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8月25日 星期日

撇水鳥 吳煦斌

「……牠們飛過水面時會把頭盡力向下彎,使剪刀似的下喙切入水中。這下喙在平靜的水面上劃下了一線細細的水紋,濺起小小的浪花,浪花將震動的聲響通過海水送到下面,再從海底的沙面彈回來。徘徊在淺水中的小黏鯰?魚和小鯉魚以為是小蝦在上面游動,便衝上來,撇水鳥回頭飛過來便把牠們吃了。」

-節錄自吳煦斌散文集《看牛集》,「撇水鳥」,頁73-74。

2024年8月24日 星期六

捉蜥蜴 吳煦斌

「……我知道白蜥蜴是怎麼捉的。你拿一根樹枝,再拿一條繩子,大約一呎長,一端縛在樹枝上,另一端打一個圈結,然後就在大石旁等候。牠們早上八九點會從洞裡爬出來,爬到石上曬太陽。這時候就可以動手了……牠會探出頭來看天,半截身體還在洞穴裡。牠們都是白色的,身上有淡棕色的粗糙的鱗片,像沙紋,伏在石上有時看不見,你要留意牠們的影……把繩子逐吋放下,用繩圈慢慢套過牠的頭。……套到牠的肩膊時你立刻拉高繩子,牠擾攘一會便會靜下來,你便可以靜靜把牠放到掌中。小的差不多是透明的,約兩吋長,趾間還沒有縫,彷彿梳子在麵團上壓下的痕跡,趾端是圓的,但亦有淡淡的溫暖了。大的像石。有時候我用雙手輕輕握著牠們的身體,有時我只是看著牠們,牠們沉默的時候有一種人的莊嚴木訥。」

-節錄自吳煦斌散文集《看牛集》,「捉蜥蜴」,頁61-62。

2024年8月23日 星期五

砵仔糕 吳煦斌

砵仔糕 吳煦斌

他每天大約三點半的時候來,那時我只上午上學,三點左右我便開始在門邊聽,有時我站在矮凳上從木門的小窗子看他。小窗子有一本書大,旁邊有一隻小拉門,很厚,蓋著的時候像一隻大墨硯,窗上沒有玻璃,鼻子可以伸出去。

這樣他剛踏上轉角第一級樓梯便可以看到他的鞋子,但通常他走到二樓便可以聽到他的喊聲了。他第一個字常常喊得很長,第二三個字黏在一起很快又吞下去,「砵……這個」。他手裡拿著一隻竹筷子,喊一聲他會用筷子在背著的大錫罐上敲一回,「卜——卜卜」。我通常也用筷子在門上跟著他敲,他聽到便會走到我的門前來。我從窗子裡遞高一把紅豆,他便會給我一碗白糖紅豆的。黃糖的常常有蕉皮的味道,不好吃。

糕是盛在一隻黑底紅點子的小碗裡,很美麗,他會用兩根竹簽沿著碗的內側繞一轉,然後把竹簽戳著糕的側端豎高從小窗子遞給我,糕是圓盤形的。中央有一個小小的下陷的窩,像一頂翻轉的厚帽子,我把錢從小窗子遞過去後,他會說:「快高長大,快高長大。」

但有一天開始我再聽不見他的喊聲,我打開門只聽見他拿筷子在錫罐上敲的聲響。那是他背著小孩上來的一天,那天他很晚才來。我三點半打開門,到近四點才聽到卜卜的聲音,但那不像他的敲聲,他的敲聲通常很脆,有一點鑼的味道。但那聲音卻很硬,像是敲在邊緣而不是在罐的中央,而且很疏。

他也不在我的門前停留,我叫他「伯——」他才停住了腳步看我,他從未那樣看過我,那是一種呆定不動的目光,不像人,像蜥蜴、遙遠的窗戶、關著的靜默的燈。我說「紅豆」,他從罐子裡拿一碗給我,但他接過錢不拿碗便轉身走了。他背上的小孩很小,正在睡,頭高高昂後仰在背帶外面。

