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0月14日 星期六

自為墓誌銘 徐渭

自為墓誌銘  徐渭(1521—1593年)
 
  山陰今浙江紹興市徐渭者,少知慕古文詞,及長益力。既而有慕於道即理學,往從長沙公季本,字明德,正德進士,官至長沙知府。師事王守仁究王氏宗,謂:道類禪。又去叩於禪。久之,人稍許稱許之。然文與道,終兩無得也。賤而懶且直,故憚貴交似傲與眾處不浼音每。《説文》:「污也。」或解不懼怕、不介意受玷污。《孟子·萬章下》:「爾為爾,我為我,雖袒裸裼裎於我側,爾焉能浼我哉!」)袒裼sik3似玩玩世,人多病之。然傲與玩,亦終兩不得其情也
 
  生九歲,已能習為祿求取功名利祿文字。曠棄荒廢丟棄者十餘年。及悔學悔而向學,又志迂闊,務博綜,取經史諸家,雖瑣至稗小稗官、小說家妄意窮極。每一思廢寢食,覽則圖譜滿席間。故今齒垂四十五矣,藉列名於學宮者二十有六年,食於二十人中廩(音凜)生,即明清時對由公家給以膳食之生員的稱呼。各縣有一定名額,大縣約四十人,中小縣則相對少些者十有三年,舉於鄉者八而不一售指及第。袁宏道〈徐文長傳〉:「然數(命運)奇,屢試輒蹶。」,人且爭笑之,而己不為動。洋洋自得貌居窮巷,僦租賃數椽、儲瓶粟指存糧少者十年。
 
  一旦為少保胡胡宗憲,明嘉靖進士。官至少保。交結嚴嵩父子,故得久鎮東南,剿除倭寇。嚴嵩父子得罪後,被指為嚴黨,下獄而死羅致幕府,典掌管,主持文章,數赴而數辭,投筆出門。使折簡裁紙寫信。又胡三省注《資治通鑒·魏邵陵厲公嘉平三年》:「漢制簡長二尺,短者半之。蓋單執一札謂之簡。折簡者,折半之簡,言其禮輕也。」以招,臥不起,人爭愚而危之,而己深以為安。其後公愈折節屈己下人等布衣,留者蓋兩期,贈金以數百計,食魚比喻幕賓受到重視優待。《戰國策·齊策四》:「齊人有馮諼者,貧乏不能自存,使人屬(同囑。囑請)孟嘗君 ,願寄食門下。孟嘗君曰:『客何好?』曰:『客無好也。』曰:『客何能?』曰:『客無能也。』孟嘗君笑而受之曰:『諾。』左右以君賤之也,食以草具(粗劣的飯食。又鮑彪注:草,不精也。具,饌具)……居有頃,倚柱彈其劍,歌曰:『長鋏(音甲。鮑彪注:鋏,劍把也)歸來乎!食無魚。』左右以告,孟嘗君曰:『食之,比門下之客。』」而居廬,人爭榮而安之,而己深以為危。至是忽自覓死人謂渭文士,且操潔,可無死。不知古文士以入幕操潔而死者眾矣乃渭則自死,孰與人死之猶云與死於他人手相較,又怎樣呢
 
  渭為人,度自度、自忖於義無所關時,輒每;總是疏縱疏放;不加約束,不為儒縛猶云禮教也;一涉義所否,干關涉、干涉恥詬恥辱,介《康熙字典》:「際也。」《周易·繫辭上》:「辯吉凶者存乎辭,憂悔吝者存乎介。」朱熹注:「介,謂辨別之端。」穢廉謂品行污濁或廉潔,雖斷頭不可奪。故其死也,親莫制,友莫解焉。尤不善治生,死之日無以葬,獨餘書數千卷,浮磬《書·禹貢》:「泗濱浮磬。」孔穎達疏:「石在水旁,水中見石,似若水中浮然,此石可以為磬,故謂之浮磬也。」二,研通硯、劍、圖畫數,其所著詩文若干篇而已。劍、畫先托市於鄉人某,遺命促猶催之,以資葬;著稿先為友人某持去。
 
