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5月16日 星期六

散文:〈嶺南校舍隨感〉

〈嶺南校舍隨感 

「一花一石如有意,不語不笑能留人。」

寫文章之初,心頭便無端冒出了這個句子。若沒記錯,這是我中學時偶從網上《紅樓夢》的某條脂批上讀來的。那時日子清閒,學校又容許自己疏懶,故讀書總是慣了「不滯於物」(套查先生語),也沒想過深究,句子裏的到底是甚麼花,甚麼石。而數年後入讀嶺南大學,滿眼花木之餘,也印証了自己確實是學識常識皆欠奉,唯想不到仍會有作文的機緣。由是靈光一閃,想起了所謂寫作的距離,批者那句不痛不癢的風涼話,突然便變成了一個百搭的定鏡。

是的,如今我正坐在中式庭園旁的桌椅上,池邊的水跡,正有意無意地播弄着我的臉影。一個教授不語不笑地沿褐色的牆壁走過,四面的空間開始扭曲……

我被一陣突兀的笑聲驚醒,發現自己正在電腦室內努力摒除怨念,玻璃的黑反着光。我嘗試打量景物,但它教我先打量自己。

對,何不藏拙呢?

但我想到,當年自己看《紅樓夢》之所以津津有味,主要還不是在於對其「追挽」的意涵感同身受,而是因為領略到那些在正文之間的紅筆的要義:「鞭屍」。[1]

文章的前半身已擱着了。我願意從頭由我對嶺南的觀感說起。

初來之時,實有很多不順眼和不習慣的地方。嶺南的設計,礙於佔地面積,其實也很簡樸直接。一入大門,穿過李運強教學大樓,眼前便是一片開闊景致,永安廣場和在它中央上方的校徽皆能盡收眼底了。只是,當人佇立稍久,環顧四周,便會莫名浮起一種空洞的感覺。是的,右邊的中式庭園,左邊的現代花園,大樓間的游廊,還有體育館、游泳池和飯堂,一應俱備,該有的都有,且都明明白白攤在眼前了,但為何我還會有一種「僅此而已」的感覺呢?是我不懂心足嗎?當然後來才發現了,這與是否心足無關,而是由於嶺南的設計,儘管不可謂不極盡講究和對稱,但眼前之景物,當是缺了一層掩映。誠如《紅樓夢》的第十七回講述賈政帶同寶玉眾人初臨剛建成的大觀園時,它是這樣描繪開門一剎的景象的:

「遂命開門,只見迎門一帶翠嶂擋在前面。【庚辰雙行夾批:掩映好極。】眾清客都道:『好山,好山!』賈政道:『非此一山,一進來園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則有何趣。』」

固然,做文章有做文章的資材,建築設計有建築設計的成本,在這裏也不是想對他人置喙或苛求甚麼。但當時的我實是有太多的不解,心想即使你校園的設計不求美感,至少也應求實際,比方說主翼大樓四樓的電腦室,為甚麼只有一邊的電梯可以到達?大樓與大樓之間,為甚麼不能有走道貫通?圖書館為何只有一樓的出入口開啟?哪怕是校園中心的四座教學大樓,我也覺得它們宛如四排巧克力,其感覺實在是太井井有條,太格式化了。所以那時的我,對校園也確是沒有多大的好感。

不過,當待在校園的時日漸久,我還是能找到不少可資觀察的景物的,特別是樹。嶺南的樹木有個好處,就是樹身多掛有名牌,也讓我這懶人可以好好充實一下自己的常識。漸漸地,我開始曉得了不少樹木的名稱,例如大花紫薇、木麻黃、白蘭、樹頭菜、銀樺、水石榕(好個有靈氣的名字!)……每株樹木的形態各異,我一路看,好像是一個裝嵌的過程,一邊把過去書上所讀的名詞和真實的景物併合在一起,一邊從中獲得一絲絲實在的感覺,而我也逐漸感受到為何白居易會有「除卻微之見應愛,人間少有別花人」的感嘆了。雖然,這對於現實或許仍是沒有甚麼意義。「樹便樹了,知道名字又如何?」但有時當你心神靜下,又偶然從校園的一角走過,你可能又會慶幸,你至少還會有這「想多了」的餘裕,像在生活中應當容讓喘息,也可藉此對照現實裏的各種不如意的人事。當然了,所謂「不如意」者,到底也是包含自己在內的。至於「鞭屍」,或許語氣上確是過重了,但慈悲的人聽到後還是會加句:

朋友,這也應待乎緣份而定吖。

24/10/2019

[1]use every man/after his desert, and who should 'scape whipping?” -Hamlet.


攝於9/9/2019


攝於17/9/2019


攝於28/9/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