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2月23日 星期日

散文:〈探視〉

探視

在正式入讀的大半年前,大概是一零年的秋天,我第一次來到華仁的正門大閘前。我總記得那次恰巧天色昏憺,樹葉颯動,如果說是蕭瑟,那副感染力也比小學校園的氣派得多。隔着窩打老道凝睇,深褐色的大閘,應了一片搖落的光景。旁邊的染布房街並排傍着天橋和火車車軌,對小孩子來說算是個較易辨認的路標。老麥在傍晚時分熒熒發亮。當時是我在自行分配學位前,對華仁的一次「視察」。我居住的公屋和就讀的小學都位處深水埗區,跨區報考,無非是少年眼角高、心頭高的錯覺,不甘囿於其時我視之為羈籠的銘賢諸校。至於選擇華仁,無他,乃慕其招牌大書「自由」二字,將近百年的老校,對着我這類升斗小學雞斷估不會呃秤。於今回想,那年頭又何嘗知道自由是怎一回事呢?世界單純得用甚麼文字形容也無甚所謂,留下一潭時清時濁的感覺,待長大後有閑情才來抽絲剝繭。沉吟半响後,我想自由在那年紀惟一的合理詮釋,應當就是「冇王管」之意。

切實來說,那時華仁的外觀並不符合我心目中「學校」的概念,當我驚覺抵埗時,目光游移了一會才定睛在閘旁石上的幾隻暗啞字眼上:華仁書院。我自是頗為詫異,表面上不動聲色,繼續端詳。其時我的兒童心性雖已消褪不少,但想像中自己的未來學校自然會較為光鮮。透過欄柵的尖刺往入望,樹葉似乎變得加倍荗密,還真有點深不可測的感覺。我裝作不在意背後的車流,卻見到斜路較上方豎着一塊告示牌:「私家重地,閒人免進。」心中一沉,但轉念之間,又有點躍躍欲試。

也不記得是誰主動,總之我和母親行進去,之後一個老看更從更亭走出來。母親也算是個見過世面的人,搭話幾句自是不成問題。

而這位看更,就是謝伯。

常常感覺自己是個坐尾班車而中途沒油的人。在網上翻查資料,才記起原來在中一學期尾還有過一段「解僱」的風波(事後保安公司辯稱出錯)。再過一兩年後,謝伯亦年邁退休。學校換上兩個後來與遲到學生勢成水火的保安。對於紛紛湧現的「盛載回憶」之類的說話,我其實並不理解。我和謝伯幾乎沒有談過話,如果真的要提一件確實的事件,我倒是隱約記得一件如今略覺難為情的糗事。話說中一時同學間相互不熟,言語亦無待斂藏,是故自己亦貌似孤僻冷峻,應是我在校園內獨行最多的時光。而最早期母親未脫小學習慣,閑時仍會「家長送飯」,在凹位處等候我下課。追惟疇昔,我的偏激倒是在青春期中來得較早,覺得新學校的一切與己無關,加上小學遺留的一絲傲氣,我沒有顧慮到此舉在旁人眼中會否自始變成裙腳仔的印象,而若干年後,在走廊經過看見旁人的家長送飯,竟成為一種眼紅。總之該年除了和譚仔分不開關係外,一旦留校,凹位乃是最常用膳之所。某次,我不知何故竟成功「搭檯」,隨幾個同學外出吃飯了,但母親又逕自取飯前來。母子溝通素不可靠,我現在亦無法得知她當時的情景實為如何了,只是回來時見她在凹位笑吟吟的沒好氣模樣,而謝伯在旁,心下忽然一陣暗暗舒爽,說不定錯有錯着,竟使母親又上一課,如此倒要謝謝這位老看更。

但這已是幾乎瞬息一年的變化了。當我踏入華仁的大閘,眼見的恍惚是一條探入山林的路徑,一旁疊起的巖石被夕照襯得嶙峋,中有梯級。那日黃昏的對答自然已無從記憶,但畫面卻一直保存了下來。由我遲遲疑疑不知從哪條路入手,唯恐因歧路過多而折返;到我自己一人踏上那段石級,那片草地逐下逐下搖晃出現在眼前,我感受到的,是不曾料想的荒涼。那棟墨綠色兼帶不少玻璃窗的建築物,像隔着迢遙的距離。城巿的天空,突然變得廣漠寥廓,與肅穆的自身並存。年年雜草,知為誰生?那時候我並沒有待太久,或許是但覺容納不下,沒再走得更深入,不一會便原路退回。母親和謝伯自是仍在聊談,在一直未嘗光潔的白色更亭旁。

相去日遠,這裏欲描畫的也只是小小的一瓣心象,尋摘而記下猶未相識時華仁的模樣。荒涼、廣漠、寥廓,這些後來學曉的行文間必須審慎使用的概括形容,也只能在當時幼小的心眼中直率無遺地看到,成為細節屏迹後簡單的觀照。五年後,我才因為傳聞中同學的異地戀情,覓物調侃下而得知窩打老道所植的乃是台灣相思。每日中午外出用飯,可以在六年裏頭連附近的街道名稱也記不熟稔,城市裏似乎愈來愈沒有稱呼的必要。邊緣一點的人開始談感覺,有時化作一個下午茶的心情。在餐碟上縮水的份量中間或想到,很多思懷也是需要事情而記起的,即使你喜歡停留在便於駐足的地方。

二零一七年一月六日




按:惟一有啲遺憾係,畢業冊上唔知邊位手多將我句感想"It's better to burn out than to fade away"改咗做"It's better to burn out, 'then' to fade away"...