  渭嘗曰:「余讀旁書指儒家經籍外的書,自謂別有得於《首楞嚴》、莊周、列禦寇;若黃帝《素問》《素問》與《靈樞》合稱《黃帝內經》,古中醫書諸編,儻假以歲月,更用繹紬音亦秋。尋繹義理,理其端緒,當盡斥諸注者繆戾,摽通標。標榜;揭示其旨以示後人。」而於《素問》一書,尤自信而深奇。將以此歲婚子婦,遂以母養付之以去牽掛也,得盡遊名山,起僵仆救活將死之人,逃物外,而今已矣猶言此願如今已成空耳。渭有過不肯掩,有不知恥以為知,斯言蓋不妄者。
 
  初字文清,改文長。生正德辛巳明武宗年號,即1521年二月四日,夔州府夔音攜。今重慶奉節境內同知知府的副職,正五品諱鏓庶子也渭父徐鏓官至四川夔州府同知。彼妻童夫人亡後,續弦苗氏,未生育,納後者侍女為妾,生徐渭。生百日而公卒,養於嫡母苗宜人明清五品官妻、母封宜人者十有四年。而夫人卒,依於伯兄諱淮長兄徐淮者六年。為嘉靖庚子1540年始籍於學,試於鄉,蹶受挫折,如「一蹶不振」。即落第。贅於潘,婦翁薄也外父潘克敬為主簿,地屬廣陽江廣東陽江。隨之客嶺外者二年。歸又二年,夏,伯兄死;冬,訟失其死業言其祖業遭侵奪一事。《畸譜》:「冬,有毛氏遷屋之變,貲悉空。」〈贈婦翁潘公序〉:「其後乙巳(1545),某以卜居為豪無賴所詿誤(貽累),家殆盡。」張暉《徐渭:不入牢籠》:「兩兄均無子,文長先已贅於潘氏,訟必以是敗。」。又一年冬,潘死。明年秋,出僦居租屋而居,始立學設館授徒。又十年冬,客於幕,凡五年罷。又四年而死,為嘉靖乙丑1565年某月日男子猶兒子二:潘出,曰枚;繼出,曰杜,才四歲。其祖系散見先公大人誌中,不書。葬之所為山陰木柵紹興城南木柵山,其日月不知也,亦不書。銘曰:
 