他慢慢走下樓梯,他的上衣很長。進屋後我拿調羹把糕搯來吃,但不用竹簽吃的砵仔糕不像糕,像煮稠了的粥

第二天我把碗還他,他再呆呆的看著我。

以後,我聽到他遠遠的敲聲便開門,他總是用那樣的目光看我,彷彿再不能認識他外面的事物,三個禮拜之後他再沒來。這許多年裡,我也再沒有吃過砵仔糕。

摘自吳煦斌散文集《看牛集》,頁53-56。

2024年8月21日 星期三

竹簡 吳煦斌

竹簡 吳煦斌

我亦曾失去一疊小小的竹簡,有時偶然觸到竹造的器皿,手裡也禁不住有那一種清涼沉重的感覺。它本來是根我母親曬衣的竹子。我在上面刻了我的名字,母親說從前的書就是這樣成形的,便把竹鋸成五節,每一節破開兩半,在兩端用麻繩一片一片繫著。母親讓我坐在窗前,給了我一柄做布衫鈕用的鈕耳鉗,我便在上面刻下我第一篇小說。那是一篇小小的圖畫故事,意思是說山裡有一隻大鳥口渴,飛到大海去喝水,牠掉了十根羽毛,後來停在大石上不動,牠身旁有一株花,一隻蜻蜓和一條蟲。母親用火輕輕燻它,刻下的圖畫便有了棕黑的顏色。

我把它掛在一隻常常關著的玻璃窗上,太陽會穿過竹片的縫隙,在硬磚地上投下一線線光,走在上面好像走在柔軟的網裡。後來有一天下雨,我想雨水流過它的背,卻在打開窗子的時候把它掉到街上,給一輛貨車載去了。之後我便無法忘記它。有時夜裡我常想,或許我失去的東西,因時間或是錯誤,會一一前來探身向我說:「你也安好?」

摘自吳煦斌散文集《看牛集》,頁39-40。

2024年8月20日 星期二

脆角 吳煦斌

「你用上身的重量,雙手把粉推前,對摺,再推前,對摺……而它又是輕軟不黏手的,你握在掌裡,仍有溫熱的感覺,柔滑的肌膚,嬰兒的腳。你拔一小塊,它拉得很長而不折斷。你在掌中搓成一個小小的球。它是平滑沒有皺紋的,白麵粉和糯米粉會硬裂而它不會。你把它做成各種形狀,捏扁,從頭再來,而它不會有毀壞的痕跡,甚至沒有褶痕。它永遠是溫厚柔和,永遠可以重新開始,在不同的地方繼續。」

-節錄自吳煦斌散文集《看牛集》,「脆角」,頁25-26。

2024年8月19日 星期一

這是最後一天了  王良和

這是最後一天了  王良和

這是最後一天了
一個文革時幾乎被小學生的口水淹死的
老師,過了退休年齡
仍為我們示範教學
這是最後一天了,我好像
剛剛還和他在校門外握手道別
冬日的寒冷和微暖的陽光
攝錄機和腳架,彷彿沒有重量
漂浮,為甚麼我總是走得這樣慢?
是一陣鳥的叫聲,讓我
知道自己的內心有一個寧靜的公園
一株落盡葉子的樹
有人為它掛上一個竹篩
整整齊齊排着一圈魚乾
大海的時鐘,寂靜無聲
一個老人在我身邊走過
兩個老人在我身邊走過
我經過老人免費檢測站
宣傳標語和空空的椅子
陽光曬着低矮的樓房
寒冷浸着高聳的樓房
甚麼地方傳來
掃落葉的聲音?讓我
知道自己的內心有一條
明淨的小路
我知道我快要離開這裏
走盡這公園,這小路
我停下來,望着一個
修理雨傘的老人
架着眼鏡,靜靜地蹲着
地上放着一綑
生銹的傘骨
還差一根,他手上的花傘子
銀亮如同新買,我望着
他抬起頭
看見一個季節漸漸遠去
細雨濛濛,路人分開了的空間
又在身後慢慢癒合
於是他看見了
一個明亮的冬日的早晨

