是,一排排可笑的光碟,便安置在地鐵站的頂部了。它們在陽光下閃爍,白鴿則在旁邊俳佪,也許是好奇,也許是嘲弄。
  短短十年,此區變化之大,既難以形容,亦無法盡錄。一個年代,除了日月如常,恆古不變外,民風由淳樸以至混雜,建築由唐樓處處以至高樓林立,皆展現了時代的變遷。民村之風漸泯,外來之民日新。政府想盡辦法驅趕白鴿,人人討論白鴿滋生的問題,卻沒有多少人提起過這段白鴿的歷史。
  我不懂白鴿的語言,多年來亦未曾與牠們溝通過,因此也算不得朋友。只是牠們陪伴我的成長,年長月久,偶爾碰見,總有一份親切感。某次回家途中,剛巧路過東京街交界,夕照裏,一排排的白鴿端立天橋上,映襯蒼茫的暮色,背後是一份怎樣的堅持精神?


二零一四年十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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