  杼全嬰《左傳·襄公二十五年》:「莊公通焉(與崔杼妻棠姜私通),驟(屢次)如崔氏,以崔子之冠賜人。侍者曰:『不可。』公曰:『不為崔子(按:不可者不獨為崔子然。孔穎達疏:縱使餘人不為崔子者,其可無冠乎?)。其無冠乎(孔疏:況崔子富貴,其當自有冠也)?』崔子因是(怒公)……乙亥,公問崔子,遂從姜氏(意在崔杼妻也。服虔)。姜入于室,與崔子自側戶出。公拊楹而歌(服虔注:公以為姜氏不知己在外,故歌以命之也)。侍人賈舉止眾從者而入,閉門。甲興,公登臺而請(請免),弗許。請盟,弗許。請自刃於廟,弗許。皆曰:『君之臣杼疾病,不能聽命(杜預注:不能親聽公命)。近於公宮,陪臣干掫(夜間巡邏擊捕)有淫者,不知二命。』公踰牆,又射之,中股,反隊(同墜),遂弒之……晏子立於崔氏之門外,其人曰:『死乎?』曰:『獨吾君也乎哉?吾死也(杜預注:「言己與眾臣無異。」言下之意,即我何為而獨死也)?』曰:『行乎?』曰:『吾罪也乎哉?吾亡也?』『歸乎?』曰:『君死,安歸?君民者,豈以陵民?社稷是主。臣君者,豈為其口實?社稷是養(杜預注:言君不徒居民上,臣不徒求祿,皆為社稷)。故君為社稷死,則死之;為社稷亡,則亡之。若為己死而為己亡,非其私暱,誰敢任之?且人有君而弒之(楊伯峻注:「莊公之立,由於崔杼,故言『人有君』,人指崔杼。」按:即所謂君者,傀儡而已,實不值得為其殉節也),吾焉得死之?而焉得亡之?將庸何歸?』門啟而入,枕尸股而哭。興(《説文》:起也),三踊而出。人謂崔子:『必殺之!』崔子曰:『民之望也,舍之得民。』」,疾完亮葉紹翁《四朝聞見錄》:「居無幾,亮又以家僮殺人于境外,適被殺者嘗辱亮父,其家以為亮實以威力用僮……仇家置亮父于州圄,又囑中執法(即中丞)論亮情,重下廷尉。時王丞相淮知上欲活亮,以亮款(款辭、供詞)所供嘗訟僮於縣而杖之矣。仇家以此尤亮之素計,持之愈急,王亦不能決。稼軒辛公與相婿素善,亮將就逮,亟走書告辛。辛公北客也(即南客便未必如此乎?一笑),故不以在亡為解(謂明明在家而假托不在。《漢書·爰盎傳》:『夫一旦叩門,不以親為解,不以在亡為辭 。』臣瓚注:『凡人之於赴難濟厄,多以有父母為解。』顏師古注:『或實在家,而辭云不在。』),援之甚至,亮遂得不死。」可以無死,死傷諒;兢繫固《後漢書·班彪列傳》:「及竇憲敗,固先坐免官……初,洛陽令种兢嘗行,固奴干其車騎,吏椎(《釋名》:椎,推也)呼之,奴醉罵,兢大怒,畏憲不敢發,心銜之。及竇氏賓客皆逮考(同拷),兢因此捕繫固,遂死獄中。時年六十一。詔以譴責兢,抵主者吏罪(將主事者懲辦抵罪)。」,允收邕音翁。《後漢書·蔡邕列傳》:「靈帝崩,董卓為司空,聞邕名高,辟之。稱疾不就。卓大怒,詈曰:『我力能族人,蔡邕遂(繼續)偃蹇(傲慢)者,不旋踵矣。』……邕不得已,到,署祭酒……卓重董邕才學,厚相遇待……及卓被誅,邕在司徒王允坐,殊不意言之而歎,有動於色。允勃然叱之曰:『董卓國之大賊,幾傾漢室。君為王臣,所宜同忿,而懷其私遇,以忘大節?……』即收付廷尉治罪。邕陳辭謝,乞黥首刖足,繼成漢史。士大夫多矜救(憐憫救援)之……太尉馬日磾馳往謂允曰:『伯喈曠世逸才,多識漢事,當續成後史,為一代大典。且忠孝素著,而所坐無名,誅之無乃失人望乎?』允曰:『昔武帝不殺司馬遷,使作謗書,流於後世。方今國祚中衰,神器不固,不可令佞臣執筆在幼主左右。既無益聖德,復使吾黨蒙其訕議。』……邕遂死獄中。允悔,欲止而不及。時年六十一。搢紳諸儒莫不流涕。北海鄭玄聞而歎曰:『漢世之事,誰與正之!』」又裴松之注《三國志·董卓傳》評此事曰:「臣松之以爲蔡邕雖爲卓所親任,情必不黨。寧不知卓之姦凶,為天下所毒?聞其死亡,理無歎惜。縱復令然,不應反言於王允之坐。斯殆謝承(三國吳人。嘗撰《後漢書》,已佚)之妄記也。