二零零二年一月六日

摘自王良和詩集《時間問題》,頁72-74。

單車 吳煦斌

單車 吳煦斌

  家裡買了一架小單車,車身鮮黃色,紅車輪,後輪左右有兩個小小的護輪,手掣有繩子一樣的黃鐵枝繫著前後輪。放在陽光下像變大的玩具,但也能騎,而且行走時有馬車轔轆一般的聲音。

  我不時推著它,不敢踩,雙輪車子於我是過分靈敏了。我笨拙,常常摔跤,母親笑:「平地躀呆『躀獃』諧音『躀低』?人」。因為呆,所以喜歡石、泥、大樹幹、木頭車,一切沉重靜默的東西。但也喜歡光。《蜘蛛策略》1970年意大利電影裡有一場,年輕的主角在雨後的早晨騎著單車,在輕輕反映著陽光的水潭旁穿過淡藍色的拱門,心裡帶著對將來的允諾及對美好的繫念,風吹過旁邊稀疏的樹叢。雙輪車的輪子轉動時,支撐的小軸也像是不動的,所以也偶然喜歡它,因為有一種幻覺的穩重。

  我幼時的三輪車是紅色的,後輪的距離特別闊,是錯體車,樣子很笨,所以也最愛它,常常坐著它替母親做事,特別是剝白果,把白果灑在地上,輪子碾過去殼便破,剝得很快,只是肉都成醬了,不能吃。

摘自吳煦斌散文集《看牛集》,頁15-16。

2024年8月18日 星期日

今天是甚麼日子  王良和

今天是甚麼日子  王良和

今天是甚麼日子
六時半,我已經離開了夢鄉
我做過夢麼?在夢裏哭過?
擁抱過我愛的人?
從半昧到明亮,又是新的一天
這是人間,這是白天,醒
微風從我身體的兩邊分開,滑過
我仍在介入這個世界,仍在走路
彷彿夢遊,仍聽到
突然升起的鳥聲
我發覺我,站在一柱路燈下
而路燈已經入夢
隔音屏前,破空而來的鳥聲啁啾
挾晨光臨到我的頭頂
而鳥不知所蹤,直到我放棄尋找
直到牠忽然,顯現自己的形體
從我的頭頂,飛到蒲葵的扇形葉上
耀眼的雪光,一隻白頭翁
在微風和葉上顫動着
生命的亮色
白頭翁,愛與衰老
我們,在這樣的清晨相遇
你會記得我麼?
我會記得你
但我已經習慣遺忘,愧對那些
死者和生者
我愛過你們麼?
我,一個形象
唯一的真實是此刻的意識和記憶
但我已經習慣遺忘
我愛過你們麼?
甚麼時候我終於
又遇見你並且呼喚你
第一次,第一千次把你擁抱?
而今天是甚麼日子?
我在外面繞了一圈歸來,看見你
我的白頭翁,靜靜地躺在床上,曲着腳
呼息均勻,你仍在
天微明,我無聲躺下,抱着你

二零零四年十一月二日

摘自王良和詩集《時間問題》,頁29-31。

2024年8月11日 星期日

試譯:〈雪〉路易斯·麥克尼斯【Snow-Louis MacNeice】 淺白

雪 路易斯·麥克尼斯(試譯:淺白)
 
房內突然變得豐贍:巨大的凸窗
正催發着雪花而挨着它的粉玫瑰
現正無聲地顯出從屬與不相容:
世界總比我們的擬想來得驟猝。
 
它是更瘋狂,和(比我們以為的)包涵得更多的——
多元得不可救藥將柑橘削皮
掰開,唾掉果籽,並感到
一種熏醉,當事物維持多樣時。
 
而火勢猶自汩汩燃燒,為了世間的
惡意和明曜,原是遠出乎人之想像——
在舌上在眼中在耳裏在一個人的手心內——
雪與大朵玫瑰之間,也不僅僅是只有玻璃的存在
 
9/8/2024初稿
 
Snow
By Louis MacNeice (from his 1935 collection Poems)
 
The room was suddenly rich and the great bay-window was
Spawning snow and pink roses against it
Soundlessly collateral and incompatible:
World is suddener than we fancy it.
 