史遷紀傳,博有奇功於世,而云王允謂孝武應早殺遷,此非識者之言。但遷為不隱孝武之失,直書其事耳,何謗之有乎?王允之忠正,可謂內省不疚者矣,既無懼於謗,且欲殺邕,當論邕應死與不,豈可慮其謗己而枉戮善人哉!此皆誣罔不通之甚者。」可以無生,生何憑?畏溺而投早嗤渭,即髡而刺遲憐融《後漢書·鄭孔荀列傳》 :「初,曹操攻屠鄴城,袁氏婦子多見侵略,而操子丕私納袁熙妻甄氏(即甄宓)。融乃與操書,稱『武王伐紂,以妲己賜周公』。操不悟,後問出何經典。對曰:『以今度之,想當然耳。』……既見操雄詐漸著,數不能堪,故發辭偏宕,多致乖忤。又嘗奏宜準古王畿之制,千里寰內,不以封建諸侯。操疑其所論建(建言)漸廣,益憚之。山陽郗慮承望風旨,以微法(小過)奏免融官。因(為了)顯明讎怨,操故書激厲(刺激)融曰:『蓋聞唐虞之朝,有克讓之臣……及至其敝,睚眥之怨必讎……故晁錯念國,遘禍於袁盎(李賢注:袁盎素與錯不相善,盎乃進說,請斬錯以謝七國);屈平悼楚,受譖於椒、蘭……由此言之,喜怒怨愛,禍福所因,可不慎與?……往聞二君(指孔融和郗慮)有執法之平,以為小介(李注:公法雖平,私情為蔕芥者也)……是以區區思協歡好。又知二君群小所搆,孤為人臣,進不能風化海內,退不能建德和人,然撫養戰士殺身為國破浮華交會(猶沽名釣譽。暗指孔融)之徒,計有餘矣。』融報曰:『猥惠書教,告所不逮。融與鴻豫(郗慮字鴻豫)州里比郡,知之最早。雖嘗陳其功美,欲以厚於見私,信於為國,不求其覆過掩惡,有罪望不坐也。前者黜退,懽欣受之。昔趙宣子朝登韓厥,夕被其戮,喜而求賀(《國語》:「宣子言韓厥於靈公,以為司馬。河曲之役,趙宣子使人以其乘車干行,韓厥執而戮之。眾咸曰:『韓厥必不沒矣。其主朝升之而暮戮其車,其誰安之?』宣子召而禮之,謂諸大夫曰:『二三子可以賀我矣。吾舉厥也而中(稱職),吾乃今知免於罪矣。』」)。況無彼人之功,而敢枉(枉稱)當官之平哉!忠非三閭,智非晁錯,竊位為過,免罪為幸……朱、彭、寇、賈,為世壯士,愛惡相攻,能為國憂。至於輕弱薄劣,猶昆蟲之相囓,適足還害其身,誠無所至也(猶不足為患。暗諷曹操)……性既遲緩,與人無傷,雖出胯下之負,榆次之辱,不知貶毀之於己,猶蚊虻之一過也……苦言至意,終身誦之。』……曹操既積嫌忌……遂令丞相軍謀祭酒路粹(李注:融誅之後,人睹粹所作,無不嘉其才而忌其筆也)枉狀奏融曰:『少府孔融,昔在北海,見王室不靜……(乃)云『我大聖之後,而見滅於宋(孔子乃商湯之後,及六代祖為宋華督所殺,方奔魯),有天下者,何必卯金刀(劉氏也)』……又融為九列,不遵朝儀,禿巾(謂不加幘)微行,唐突宮掖……既而與(禰)衡更相贊揚。衡謂融曰:『仲尼不死。』融荅曰:『顏回復生。』大逆不道,宜極重誅。』書奏,下獄棄市。時年五十六。妻子皆被誅……論曰:……夫嚴氣正性,覆折而己。豈有員园(刓團、無稜角)委屈,可以每(貪也)其生哉!」又司馬遷《報任少卿書》:「夫人不能早自裁繩墨之外,以稍陵遲(一作陵夷)至於鞭箠(音除)之間,乃欲引節,斯不亦遠乎?」。孔微服《孟子·萬章上》:「孔子不悅於魯衛,遭宋桓司馬將要(要勒、攔截)而殺之,微服而過宋。」又《禮記·檀弓上》:「昔者夫子居於宋,見桓司馬自為石槨,三年而不成。夫子曰:『若是其靡也,死不如速朽之愈也。』」加上孔子先祖本為宋國貴族,或也是桓魋欲殺孔子的原因,箕佯狂《史記·宋微子世家》:「紂為淫泆,箕子諫,不聽。人或曰:『可以去矣。』箕子曰:『為人臣諫不聽而去,是彰君之惡而自說於民,吾不忍為也。』乃被髮詳狂而為奴。遂隱而鼓琴以自悲,故傳之曰箕子操。」。三復《烝民》《大雅·烝民》:「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愧彼既明。

2023年10月11日 星期三

轉載:年俗夢憶 陳雲

年俗夢憶 陳雲

上月某夜,夢見自己在荒山之巔,主持祭天大典。身穿的不是錦袍繡服,而是日用衣裳。醒來,想了幾日都不解。莫非自己前世是道官、祭司,甚至國君?後來想通了,都不是,應是兒時在除夕夜輔助母親祭天的殘留記憶。平民都可以祭天,主祭者又是婦人?正是。祭天是客家禮俗,俗稱拜天公,無神主無神廟,只在除夕深宵於荒野擺上供桌,樸素得令人深信,此乃中原古禮

祭祀為首

祭品是未調味的白煮豬肉和生宰雞公,一碗生雞血,蔥、蒜、芫茜和青菜,一碗米酒,一束白茅,新鮮帶葉的桔。點上香燭,火光閃爍,在香薰裊裊與葷腥氣味之中禱告。之後,把祭品略減,到四方地界的社神拜祭(粵語稱社神為「土地公」,客家話稱「伯公」)。茫茫的天,沉沉的地,都祭過了,便是新年。

中國傳統風俗,是天地君親師的感應。當代香港的城市人,天地沒了(你還記得香港曾有過青天、星夜與連綿的禾田麼?),君主不存,師道衰微,親人零落,要維持風俗之首——年俗,真的無從說起。只能仿效宋人《夢粱錄》(1)、明人《陶庵夢憶》(2),從祭祀、食饌、宜忌與情義,憶述童年在客家山村的過年勝景。

飲食為天

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飯食與祭天同等重要。在食物仍是老實耕種出來的年代,飲食既珍貴又滋味。山村家庭辦的年貨,不是成品而是材料,麵粉、糯米粉、粘米粉、地豆(花生)、黃糖(蔗糖)、豬肉等。年二十過後,便造米層(粵語稱米通)、硬餅(炒米餅)、鹹肉(臘肉)、甜粄(年糕)、發粄(茶果)等耐放的食品;不耐放的各類油器,如象徵多子多孫的石榴狀的煎堆,則在年晚時開鑊來炸。炸煎堆油角時,大人訓示小孩安靜觀看,不要胡亂說煎堆裂了、油角散了之類的閑話,壞了新年的彩頭。小孩的語言宜忌,也在新年鍛煉。

耐放之食,也是耐飢之物,年糕、茶果等糯米粉製品,是過年之後開耕,於田間補充體力的食物。今人嫌它濃膩,掌犁耙、耘開田地以便耕種的農家,午飯之後,不久便飢腸轆轆,卻是十分受用。米通與米餅則是童吃。鄉下的年糕材料只是黃糖和糯米粉,不像城裏的,又放椰汁又放紅棗。用溫水溶了黃糖,慢慢放入糯米粉,直至粉漿簌然如淚水自指間滴下,濃淡便適中。媽媽一邊調粉漿,一邊訴說,以前在鄉下,一年到頭,外嫁的女人此刻最惦念娘家親戚。年糕一定要做得又圓又大,否則探望外家哪裏夠分?松源下的阿姑要一塊,觀瀾墟的舅父一塊,平湖的舅公又是一塊……。我父親是入贅女婿,媽媽的父母本就在家,其他的農村婦女思親之情,更為慘戚了。

要飲和食德,就要祭竈通灶。要看見大柴竈,火光明滅,才感覺竈頭真的有神*。粉糰發酵和蒸糕的時候,廚房一陣濕霉暖香,在仍是乾燥寒冷的隆冬,這是歲晚的氣息。臘月二十四用甜膩、黏稠之食(如甜湯糰),酬謝竈神一年護佑,在除夕迎回竈神。年二十八斬竹,用頂端的竹葉灑掃屋瓦,廳堂正中的地主神位,也一年一度抹淨,香爐換上新灰,神牌簪花掛紅,再用柚葉水灑淨。若當年晦氣過甚,也可用柚葉水灑淨屋中四角。農村的器具大都就地取材,但也有新事物,如用舊裝生力大啤酒樽將炒花生研碎做餡,買希爾頓香煙送的大紅塑膠全盒可放蜜餞糖果。

色尚大紅

除夕團年飯之外,還得洗浴白茅、竹葉、柚葉與石菖蒲煮成的香湯,祓除穢氣,好等年初一守齋,這是名副其實的齋戒沐浴。開新年,必要身心清淨,初一守齋,是中國古禮,也有佛教於朔望兩日,戒殺懺悔之意,古稱「布薩食」(見《四分律羯磨疏》)(3)。新春尚紅,門聯是紅,爆竹是紅,小孩與女子的新衣也多是紅。紅色在山村是好看的。門板古舊斑駁,貼上大紅門聯,顯得福澤悠長;乾脆的泥草地,灑落點點紅的爆竹衣,如野花早開;粗糙乾黑的農家女子肌膚披上紅衣就艷麗好看。宵夜守歲,父母派的紅包(壓歲錢),當年用的是寫門聯的大紅紙裁製的,捏久了手掌也染紅。