World is crazier and more of it than we think,
Incorrigibly plural. I peel and portion
A tangerine and spit the pips and feel
The drunkenness of things being various.
 
And the fire flames with a bubbling sound for world
Is more spiteful and gay than one supposes—
On the tongue on the eyes on the ears in the palms of one's hands—
There is more than glass between the snow and the huge roses.
 
Jan, 1935.

圖片源自網絡。

2024年8月10日 星期六

試譯:〈冬晨〉泰德·庫瑟【A Winter Morning-Ted Kooser】 淺白

冬晨  泰德·庫瑟(試譯:淺白)
 
一戶農家窗口在遠遠的公路盡頭
用微小、肯定的聲音向黑暗說話。
在這靜默中,唯有一水壺的耳語,
和抵牾着星寒的,一圈小小的藍燄。
 
9/8/2024初稿
 
A Winter Morning
By Ted Kooser (from his 2004 collection Delights and Shadows)
 
A farmhouse window far back from the highway
speaks to the darkness in a small, sure voice.
Against this stillness, only a kettle's whisper,
and against the starry cold, one small blue ring of flame.


圖片源自網絡。

2024年8月9日 星期五

試譯:〈腐胔之慰藉〉傑瑞德·曼利·霍普金斯【Carrion Comfort-Gerard Manley Hopkins】 淺白

腐胔之慰藉  傑瑞德·曼利·霍普金斯(試譯:淺白)
 
不,我絕不;無乃腐胔之慰藉,絕望,我絕不以汝為食;
毋已令——怎鬆垮也好——這身內最後幾根的、人性的絡絲
即從此解拆開;又或最最疲竭的,泣叫:我再也不能了。我能的;
能作點甚麼,希想、盼望來日,而非選擇不復存在。
 
但祢,啊,爾其可怖者,爾何故粗礪待我,就此履我
以此震轢生世之右踵?以這獅足般的巨肢?且眈眈細視
以深黯、彷欲吞噬的眼神,我那瘀損的骨骸;更搧之
以連番的暴風,使我匍匐、癱廢於此;當我已千方百計、遠避爾之威如?
 
為了甚麼?是為了我粗糠得以飛揚;而穀粒沉澱,純然而明白。
為了在那諸等困苦、諸種逆亂之中,因我(似乎)曾吻了棒子,
或祂的手,我心能有所察見:舔得的力、竊獲的喜悅,並將展顏、喝彩。
但向誰呢?是那以天聖般手法揮擲我、踐踏我的英靈?抑或
是那敢與衪奮抗的自己?是哪一個?抑或兩個也是?畢竟在那一夜、那一年,如今
已成過去的黑暗裏與我這可憐人摔跤較力的(啊神!)乃是我的神啊。
 
8/8/2024初稿

 
Carrion Comfort
By Gerard Manley Hopkins
 
Not, I'll not, carrion comfort, Despair, not feast on thee;
Not untwist — slack they may be — these last strands of man
In me ór, most weary, cry I can no more. I can;
Can something, hope, wish day come, not choose not to be.
 
But ah, but O thou terrible, why wouldst thou rude on me
Thy wring-world right foot rock? lay a lionlimb against me? scan
With darksome devouring eyes my bruisèd bones? and fan,
O in turns of tempest, me heaped there; me frantic to avoid thee and flee?
 
  Why? That my chaff might fly; my grain lie, sheer and clear.
Nay in all that toil, that coil, since (seems) I kissed the rod,
Hand rather, my heart lo! lapped strength, stole joy, would laugh, chéer.
Cheer whom though? the hero whose heaven-handling flung me, fóot tród
Me? or me that fought him? O which one? is it each one? That night, that year
Of now done darkness I wretch lay wrestling with (my God!) my God.
 
1885
 
Note:

“I have after long silence written two sonnets, which I am touching: if ever anything was written in blood one of these was.
-Hopkins letter to Robert Bridges, May 17, 1885.


2024年11月24日攝於主教山配水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