現今城市五光十色,大紅就變得俗氣,要在樸素老實之地,才是正色。當年鄉下的門聯,也不俗氣,最常見的是「平安是福,富貴由天」、「厚德載福,和氣致祥」、「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之類。揮春多是「龍馬精神」、「身壯力健」,豬欄牛欄貼「六畜平安」(4)。「學業進步」少見,當年兒童崇尚體格壯健,學業次之又次。貼「豬籠入水」、「馬運亨通」之類,是大逆不道,見不得人。

食重厚味

年初一要守靜,不拜年,居室不灑掃,言語要吉祥。年初二開年祈福,到至親之家拜年,年初三是赤口日,不拜年,可入廟參拜等。初二開年飯,往昔也無甚貴重之物。最美的是蒸大鵝,將鵝皮用南乳、蔥蒜、糖鹽豉油等塗抹,風乾半日,開油鑊炸得鵝皮香酥,再入鑊蒸。鵝身內藏金針、木耳、紅棗等,外鋪白菜乾。雜菜吸滿鵝油,嚼之滿嘴油光。其餘是腩肉煮芽菇(粵語叫茨菇或薯菇)(5),客家鹹菜燜五花腩,炒擘仔(生菜)(6),臘肉煮芹菜等農家粗食。魚反而是可有可無;「年年有餘」之類,山村的人不懂得祈求。不過,若是村裏有公家魚塘,年終乾塘分魚,開年可食鯉魚。用薑蔥烙煎之後,下水燜之,天然放養的鯉魚甚是滋味。如今街市,鯉魚成了賤物,少人問津。

在耕作為生的山村,老在當年是敬稱,即使是小家庭,也有鄰家父老看顧。父老口傳的風俗宜忌,開口多是客家話的口頭禪「老古言語……」,然後引出一段諺語或者典故。如祭竈,就講蒙正祭竈的故事——哎,那個蒙正,懷才不遇,窮苦不得志,只得半炷香祭竈,唸了首詩:「一炷清香一縷煙,竈君今日上青天,玉皇若問人間事,為道文章不值錢。」呂蒙正以至誠之心,就能感動神靈,多有保佑,結果官拜宰相。那是《論語》「祭如在」與《中庸》「至誠若神」的通俗講法了。

如意吉祥

如今我們物質尚算豐富,當然,食的是品種改造及化學防腐之物,用的是塑膠化纖之具,但生活總比以前寬裕。然而,城市生活禁忌過度,如謹慎財政、預備退休、擔心學業,物業管理處、商場石Q、康文署、房屋署、運輸署,處處用法律、規章和設施管人,比起過去的父老勸教,又講故事感化,殘酷得多了。城市人性格懦弱,心靈萎縮,其來有自也。連帶年節風俗,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祭祀廢弛不在話下,連年節飯菜也買現成的盆菜,煮熱就食——在過去,新年食翻熱的現成飯菜,是乞丐貧賤之家所為。收入豐厚,物質繁盛,竟落得個舉家丐餐。富貴之後,竟是貧賤,真是禮教淪落,人間何世。

一元復始,萬象更新。今日是年初一,依照古禮,宜靜居自省,重新做人,是故我可以老氣橫秋,說些重話按:一笑,好等大家神清氣爽,迎春接福。


摘自陳雲散文集《農心匠意——香港城鄉風俗憶舊》頁103-109,原刊《明報》2007年2月18日。

作者自注:
(1)宋吳自牧撰,生平不詳。夢粱者,黃梁一夢也。寫於元軍攻陷臨安之後,山河色變,自序謂「時異事殊」,「緬懷往事,殆猶夢也」。
(2)明遺民張岱撰。張岱於明崇禎年間,放懷享樂,少有著述;明亡之後,感懷前朝舊事,回憶詩酒友儕之殞命與江浙風華之傷逝,憤而著作。《陶庵夢憶》首篇〈鍾山〉,記南京鍾山明陵祭天之事,哀悼江山失祭。
(3)印度教於月圓與月虧兩日,齋戒清淨。此兩日即陰曆的朔、望,中國夏曆曆法的初一、十五。佛陀承襲此風,與朔望兩日開講波羅體木叉,即「善法的根本依止說」。參與布薩的僧侶,如犯戒,必先依律懺悔,以保持僧團清淨,免礙修行。
(4)西洋也有豬槽守護神,聖安東尼(Saint Anthony)是也。其為修院派始創人,相傳撒旦化身惡豬來犯,為安東尼擊退,於是成了養豬守護。一九九八年夏,遊覽德國南部巴登——符騰堡州之聖喬治(Saint Georg)鎮,於小教堂目睹牧人向聖安東尼(德文為Saint Anton)聖像獻蠟燭。
(5)茨菇球形,連芽售賣,以南乳、蒜苗同燜,味比馬鈴薯略甜,且較爽脆。茨菇狀如童子陽物,寓意添丁,早生貴子。
(6)生菜可輕易用手擘開而食,故客家話俗稱擘仔。

*錄者按:不禁想起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在"Fire Worship"一文裏所談的種種:"It is a great revolution in social and domestic life... this almost universal exchange of the open fireplace for the cheerless and ungenial stove... I never shall be reconciled to this enormity... In one way or another... the inventions of mankind are fast blotting the picturesque, the poetic, and the beautiful out of human life. The domestic fire was a type of all these attributes, and seemed to bring might and majesty, and wild nature and a spiritual essence, into our inmost home, and yet to dwell with us in such friendliness that its mysteries and marvels excited no dismay... While a man was true to the fireside, so long would he be true to country and law, to the God whom his fathers worshipped, to the wife of his youth, and to all things else which instinct or religion has taught us to consider sacred.", "And I... to my shame, have put up stoves in kitchen and parlor and chamber. Wander where you will about the house, not a glimpse of the earth-born, heaven-aspiring fiend of Etna,—him that sports in the thunder-storm, the idol of the Ghebers, the devourer of cities, the forest-rioter and prairie-sweeper, the future destroyer of our earth, the old chimney-corner companion who mingled himself so sociably with household joys and sorrows,—not a glimpse of this mighty and kindly one will greet your eyes. He is now an invisible presence. There is his iron cage. Touch it, and he scorches your fingers...", "...the invaluable moral influences which we have lost by our desertion of the open fireplace... The effects will be more perceptible on our children and the generations that shall succeed them than on ourselves, the mechanism of whose life may remain unchanged, though its spirit be far other than it was... But we at least have our youthful recollections tinged with the glow of the hearth... though the sociable friend be forever departed, yet in a degree he will be spiritually present with us; and still more will the empty forms which were once full of his rejoicing presence continue to rule our manners. We shall draw our chairs together as we and our forefathers have been wont for thousands of years back, and sit around some blank and empty corner of the room, babbling with unreal cheerfulness of topics suitable to the homely fireside. A warmth from the past... will sometimes thaw the ice about our hearts; but it must be otherwise with our successors... There will be nothing to attract these poor children to one centre. They will never behold one another through that peculiar medium of vision the ruddy gleam of blazing wood or bituminous瀝青色的 coal—which gives the human spirit so deep an insight into its fellows and melts all humanity into one cordial heart of hearts. Domestic life, if it may still be termed domestic, will seek its separate corners, and never gather itself into groups(i.e. all are now grouped according to their functions). The easy gossip; the merry yet unambitious jest; the life-like, practical discussion of real matters in a casual way; the soul of truth which is so often incarnated in a simple fireside word,—will disappear from earth. Conversation will contract the air of debate, and all mortal intercourse be chilled with a fatal frost.", "In classic times, the exhortation to fight 'pro axis et focis,' for the altars and the hearths(i.e. more idiomatically translated as 'for hearth and home'), was considered the strongest appeal that could be made to patriotism. And it seemed an immortal utterance; for all subsequent ages and people have acknowledged its force and responded to it with the full portion of manhood that nature had assigned to each. Wisely were the altar and the hearth conjoined in one mighty sentence; for the hearth, too, had its kindred sanctity. Religion sat down beside it, not in the priestly robes which decorated and perhaps disguised her at the altar, but arrayed in a simple matron’s garb, and uttering her lessons with the tenderness of a mother’s voice and heart... FIGHT FOR YOUR STOVES! Not I, in fait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